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五十六章 夜色最深之时

  尤维塔·迪布瓦是一位面容英气、年龄在三十岁后半的漂亮红头发法国女人,她在十多年前来到美国、进入位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药学实验室从事研究工作,当时她也只是被实验室丰厚过头的待遇和海因里希·雷曼博士的名头吸引……那个时候她可想不到会有今天。

  当然,我们指的并不是“研究出一种如果公开就绝对能拿诺贝尔奖的药物”、“触及到人类寿命秘密大门的边缘”或者“为一位深不可测的黑暗帝国之王服务”,而是——面无表情地从监视器里看着自家老板对神智不太清醒的病患动手动脚。

  琴酒的病房里当然安装着监视器,毕竟他们可是在琴酒身上用了一种秘密研发、投入使用不多的新型药物。尤维塔和她的医疗小组到场之后,她就立刻要求院方把琴酒所在的病房的隔壁房间改成了临时办公室,现在医疗小组的十几位医护人员一天三班倒地在那个房间里值班。监视器目前就连着尤维塔的笔记本电脑,她现在几乎每隔半分钟就往监视器的画面上扫一眼,力求立刻发现病人身上的任何不良反应。

  所以完全可以说,Boss在那间病房里的一举一动尤维塔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Boss的所有动作都被淹没在了被单之下,但是尤维塔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监视器的画质和收音都还算不错,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位银发的男性是如何颤抖着试图蜷缩起来、又被自家老板强硬地镇压下去的(平心而论,还挺色,但是现在并不是谈论这事的时候)。

  尤维塔完全知道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毕竟她才是跟Boss解释了半天正在给琴酒用的药的副作用的人,谁能想到这事就这么发生了呢?

  ……而且,这种事是不是在大多数国家都涉及到职场性骚扰啊?

  不过,尤维塔很快决定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毕竟人们不能要求为一个明显不合法的邪恶组织工作的家伙道德底线有多高。她想对Boss说的只有一点:您要是再在我面前干这事,我可就要要求涨工资了。

  她正想着这些注定不会被说出来的白烂话,然后,这间临时办公室的门就被打开了,Boss出现在了门口。

  现在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刻,办公室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值晚班的人。在场的几个人用困倦的嗓音向Boss打了招呼,而尤维塔也向着他的方向看去:Boss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已经把风衣穿回去了,但是里面衬衫的下摆还是有点皱,这鲜明地昭示出他刚刚在那间病房里做了点什么坏事。

  尤维塔基本上是下意识地往Boss的下半身看了一眼——有点不礼貌,但是人总是有好奇心的——然后她皱起眉头来。

  她啥异常也没看见。不,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Boss。”尤维塔思考了好几秒钟,然后用一种尽量不损伤到自己上司的男性尊严的语气开口问,”您来日本是不是已经有三个月了?这段时间一直没对您进行身体检查,您有没有什么地方感觉到不适呢?“

  这是一种非常、非常委婉的问法,不太委婉的问法可能是:您是不是阳痿?

  毕竟,尤维塔将心比心,自己喜欢的人躺在自己的怀里脆弱地哼唧——琴酒这种冷血杀手当然是不可能从承认“哼唧”这个形容的,但是尤维塔认为那完完全全就是哼唧——要是自己是个男人自己也会硬一下的,在这种情况下还不硬就有点不礼貌了。

  而Boss肯定已经听出了尤维塔的弦外之音,Boss用略有些哭笑不得的语气说:“尤维塔,我不太想追究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不是这个问题。”

  ……不对,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对。尤维塔给Boss做了六七年的私人医生,她太熟悉这个人正在忍受痛苦又强行显得若无其事的时候说话是一种什么语气了。某种不详的猜想令她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Boss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好像终于放松了某种对身体的控制,他的身躯开始轻微地颤抖,然后他脚下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就跪倒在了地方。

  尤维塔甚至都听见了Boss的膝盖撞在地面上的咚的一声,事后他的膝盖肯定会淤青。她看见Boss的脊背微微弓起,以一个遭受重击的那种人会有的姿势试图把自己团起来。

  “操!”尤维塔忍不住用法语骂了一句,她向着Boss的方向冲过去,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大声用英语招呼室内其他几个同时,“开始了!都动起来!”

  同时她听见Boss嘶地抽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听上去断断续续的:“……说得好像我的羊水破了似的,尤维塔。”

  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没有愣着,他们早就做好应对这种突发情况的准备了。在室内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中,尤维塔已经冲到了Boss的身边,扶着对方的背部将他翻了过来——她能看见自己的老板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都已经褪去了,他的牙关不受控制地咬紧,瞳孔放大,四肢的肌肉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疼痛而轻微地抽搐;而他皮肤上的热度已经从布料下面烧了起来,摸上去烫得有些吓人。

  这就是他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的那个时刻:Boss变回小孩的那个时刻。

  不知道是身体形态改变时无法免除的感受、药物的副作用还是Boss的身体就是对这种药物特别敏感,每次他变成大人或者小孩的时候痛感都特别明显,从这个角度来说,“羊水破了”甚至都不算是个夸张的类比。

  除了一过性的疼痛之外,其他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的反应还包括高热、肌肉抽搐、抽筋,偶尔还会出现口腔内部、鼻腔和眼睑部的脆弱粘膜出血的情况。以上这些症状会在Boss的身体形态改变之前一刻钟之内逐渐出现并且加重,这就说明——

  “您是不是刚才在琴酒的病房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疼了?”尤维塔知道自己不应该显得这么气急败坏,但是……一个心累的医生有的时候就是会陷入这种状况:眼前这人在琴酒的病房里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对,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帮琴酒换了病人服、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袖扣扣回去、穿上外套之后才慢悠悠地从病房里走出来,表现得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谁能想象那个时候他的疼痛感大概正位于急性阑尾炎发作和产妇开十指之间呢?

  如果他愿意早点开口求助,那么眼下这些医疗人员也不用这么手忙脚乱……

  尤维塔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默念自己老板的坏话,一边默念一边伸手去拍Boss的脸:“把嘴张开!我得把舌钉取下来!”

  他们对“Boss忽大忽小的小状况”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事发生的时候他身体里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人造物品存在,用来固定骨折的钢钉、耳环或者舌钉、乃至心脏搭桥的支架等等物品都在此列,因为身体大小的改变会让这些存在于体内的异物位移甚至变形。

  这类条例都是Boss身边的医护人员们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尤维塔曾听雷曼博士说过,在她还尚未入职之前,Boss曾经在又一次面临类似状况的时候没有摘掉一枚耳钉,结果被那枚耳钉撕裂了耳廓。

  ……尤维塔并不想看见这种惨剧重演,尤其是在Boss的舌头上重演,他们会被理查德·道兰先生扣工资的。

  但是现在Boss因为疼痛而咬紧了牙关,这令接下来的工作进行得不太顺利,尤维塔都决定在迫不得已的时刻伸手去撬他的牙齿了——而众所周知,如果强行要撬开癫痫患者的牙关,就很有可能会被对方咬伤手指,现在也是同理,尤维塔已经做好了这类心理准备——可紧接着Boss有气无力地瞥了她一眼,努力顺着气,非常配合地张开的嘴巴。

  在眼下这种情况之中Boss既没有咬破自己的嘴唇也没有掐青别人的手臂,照理来说挺不可思议的。在组织内部做过的某些不太合法的人体试验中,可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在这一过程中疼到试图自杀的案例。

  尤维塔想也不想地伸手把两根手指探进他的嘴里,轻轻地压着他的舌面,在那一片湿淋淋的触感之中去摸那枚小小的舌钉。她真得谢天谢地,至少现在Boss不处于“野格”的状态,要不然野格的那堆耳钉摘起来够他们忙的了。

  (尤维塔曾见过Boss的心理医生一面,按那位心理医生的说法,Boss是那种典型的、试图通过穿环来缓解压力的人士——这种方式也就顶多比酗酒强点有限——尤维塔毫不怀疑,要不是考虑到伪装身份的需要,Boss可能就真的去给自己穿眉钉或者唇环了)

  尤维塔手忙脚乱地去摘舌钉的时候,而与此同时几个拿着设备的医护人员也冲到他们身边,其中一个开始往Boss的手臂上接一个类似于血压仪的仪器,他们要用这东西记录在整个过程中Boss的一系列身体数据,最后整个实验记录都会被用在雷曼博士对Boss所使用的药物的一系列改良之中。

  而另一个医生则跪在Boss身体的另一侧,从无菌包装袋里拆出来一只一次性的无针注射器。那里面装的是一种即刻起效的强效镇痛药物,而使用无针注射器则主要是为了避免针头在Boss的身体发生改变的过程中断在皮肤下面。

  他把注射器拆出来,语气焦躁地叫了一声“Boss”,Boss有气无力地扫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去抓着自己的衬衫下摆把衬衣从西裤里面抽了出来,他腰腹部的皮肤紧绷着,因为疼痛而汗津津的。那个医生迅速俯身过去,把无针注射器压在他的小腹的皮肤上,然后迅速把药水推了进去。

  尤维塔握着那枚刚刚摘下来的舌钉,用身体支撑着Boss,等待着药物起效——大概十几秒钟之后止痛药就开始起作用,因为Boss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呼吸频率也不那么急促了。

  “心跳和血压都开始逐渐下降了。”眼睛紧盯着仪器屏幕的医生语气欣慰地说道,“Boss,刚才您的心跳到了每分钟一百三十多次。”

  Boss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尤维塔猜测这可能是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心跳的意思。

  与此同时,整个“过程”终于开始了——尤维塔已经给Boss做了许多年的医生,每次看见这个场景还是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人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变小,皮肤收缩,骨骼在肌肉下面咯咯作响,成人的外套下面一寸寸空下来,时光仿佛在一个人身上倒流。任何一个看见过这场景的人,都会知道雷曼博士那“我们终有一天会战胜时间和死亡”的宣言并非玩笑。

  但是尽管药物已经进行过这么多代的优化,整个变小的过程还是非常痛苦。Boss的体温也在这个过程中一度飙升到了危险的四十摄氏度以上,他的面色依然苍白,但是颧骨和耳尖却飞快地泛起一种不健康的绯红色,尤维塔隔着Boss的衬衫都能摸到他皮肤滚烫的热度。

  这情景介于魔法和恐怖片之间,在漫长的十几秒钟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坐在那堆衣物之间的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汗淋淋的、年龄还没到青春期的孩子。

  小孩在衣服堆里挣扎了一下,直起身来,与此同时,一道鲜血沿着他的面颊从他眼角处滴落下来,殷红得像是一朵玫瑰。虽然知道这是出血正常现象,它主要源于身体大小发生变化的时候带来的毛细血管破裂,不会影响到人的生命安全,但是这场景看上去依旧十分骇人。

  这小孩有气无力地看了尤维塔一眼,他的黑发被汗水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面色依然苍白,看上去就好像是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然后他张开了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嘴里流利地用法语吐出一长串脏话。

  尤维塔:“……?”

  这小孩骂的有些词真的不像是一个外国人通过正常的学习途径能学到的,Boss到底跟谁学的法语啊。

  “该死,该死。”小孩嘟嘟囔囔的,伸手胡乱擦了一下还顺着睫毛往下滴的鲜血,擦的嘴角附近一片都是被抹开的血红色,“我还想用成年人的身份多陪他几天,就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尤维塔忍无可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脏话。

  “恕我直言,”尤维塔非常讲道理地指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最在意的可能并不应该是这件事——还有,您再这样不务正业下去道兰先生要生气了。”

  其实尤维塔也不知道她的二老板到底会不会生气,但是反正理查德·道兰先生面对Boss的百分之八十时间之内似乎都处于一种想发脾气但是发不出来的憋屈状态里,所以她就顺口这么说了。

  Boss沉默了两秒钟,他维持着那个小小地一团的姿势,在原地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小声说:“所以,我觉得你要骂我了。”

  “您真有自知之明,Boss。”尤维塔挑着眉回答。她向着其他人挥挥手,示意别人递给Boss一张纸,好让他擦擦眼睛下面的血,他现在看着太像是一个从恐怖片里走出来的角色了。

  然后她继续说:“温亚德女士都跟我说了,您为了病房里那位的事情吃了一粒雷曼博士给您的胶囊是吗?雷曼博士把那些药给您之前肯定也跟您强调过,如果没有特殊状况不要吃那些药。它们会把您血液内的药物浓度搞得乱七八糟的——”

  Boss有点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我觉得那也算是特殊状况啦……”

  尤维塔冷酷地继续说下去:“于是现在,您变小的时间点比之前推测的提前了四天,而且疼痛感肯定有所升高,仪器上检测到的数值至少比上次记录的时候高了一倍。形象地说,就好像激素紊乱会导致月经不调和痛经一样,这就是您所面临的状况。”

  Boss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你意识到你说出口的比喻句实际上有点奇怪了吗?”

  因为自己不听话的病人而倍感心累的主治医师是不会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是否奇怪的,尤维塔严厉地盯着Boss,说一不二地指挥道:“把您的手给我看看。”

  Boss乖乖地把之前受伤的那只手递过去——他被琴酒的刀子割伤的手指根部缠着一圈防皮肤质感的、薄薄的弹力绷带,颜色和触感都和真正的皮肤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去摸绷带的接缝处,几乎看不出他的手指上缠着东西。但是现在由于他变小了,那些绷带现在有些松垮、皱皱巴巴地缠在他的四根手指上。

  尤维塔解开那些绷带,看了看底下的缝线:已经缝合过的伤口在变小的过程中又一次被撕裂了,现在正在往外渗血,之前服帖的缝线变得歪歪扭扭的,就好像缝的人没有拉紧针脚。随着手指变细,之前的针距当然也不再合适了,现在,一排针眼过于密集地挤在一处,就好像一条歪歪扭扭的虫子。

  尤维塔叹了一口气,她之前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特意给Boss换了一种外伤药,本来指望在他变小之前就把线拆了呢……谁知道Boss变小这事会比计划提前好几天发生。

  “如果在受伤之后体型发生大幅度改变,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已经缝合好的缝线崩开或者松弛、已经接在一起的骨头错位。我应该庆幸您只伤到了皮肉,如果是内脏或者肌腱受损,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二次伤害。”尤维塔伸手点了点Boss有点渗血的手指,语气比刚才更严肃了些,“以后,请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是来自您的主治医师的忠告——好了,现在我们得给您的手指重新缝个针。”

  而那小孩只不过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好像并不在意她话语中的警告之意,好像不在意他们谈论的是他的健康或者性命。尤维塔一看自己的病人这幅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就感觉头痛起来。

  ……可能还是应该去跟温亚德女士告个状,让她好好批评Boss一下。

  尤维塔这样想着。

  她刚刚进入实验室工作的时候曾经想过那样的问题:一个出资资助此类延续生命的研究的人,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吗?很长时间之内,她认为问题的答案是“是”,但是在真正与Boss熟悉起来之后,她又不太确定了。

  Boss有的时候会对自己的生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漠视,他会镇定地制定以身犯险的疯狂计划,镇定地为自己更新遗嘱,镇定地与医生讨论他可能面临的死亡。有的时候,尤维塔会觉得Boss仿佛不太在意“死”,那么一个人遭受了这么多痛苦还活着,并且坚持要活下去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

  她看着眼前的小孩子站起来,眼睛下面的鲜血正在逐渐干涸,看上去就好像小丑脸上花画了的油彩。

  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究竟为何。她不知道有人是否知道这个答案。

  赤井秀一坐在床边,左手搭在膝盖上,手掌之下按着一把Glock 17。他的手指没有扣在扳机上,只是虚虚地按着手枪的扳机护圈。

  赤井秀一现在在医院里——不,他不在那种明亮、干净而且合法的医院里;他坐在一家绝对不合法、甚至可能都不那么符合卫生管理条理的黑诊所临时拼凑出来的住院病房里,因为如果他不拿出一副混黑道的脸来威胁那个倒霉黑医,对方就绝不会同意他和茱蒂在这里过夜。

  这个黑诊所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不能去任何FBI的安全屋,之前发生的事情昭示了一个无比可怕的事实:黑衣组织很可能掌握了FBI所有安全屋的位置,如果现在把受伤的茱蒂带回安全屋去,简直就是在黑衣组织的眼皮底下晃悠。

  其实从四玫瑰的行事准则来推断,赤井秀一相信对方既然放他们走了就可能不会继续追杀他们……或许对于四玫瑰那样的人来说,与其看着他死去,其实还是看着他痛苦地活下去更加“赏心悦目”。但是谁知道呢?日本毕竟是黑衣组织的地盘,如果朗姆或者其他人坚持要把FBI探员赶尽杀绝,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赤井现在握着一把枪坐在茱蒂的床边,在极度疲惫的同时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戒;这两天他几乎完全没睡,胡茬已经从皮肤下面冒出来,紫色的阴影也张牙舞爪地爬上眼睛下方,就好像逐渐张开翅膀的蝴蝶。

  而金发的漂亮女性则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她略微肿胀的脸颊周围固定着一圈绷带,稍微遮住了皮肤上那些恐怖而粗糙的针眼。

  茱蒂受了枪伤,而且脑震荡非常严重,到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还会眩晕呕吐,但是这并不是导致她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的根本原因。导致这个现状的根本原因是大量止痛药和安眠药,只有那些东西能确保她的眠梦里不会出现任何可怕的画面。

  实际上,赤井秀一认为茱蒂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些对人的身体有害的小药片,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毕竟这世界上并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同伴在一次这样荒诞的遭遇战里全军覆没的事实——尤其是以如此可怖的方式。

  赤井曾试图用拙劣的谎言去掩盖茱蒂脸上的伤痕的来历,但是事实证明他不擅长编那种虚假故事,而茱蒂则是一个比常人想象得聪慧太多的探员。他依旧记得茱蒂在洞悉了真相的那一刻眼里出现的那种恐怖的、渐趋破碎的神情。

  她必然在那一瞬间得知了如下事实:她必然知晓她是整个负责此案的调查小组中唯一一个幸存者,但是赤井秀一最开始想救的人并不是她。她必然知晓她其实已经遭到自己依旧深爱着的男性的抛弃,但是最后却依然阴差阳错地、代替“更有价值”的人活了下来。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过失。

  赤井秀一甚至不能确定茱蒂在得知这个真相之后,是否希望活下来的是自己。但是他也知道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谈起这个话题——很可能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谈起公事之外的任何话题了。假设他们之间还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的话,也早就以一种恐怖的方式被撕碎了。

  现在,茱蒂沉浸在无梦的安眠之中,眉头是展开的,没有忧愁的痕迹,这是只有梦境能带来的虚假体验。而赤井秀一则低头看膝盖上影印来的文件——那是来自于警视厅内部的尸检报告,他动用了自己在警视厅贿赂来的线人才弄到手的东西。

  他的直觉告诉他,其实看这些东西也毫无意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有很多事情都毫无意义了,只能为白白增添痛苦。但是,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在翻开这份报告之前,赤井秀一甚至不确定他想要确认什么。

  尸检报告上是整整齐齐的印刷字体,毫无情绪的官方措辞,期间夹杂这以标准格式拍摄的、用于记录作用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个证物标志牌,散落在被烧得焦黑、或者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旁边。

  “12号死者:男性,年龄约为五十五岁,身高在180cm至185cm之间。

  “尸体在距离最近爆炸点九米处被发现,百分之八十的皮肤完全碳化,无法辨别面貌。尸体呈斗拳状,烧伤处有生活反应;解剖后可见死者颅顶出现硬脑膜外热血肿,脑组织有明显水肿;死者血液呈鲜红色,心外膜有淤点性出血;气管和肺部呈现水肿状态,肺部可见少量烟灰……综上所述,死者死因为烧死。

  “……经由解剖可见,死者身体两侧第三到第七肋多处凹陷性骨折,皮下可见多处条索状挫伤带,应为死者生前被棍棒状钝器反复击打所致。

  “……死者膝盖下方十厘米处肢体被截断,创缘整齐,无表皮剥脱,创壁光滑,无组织间桥,创口周围有生活反应。该损失为死者生前被有一定重量的锐器砍击造成,砍创下骨组织表面有多道砍痕,凶手至少重复砍击四次……”

  赤井秀一叹了一口气,猛然合上了手上的报告。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可惜这并不能让他疼痛不已的太阳穴更好受一些。

  而就在此刻,他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病房里不断回荡。赤井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之前忍不住看了茱蒂一眼,后者依然紧闭着双眼,洁白的面部青青紫紫。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在茱蒂的床边接起了这通电话。

  来电显示是个来自国外的陌生号码,电话里响起的也是个陌生的声音,操着一口美式英语 ——来电者是位赤井秀一未曾想过的人物。

  “长官。”他极为镇定地对着电话里来电人激烈的咆哮开口,“情况正如我发去的那份报告所述……是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斯泰琳探员没有生命危险,或许……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赤井秀一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单词与单词之间的停顿都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在电话中的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是的,长官。”

  电话里的人显然说了一长串什么话,在手机没有开免提模式的情况下,旁人也只能听到一通语速焦躁的模糊噪音。在对方说完之后,沉默了两秒钟,赤井秀一才低声回答电话里的某人,他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返回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下眼皮,晦暗不明的神情自狼一样的绿色眼瞳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