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章

  北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没有追溯到属于上古时期的前世,是一件几十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刚刚离开山林,浑浑噩噩中化为人形流落人间街头,一户姓苏的人家没有孩子,见年幼的北洛懵懂可怜好心收养了他。

  可惜好景不长,苏家在盗匪一事之后厌弃了北洛,视他为怪物,好在遇见了曲家夫妇,师父与师娘自此成为他人间最重要的亲人。

  儿时的北洛因缺失天鹿城的灵力,成长极为缓慢,灵智半开未开,总是沉默着在一个地方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师娘心疼他,得空便带他去镇上的集市逛街,一开始面对人多的地方他有些恐惧。但有师娘在身边,少年逐渐放下戒心慢慢开始起关注人的生活。

  有一日,他随同师娘走在街上,一旁店铺里上了新的样式,师娘来了兴趣入店挑选。

  北洛站在店门口一边安静的等候,一边看着来往的人群。他知道自己不是人类,可过往的经历告诉他,只有成为人类才能在人族中活下来。

  缓慢的思绪被一旁忽然的哭声打断,北洛转过脸,不远处一个男孩扑倒在地面上。男孩年纪很小,走路不稳,一跤摔得脸朝地,抬起头来嚎啕大哭。

  一个少年走到男孩的身边,他喊了男孩的名字跟他说:“别哭了,来,站起来。”

  少年没有伸手去拉弟弟,只嘴上哄着,眼睛鼓励的看着男孩。

  “阿娘上次刚教过的,若再见你摔跤,不能抱你,得让你自己站起来。”

  哇哇大哭的男孩没有得到兄长的安慰,抽着鼻子越发伤心。

  少年苦恼的挠了挠头,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灵机一动,蹲下身循循善诱道:“要不这样,你自己爬起来,哥哥给你买糖吃。”

  男孩听到了「糖」字,眨了眨眼,瞬间止住了哭。

  “真的吗?”小朋友语音奶声奶气,末了还抽了下鼻子。

  “真的。”少年连连点头。

  得了兄长的保证,男孩手脚并用,像个球似得歪歪倒倒从地上爬起来,小手摸过鼻子,擦了一脸的灰土。

  他哥哥笑眯眯的站在身边,捏着袖口给弟弟擦干净脸上的污渍,拉着小胖墩慢悠悠的往远处走去。

  北洛目送着他们离去,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师娘偏过头,笑盈盈得发问。

  “北洛可是想要一个兄弟?”

  梦到这里就变得模糊了起来,北洛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或许摇头,或是否定,他只记得那时候心里想得很清楚,少有的清醒。

  无关想要与否,北洛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一个兄弟——尽管他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模样,身在何处。

  他只是偶尔的有着模糊的感应,清晰的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活着,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兄弟不需要他,所以他也不想要兄弟。

  意识渐渐回笼,北洛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似的。

  若是往日,这会儿他已抛了那点睡意起身处理政务。

  生为天鹿城的王,除了在危机中护得族民安全,平常也有不少琐事要处理。

  但今天不太一样,周身没由来的极为疲倦。即便意识到自己已然醒来,他也困得不想睁开眼。

  最近城中没什么烦心的杂事,难得如此,北洛索性放自己多赖一会儿床,梳理起方才的梦。

  不知为什么,今日竟然会梦到如此久远的旧事。

  实在是一段太小太小的记忆,细微到若非这个梦,北洛自己都不会想起曾经发生过这么一段插曲。

  梦魂枝曾勾起过北洛心底儿时最灰暗的记忆,其中并没有加入这段碎片,许是在那时的自己眼里,比起苏家从接受爱护到视他为洪水猛兽,飘渺虚幻的兄长与家人早已无法给他更多的伤害。

  再者曲先生有许多弟子,在遇到玄戈之前,北洛身后总跟着一串萝卜头似的师弟师妹,兄弟的存在感便越发淡了。

  后来进入天鹿城与兄长突然相遇,他的去世令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告别,连多念一分的时间都不给,天星尽摇的危机又直逼眼前。

  一路向前,直到自己真正扛下了辟邪王的责任,了解了父辈兄长与长老会之间政权的博弈,清楚幼年悲剧的真相之后,玄戈这个人在北洛的心中才真正一点点丰满起来。

  如此想来,愈发觉得梦到这段旧事实在奇怪,「是否需要兄弟」对此他没有回答的欲望。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玄戈还活着。

  彼时巽风台上眺望远处变换了色彩的王焰,北洛曾忍不住设想,当初若再多一些时间,能有机会坐下来与这位兄长好好聊聊。

  即使什么都改不了,至少心中的遗憾可少去几分。可惜现实容不下幻念,种如是因,收如是果,玄戈把这一切交到他手中,如此开端造就了现在的北洛。

  念及此处,北洛轻缓的舒了口气。呼吸的瞬间,他隐隐感觉有种异样的不适感从胸口传来,还未来得及深思,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

  “你醒了。”

  这一秒过得分外漫长,北洛的思绪暂停了片刻……嗯,回头他得与霓商讨论一下,提拔几位王族旁支中有能力的青年人替自己分担一下过量的文书工作……

  应该是最近太累了,若非如此,怎么会夜有所梦,白日跟着就开始幻听了。

  现实没有给人更多时间,第二声清晰的嗓音传入他的耳畔,打断了北洛的思绪。

  “北洛。”

  最好别让他抓住是谁,竟敢做下如此无聊的恶作剧——北洛如此想着,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玄戈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那日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弟弟冲回天鹿城,寻了地界的人族医师晴雪姑娘为其疗伤。

  虽有希望,但与死神搏命的期间各中难度可谓九死一生。

  北洛自幼长在人间,缺少天鹿城的灵力滋养不说,他还一直遏制自己的妖力,从目前的实力上看,孪生子天差地别。

  北洛的身体机能也就比寻常凡人好上些许,与始祖魔对抗抽干了他全部的妖力,妖力枯竭溃散,伤势又异常严重,身体机能别说是尝试自愈,能维持基本的「活着」已是极难。

  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年轻的辟邪几乎不间断的发烧,高热迟迟不下,有好几次晴雪都不确定这个年轻的王辟邪能不能撑下来。

  好在如医师最开始推断那般,经过数月,情况总算真正稳定下来,伤口依旧狰狞可怖但已不再流血发烧。

  前几日,晴雪对玄戈说,情况一点点好转,再过上一些日子北洛就会醒来。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玄戈微闭了一下眼,他轻轻点了点头,向晴雪郑重道谢。

  众所周知,年轻的辟邪王实力强横,不管遇到什么事向来沉稳平静一如既往。

  但晴雪却觉得,从方才瞬息微顿的呼吸里,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位兄长终于暂时放下了心。

  辟邪王平日不用出城巡逻,但族内外大小事都由王上决断,好在岚相、羽林二人可堪大用,玄戈不至于过于劳心劳力。

  北洛在离火殿主屋里养伤,玄戈遂搬出王宫住在了离火殿寝室隔墙的房间,白日在前厅处理公务,空闲了便来看望一下昏睡中的弟弟。

  碍于双子之间充满不确定性的吞噬本能,玄戈知晓北洛的妖力于他有天然的吸引。

  虽然可以自控,但他依旧避免过多停留间接影响到弟弟修养,每每只来此短暂的呆上片刻,站的很远,看上几眼后再度离开。

  期间,他还命羽林去了人界调查北洛过去的经历,试图推敲出弟弟突然出现的缘由。然而绞尽脑汁终是一无所获,也许只有等人醒了才能知道答案。

  数月以来,等待北洛苏醒似乎成为了玄戈生活中的一部分。

  放在往年,春夏秋冬轮转一圈于辟邪而言亦是弹指挥间,可若置换成等待,它却显得过于漫长。

  兄长想象过几次弟弟苏醒时面对他的场景,翻来覆去,他发现他猜不出来。

  对于这个自幼素未谋面的兄弟,从模糊的感应中玄戈知道他曾遭遇过危险,化险为夷后又几经颠簸,最终在一处安静的地方开始缓慢成长。

  除此之外,北洛的性格、声音、想法还有其余所有一切,他一无所知。

  不知道北洛面对他时会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

  第一时间察觉到北洛气息的变化,玄戈难得走到了床前,看着面色苍白的青年很慢的睁开眼睛,辟邪王心中数月紧绷的弦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长久的黑暗让床铺上的青年眼睛有些见不得光,他反复的眨了几下眼睛,视线才慢慢的聚焦到了玄戈的身上。

  兄长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那厢的黑衣青年面色已然变了几遍,最后竟像是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复而重新阖眸。

  仿佛面对着一个拙劣而荒谬的恶作剧,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许久未曾使用的喉咙干涩得挤不出声,短促的气音与喑哑的声调汇合成了玄戈耳中北洛说出的第一句话。

  “这是在梦里吧……还是说,我已经死了?”

  北洛当然没有死,玄戈与晴雪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让他活下来。

  但北洛没有想到这一层,起初听见声音还以为是个越界的玩笑。

  然而睁眼后竟然真的看见一个一年前就已去世的人出现在床边,活生生的立着,会说话能喘气……难不成他也死了?

  总不可能真的是见鬼了……还是说,莫非他这位好哥哥有什么特殊的执念,化成鬼魂也要来与自己说道?

  北洛想这些的时候带了几分玩笑的心情,过去的经验让他几乎可以认定,自己应是莫名的落入了某个奇怪的梦境。

  若非之前有过来去于梦域之间的经历,谁会相信哪怕睁着眼头脑清晰思维顺畅,实则你还是在做梦。

  但不得不说不管缘由为何,能将玄戈如此鲜活的再现,北洛觉得这个梦还有几分价值,至少值得他再多看两眼。

  玄戈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可惜玄戈没有读心术。

  白衣青年生而为王,治理天鹿城百年来,自诩看人眼光通透,在政权的漩涡中平衡各方游刃有余。

  可以将天鹿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老会成功废除,而英明神武的王上如今面对北洛的反应,难得的升起几分疑惑。

  莫非北洛以为自己死在了始祖魔的刀下?

  做兄长的挑起眉头,斟酌了一下词句,开口对弟弟确认道:“你还活着。”

  北洛飘远的思绪被这句话拉回现实,他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兄长是在回答他最初的自言自语,青年一时有些恍惚,他知道眼前的玄戈不是真实的。

  但白衣的王者确实和记忆中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一如初见。回想兄弟二人仓促的初遇与离别,北洛发现自己依旧能清晰回忆起玄戈说过的每句话,低沉的嗓音,认真的语气,还有那冷静自持的气度与神情。

  字里行间能辨析出几分隐藏的关切与认可。

  但语音之下更多的则是难言的疏离与淡漠,和说一不二的自以为是……

  二人之间横亘着两百多年来难以填补的陌生与分离。

  北洛忍不住心中感慨,玄戈则对于他的沉默越发不解。他眉头微凝,不知为何,在方才瞬息的时间里,玄戈觉得北洛似乎透过自己看见了某些别的人。

  不知道弟弟联想到了谁,不过辟邪王并不打算现在问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知道。

  “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是个好问题。

  过去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梦境,北洛去过许多。

  从梦中阳平到遥夜湾、渭水剑炉、赤水,还有他自己的梦,姬轩辕的鹿溪,以及云无月的前灵境。

  若说个中有什么共同,大约是他清楚的知晓:凡是梦境,尽皆虚幻。如泡如影,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因为数次在梦域与常世间往来,北洛对梦境已有了直觉判断,如同此刻,他深信自己身在梦中。

  是以,听完玄戈的问话,北洛不觉发笑。“当然记得,这可说来话长。”

  玄戈微微虚起眼眸,准备静候下文时,卖关子的人却闭口不言了。

  良好的教养让王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催促,也许弟弟是需要一点时间组织语言?

  只不过,他不知道,北洛根本没有解释的打算——他记得的事太多了。

  「天星尽摇」,阳平,魔化后的鄢陵,两次遭遇劫难的天鹿城,还有百神祭所、西陵,以及属于缙云的前世。

  这些画面历历在目,浮现脑海恍如昨日。他能清楚的回忆起巽风台上的场景,辟邪化成点点金光,残留的妖力进入自己的身体,光点烟消云散,天地之内再无属于玄戈的踪迹。

  北洛很早以前就接受了玄戈已逝的现实,心底再次明确这个事实的时候,方才还令他颇有几分兴趣的梦境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他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儿……”

  不管是谁设下这个梦域,用这种方式试探内心未免太过愚蠢。

  “你说什么?”玄戈皱起眉头,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北洛有些好笑的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的改口道:“我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胸腔像是压了块石头,只清下嗓子竟带出一股隐隐抽痛。

  “恰恰相反,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以及你到来的原因。”这个弟弟似乎真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说话冲得很,思维逻辑也与寻常族人不同,着实令人……费解。

  北洛没有心力去思考辟邪王话语中的含义,此时他已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处于极其糟糕的状态,手脚像灌了铅似的无力动弹。青年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僵硬而酸麻,仿佛肢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是怎么回事?青年迟疑了片刻才心不在焉的反问兄长:“是吗,那你最想听哪一段?”

  对方的话没头没脑,北洛哪知道玄戈说的事情经过是指什么,总不可能真是他方才想的那些「未来」。

  眼下还是身体的问题更严重,他需要仔细查探一下。

  不过眼前这位玄戈大人的形象还挺还原,两人对话到这一句,竟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沉稳,丝毫没有被北洛的怠慢冒犯到。

  “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魔域,以及——”说后句的时候玄戈停顿了一下。

  “——你是如何知道,我正与始祖魔相战?”其实他更想问,为什么北洛会刚巧出现在那个时机,不早不晚,简直就像预先知晓这场战斗的关键一般,在最紧要的关头突然插入战局,自己险些丢了性命。

  听到前半句,北洛非常赞同的表示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为何会忽然坠入梦境,待兄长后句说完,病患先生顿时止住思绪。

  说什么?“始祖魔?”

  弟弟眼中一瞬的茫然不似作伪,饶是玄戈也因他的反应而更为不解。“你不记得了?”

  “不,我——”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回答,始祖魔,玄戈,这两个词能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一件事。

  思绪至此,忽然之间,青年的脑海中闪过某些碎片式的画面,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略是惊愕得微微睁大眼睛,瞪着玄戈下意识惊坐起身。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差点要了北洛的命。

  他根本没能坐起来,只是腰部用力微微身子抬起了少许,之后便被剧烈的痛楚撞回到床铺上。

  玄戈瞳孔微缩,他立刻向外传信命人请晴雪姑娘速来离火殿。

  倘若北洛注意到这个细节,这份兄弟之间迟到的关心或许会让他心生几分感触。

  不过这会儿他是真的没有功夫去顾及旁人。

  晴雪的药物有镇痛效果,长久习惯于疼痛之后,没有动弹,身体似乎也遗忘了伤口的存在。

  然而牵动的刹那所有的感知都回到了脑海,痛楚转瞬袭遍全身,疼入骨髓,生不如死。

  在北洛能够翻出的今生记忆中,这大约是最尖锐刺骨的疼痛,仿佛回到了直面始祖魔的瞬间,无争在眼前折断崩裂,魔族之刃自上而下,从肩膀到腰侧,那一刻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从中间硬生生斜劈成了两段。

  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冷汗迅速布满了额头,眼前糊成一片斑驳的光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一炷香。恍惚之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北洛隐约听到耳畔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道细弱却充满热度的灵力从手腕处走入四肢百骸,暖而柔韧的力量流淌过伤口周围,拉扯着北洛脆弱的意识,安抚着将他陷入泥沼的神智从剧烈的疼痛中一点点抽离出来。

  青年的眼神有些涣散,散乱的焦点在虚空中飘忽了好久,才慢慢回到了玄戈的身上。

  白衣的王坐在床畔,见北洛逐渐回复了意识方才缓缓缩回了手,一如最开始那般,咫尺之遥,却一定保持在合适的距离之外。

  兄长眉头深深皱起,目光锁在弟弟身上,深色的瞳孔中倒映出北洛模糊而苍白的剪影:

  “我不能给你输入太多妖力,你且再等一下,晴雪姑娘马上就到了。”

  胸口疼,脑袋涨,汗水打湿发丝紧紧贴住额角,耳朵一片轰鸣嗡嗡作响。

  这会儿的北洛脸色惨白如纸,像只劫后余生的落汤鸡。他根本没太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只微闭了一下眼睛,努力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试图缓解胸腔中近乎窒息的压抑。

  玄戈见弟弟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迟疑得低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闻言,北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饶是这会儿他形色狼狈,眼眸却极是透亮。

  病患先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话,他的目光在玄戈的眉眼上停留了片刻,继而缓缓移开,慢慢向下走去最终顿在兄长的侧腹之处,盯着那片干净的白色布料看了许久。

  良久之后,弟弟扯了扯嘴角,挤出字词尾端弱成了气音,像是感叹似是轻嘲,听不出是疑惑还是肯定,不知笑别人还是叹自己。

  “你没事。”

  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光了北洛全部的力气。

  想来从栖霞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已经身在梦中,这个梦让他回到了十年前,成功救下了玄戈。

  理智及时拉住了缰绳,北洛清楚知道凡是梦境一切不过水月镜花。

  然可笑的是,五味掺杂中,他无力的发现自己正下意识的因这泡影般的存在而从心底涌起难言的欢喜。

  真是一个令人恶憎的梦。

  青年的声音隐没在几不可闻的呼吸间,玄戈微是一愣,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对方念了什么,未来及回答,疲惫的弟弟已然闭上眼睛,偏过头陷入到昏睡之中。

  窗外的阳光投射入房中,如同一层透明的纱绢泛着剔透的暖色。

  白衣的青年在床边坐了许久,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犹豫的抬起手,缓缓擦去青年的额头上凝滞的汗珠。

  潮湿的刘海发丝顺着弟弟的面容乖乖垂落在枕垫上,昏暗的光照下折出点点浅淡的荧光。

  有谁轻叩房门,是晴雪姑娘来了。

  ——

  地界的医女为病患重新上药,再度包扎,待忙完之后已是日落西山。

  “王上不必忧心,许是北洛殿下牵动了伤处,一时体力耗尽才再度昏睡,不过伤口并没有开裂出血,想来只要养足精神就会醒过来了。”

  晚间阳光拉长了辟邪王的背影,他站在窗口,望着窗外夕阳下的天鹿城。“方才见他痛得厉害,我便输了些许妖力过去,是否无碍?”

  医女思索了片刻。“无事的,药物镇痛效力有限,剩下的要靠殿下自己支撑,王上适当用妖力给殿下补充能量可以纾解痛苦。”

  在晴雪的帮助下,这几个月间玄戈寻到了一些模糊的规律。

  双子之间妖力相互吸引,本能的会试图吞噬对方壮大自己。

  但如果通过正确可控的途径进行妖力交流也并非全无坏处。

  晴雪认为,适当的灵力虽不至于达到促进愈合的功效却可有效的缓解疼痛,提供一些能量支持。

  当然风险也同样存在,兄弟二人如今的灵力状况差距太大。

  不论是可能出现的吞噬症况亦或传输力道和量度的把控,稍有不慎,后果皆不堪设想。

  此前北洛昏睡期间,在晴雪姑娘的以丹药为底、舒缓经络的帮助下,玄戈曾尝试过两次为北洛输送灵力。

  此间细微力道控制起来的难度,只有兄长自己才清楚。于目前的弟弟而言,哪怕是一点点本能的吸取他都无法承受。

  方才若非北洛一瞬间痛的几乎失了神志,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晴雪姑娘离开之时已月上梢头。

  夜晚的天鹿城街上少了行人,偶有三两灯火,明明灭灭的闪烁在月色之下。

  玄戈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待弟弟的气息逐渐平稳,他才起身离去。

  临走之时,兄长的目光落在青年的睡容上,脑海中忽的又浮现起北洛昏睡前最后的话语,他不曾刻意回想这个片段,画面却挥之不去。

  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感受——孪生子,血脉相连,亲人,兄弟,从玄戈知晓真相之后这些词汇就如影随形。

  但在此刻之前,就算是青年破空而出、挡在他身前的那一瞬,玄戈都不曾将北洛与自己真正关联。

  双子一事是父亲一生难解的心结,是母亲到死都无法原谅的伤痛。但之于玄戈自己则不然,所谓的弟弟更像一个特殊的概念,它被赋予了过多外在的含义,是长老会威压之下被迫妥协的证据,是王权被责任禁锢而失去自由的象征,而亲人和血缘,这一层属于本质的存在感则低得几不可闻。

  是以,就算北洛为救他险些命丧黄泉,玄戈也不得不承认。他虽有震撼,会忧心北洛的伤势,但归根结底心中更多还是好奇于对方到来的缘由与真相。

  一直以来,辟邪王只做他能做和应做之事。

  所以两百年来天鹿城与辟邪族只有一个王。

  胞弟昏迷的数月之间,出于责任,玄戈时常会来探望他的伤情。但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其中原因虽与双子吞噬本能有关,却也不仅于此。

  不过今天之后,事情似乎会变得不太一样。

  双子吞噬一事已有眉目,若能寻得化解之法,死局便可不攻自破。

  虚幻的影像开始慢慢填充模糊的实体,兄弟这个词第一次在玄戈的心里染上一抹鲜活的色彩,变得清晰起来。

  北洛的身上有许多谜团,但不论如何,他是他的弟弟,他救了他。所以除了追得真相之外,辟邪王心中有了更重要的东西要认真考虑,比如……兄弟之间该如何相处?

  至少以后,王不想擦个汗也要回忆一下旁人举动做为参照。

  嗯,回头给羽林增加一条任务,命他在人族中寻些相关的书籍作为参考,想来人族的方式北洛应该会更习惯吧。

  深觉自己的安排非常妥当,辟邪王心下满意,无声得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