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长路而终>第7章 7

  情感是一场必须分出输赢的博弈,余怀之并不怕做输的那个人,只是担心,和Alexander共度良宵时给他带来的快乐少于悲伤。

  毕竟相差的不是十岁,是二十。他也不是二十,是足可以做他父亲的四十岁。

  40岁啊,他要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一份被世人辱骂的爱,可无可有,并非必求。

  比起这个,余怀之想起来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根本没有看齐百川的花名册,一直到把金发少年接回自己家,也没想起来问他叫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比高数还要难。Alexander思考了很长时间因,才告诉余怀之:“My name is Asher brooklyn,I'm 20。”

  “Asher。”Alexander第一次从余怀之嘴里听到英文,竟然是他的名字。

  “接下来的六个月,好好相处。”余怀之最后还是把他当一只宠物兔子,拍了下Alexander的手,“分离焦虑症可以理解,想一些开心的事,不要为难自己。”

  他无法解释像Alexander这个年纪的少年为什么会对一个比他大那么多岁的外国人一见钟情,想来想去,唯一的答案就是分离让他感到痛苦,他急切于将这种情感转移到另一种身份上,所以才有这种想法,来遏制自己的思念。

  有了这种解释,仿佛一切都说得通。

  余怀之对Alexander的所有表现都归结于交换生生活,想明白之后没那么纠结,他便去煮了一份软软的面。

  Alexander吃过之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东西不多,余怀之的房子里没有任何多余家具,正好也不用担心不小心弄坏什么,被主人臭骂一顿。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太好过,尤其他和余怀之语言不通,许多事情都没办法做到无障碍交流,这就使他们之间的沟通更多了一种难度。

  来到中国的第一个夜晚,Alexander躺在余怀之床上,闻着属于他的檀香味,怎么都睡不着。

  他喜欢这种有一点神秘的东方味道,说不出什么香调,很好闻,干燥而沁脾,雪山之上的一丛莲花,令人心平气和,隐约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禅意,令他感到非常平静宁定。

  余怀之说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他把睡觉地方让给自己,是去客厅还是找了折叠床来睡?

  Alexander坚持到11:30,实在睡不着,穿着T恤和宽松的裤子开门,想去看一看余怀之究竟睡在哪里。会不会大义凛然之后,他自己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可怜巴巴的全缩在一个角落,当天桥下的一个乞丐?

  余怀之每天晚上都要备课,休息的非常晚。

  可能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他也不习惯,一杯茶一直续了三次都没有任何睡意。本来是催眠的东西,越喝越精神,甚至完全不想睡。

  听见房间里出现动静,余怀之将歪掉一只脚的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去,拿眼镜布擦拭:“还没有睡?”

  Alexander见他坐在岛台旁边,面前是一只笔记本电脑,似乎正在做课件,又一次想起苏氏二兄弟的那几个故事。

  在余怀之对面坐下,Alexander把他的书拿过来,翻到其中一页。他在那儿认认真真趴着看上面的中国汉字,这副样子很像没到那个年纪却要逞强好看超纲课本的小学生,很有趣,也很童真。

  余怀之总是一个人享受安静,忽然间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寄居小孩,他觉得好像连孤独都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有趣,黑夜也不再漫长,他无须苦等干熬。

  “能不能看懂?”Alexander拿的是一本古诗词解析,里面大部分都是非常繁复的古文,许多东西就连那些在校大学生都看不明白,余怀之不觉得他能看懂。

  Alexander对其中一页非常着迷,他在书面上看了半天,下巴搁在陈旧纸张,一边闻书本上的油墨香味,一边琢磨这些汉字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人的想象力总能将无趣变得有趣。

  Alexander看半天,实在对一处不太明白。将书本转过去,对着余怀之那面,他指着其中一个字问:“this mean?(这是什么意思?)”

  “哪一处。”余怀之循声俯首,Alexander完全看不懂中文,这就排除了他是故意为之的可能。

  在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余怀之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妙。

  抬望眼,对上Alexander大双充满求知欲的湖水般翠绿眼睛,又觉兴许真是老天戏弄。

  他低头,白纸黑字的出版著作上,是几行唯美韵味的诗词:

  ——良辰美景,窗前月。

  浮光掠影一道开,佳人在侧,香菱铜雀自窍而来。常道西辞玉楼,两岸翠屏接天碧,却是无情烟雨胧,罔顾断崖舟桥,驼铃清脆。

  余怀之教书数余载,头一回面对求问,不知如何开口。

  Alexander眼中充满疑惑,不知道面前博学多识的教授为什么忽然咽下声音,没有声响。

  他眼中尽是诚恳,比那些亲自带了几年的学生不差分毫。

  求知无论对错,不知者不谈动机。

  头顶悬挂的木质灯闪了一下,余怀之透过门庭朝外看去,只见满月下的玫瑰摇曳生姿,翠绿长茎三五成群而舞,似为小夜曲而奏。

  起风了,这个夜头。

  眼神从庭院外的满目玫瑰收回,落在Alexander漂亮而隆起的眉弓之上,他深深地、不遗任何情愫地看了几秒。

  然后,低声开口,“这是我写的一首词,叫《天情道》。”

  他出版过许多著作,大部分都和诗词有关,还有一些是讲现代与古代文史。那些书凝聚了他的个人思想,只是有一部分市面上广为流传,另一部分深,很少有人能真正看懂,反而在市场不算太受欢迎,里面却含金量极高,基本随手一翻就是知识点。

  余怀之难以形容此刻什么感觉。他从没有将自己的思想著作和任何一个人进行过分享,许多事情他不喜欢夸大言辞去形容,更不喜欢向外人吹嘘自己多么博学高深。Alexander像是误闯入他世界,当有一些东西被无声翻开,寻找到其中的藤蔓,一个美丽而充满谜团的帷幕就此拉开,他的人生轨迹终于被吹掉上面的浮灰,重现天日。

  “来,我念给你听。”余怀之坐到Alexander身边,一双手掌将书本从中间折了一下,仿佛重回曾经的读书时代,停顿错落,为他朗诵这一首诗词。

  Alexander双手叠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单纯欣赏余怀之的嗓音。

  他从没有觉得原来语言不通也是这样一种有趣的事。当余怀之将这首诗词完整的念给他听,就算他不明白什么意思,仍如同被福音洗礼。

  Alexander的心灵被无声洗涤,窗外的风停了,屋内的木质吊灯不再摇晃。

  他闻见那种很浅的油墨香气,还有余怀之衣衫上的檀香。

  几种气味萦绕在一起,他的头颅抬起来,看到余怀之修剪整齐的发,以及他流畅的轮廓,还有那副因为就自己撞的有些变形的眼镜。

  诗词停下来,叙述演绎完整。

  Alexander下半张脸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只有那双绿眼睛看着余怀之,轻声问,“why?”

  他问为什么,余怀之没有理解:“什么?”

  “Why don't you change it?(为什么不更换它)”Alexander将他的眼镜从鼻梁上摔下来,脸颊旁的头发被弄乱了,他用手指尖重新整理好,将余怀之的眼镜戴在自己脸上。

  “How do i look?(我看起来怎么样?)”Alexander碧绿的眼睛眨了眨,无声凑近余怀之的颧骨,蹭在他视线之下,轻声问,“Am i look like you?(我看起来像你吗?)”

  他问的很真挚,余怀之却摇摇头,笑了出来。

  “怎么会呢?”他没有阻止Alexander玩弄自己的眼镜,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些柔和,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你怎么会像我呢?我是东方人,你是西方人,我们之间的面容有很大区别,这根本不可能。”

  “Lies down with dogs must rise up with fleas.”Alexander手肘贴着余怀之,这样近的距离,让他的呼吸喷洒在对方的羊绒开衫上,那种温度仿佛可以透过面料融进皮肤,温暖的像冬日烈阳。

  余怀之听懂他说什么,从紫砂壶里倒出来两杯茶递给Alexander一杯。

  对他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词语说的很好,但一般适用于习性,并非样貌。”

  Alexander持有不同观点。于是接下来的几分钟他用英文讲述了一段自己曾看过的一篇报道,意思就是两个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习惯会互相影响,样貌也会改变。

  曾有一个科学实验,观察一对夫妻和另一对完全不认识但同居的陌生人有何共同,无论哪一组实验对象,最后都验证了这个结论是对的,长久同居的人就是会样貌相似,一切都越来越追随。

  “这个问题我也看到过相关文章。大概是两个人一起笑,一起做表情,会产生同样的肌肉拉扯,从而造成视觉上的相似。”余怀之捏起茶盏喝了一口,就算已经放凉这些茶还是回味无穷,透着绵软的香。

  Alexander学他的样子,也捏着茶盏细细品尝。

  让一个西洋人来学中国的茶文化,实在有些为难对方。不过他领悟的很快,在看余怀之做了几次之后,竟然自己也能完整的重复一遍倒茶流程。

  甚至连前面的洗茶步骤Alexander都记录下来,大概是天资聪颖,所以学什么都快。

  没有什么能比深夜和一个外国友人一起喝茶更有意思。

  难得的是,这座房子终于不再那样冷清。

  余怀之也没再觉得寂寞。

  对他而言,这不是一个空洞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