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五十七章 你仿佛是我永远捕捉不到的花朵

  ——琴酒睁开眼睛,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感觉到四肢软绵绵的,温暖妥帖地陷入被褥之中。实际上可能有点太软了,又太过温暖了,让人有一种继续闭目睡下去的冲动。

  在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异常放松。他的身躯没有因为受伤而疼痛,皮肤没有因为高烧而滚烫,就连仿佛潜伏在骨头下面的那阵挥之不去的古怪疼痛也不见踪影,就仿佛“康复”了一般,但是当然,此刻刚刚醒来的琴酒还没太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因为他实际几乎已经遗忘了他上次醒来的时候那种死去活来的难受劲儿。

  这是是拜大剂量的止痛药所赐,那些玩意很擅长把脑子搅得一团糟。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像一堆模模糊糊的碎片,已经沉入脑海的最深处,被其他繁杂的记忆泡得软踏踏的。他勉强能回忆起自己的状况较好、用药较少的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断断续续睡了很多觉,又在医生或者护士过来查看吊瓶和留置针的情况的时候短暂的醒过来,那些人走过他的身边,布料摩擦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变成他睡梦表层一段模糊的白噪音。

  但是不太对劲,他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琴酒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没有把这种思绪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然后他小心地挪动着身体坐了起来。床垫在体重的压制之下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漂白剂的味道,床单被浆洗的有些僵硬,这是医院永恒不变的主题。现在他身上穿着那种最为经典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雾,手上的留置针已经去掉了,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针眼,周围还微有些浮肿。

  琴酒一边观察着室内的布置(不如说他作为一个冷酷的杀手的本能,正让他仔细寻找着室内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和最近的逃生通道),一边感受着知体各处传递给他的反馈:最为不可思议的一点是,他的身体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之前那些被刀刺穿过、被子弹打穿过的位置确实符合人的常识般包裹着绷带,但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或者其他不适感,就好像在尚未建成的楼宇之间枪战的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一场幻梦一般。

  此时此刻,摆在他眼前的是三个鲜明的事实——

  第一,梅洛蜷在病床的床角,闭着眼睛,显然正处于睡梦之中。他再一次摆出了曾经在琴酒的卧室里摆出过的那种把自己团成一团的、仿佛没什么安全感的睡姿,在床单上的占地面积恐怕不比一只猫咪大多少。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琴酒就会发现这小孩儿仿佛比给肉之前他离开的时候瘦了一点,下巴看上去比之前更尖了一些,而且眼睛下面有一层淡淡的、青灰色的阴影。

  第二,琴酒意识到自己的掌心里被塞了一枚什么东西,一个硬硬的金属物。

  他把手从被单下面抽出来,张开了手指。

  自然,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印章戒指。

  ……似乎是因为他尚未醒来之前手指握的太紧的缘故,这金属质地的戒指在他的掌心里印了一小条浅浅的、泛红的半弧形。

  就算是让一个完全没有鉴赏基础的人来看这枚戒指,也能轻易意识到这枚戒指确实有些年头了:戒指的某些棱角处因为常年被摩擦而显得格外光亮,戒面上又分布着细小的划痕,显然经常被佩戴使用。这枚戒指大概是金质,制作工艺并不多么特别,论年代绝不会超过一个世纪。它看上去像是有些中古爱好者会在二手商店里淘出来的那种玩意儿,价格不会很便宜,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多么昂贵。

  琴酒把戒指翻过来,看着戒面上浮雕的图案:那是很经典的圆形样式,图案的边缘环绕着一条正吞吃着自己的尾巴的衔尾蛇,而在这个衔尾蛇的蛇身构成的圆环之中,则镶嵌着一只睁开的眼睛。

  作为一个有丰富象征意义的图案,“眼睛”这个符号在历史的每一个角落中都十分常见,无论是古埃及的荷鲁斯之眼、早期共济会标识中的那双眼睛还是美国国徽上的全知之眼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通常被看做某种更高位的存在(一般指得当然是“神”)对于人世间的监视。

  ——当然,一般人不会把这图案雕刻在印章戒指上,那些真正历史悠久的、来自于欧洲贵族家族的权戒上面往往刻着些狮子、龙、盾牌还有王冠之类的图案,基本上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和血脉的高贵。至于“眼睛”……谁会认为自己是上帝呢?

  而就算是有人这么认为,又有谁会真的说出口呢。

  琴酒看着这枚装饰着奇怪纹样的印章戒指,眉头越皱越紧。

  倒不是说他看出了戒指上的图案的违和之处,他接受组织的杀手训练的时候,那群训练官给他开设了五门外语课程,就算如此他的课程表里也不会有“艺术品鉴赏”。他露出这样令组织的其他成员望而生畏的表情是因为他想起了些别的事情……在之前险些被他发烧烧到一塌糊涂的脑子忘记的事情。

  也就是第三——

  “……但是,等到把你的镇痛药停掉之后,你要是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拒不承认,我可是会很苦恼啊。”

  第三,现在盯着这枚戒指,琴酒终于勉强回忆起在他上次从病床上苏醒的时候,Boss做了些啥。

  或者更加精确地说,是他和Boss做了些啥。

  当然,也包括他和Boss做了些啥之后他又做了些啥。

  ——一般人可能会比较一针见血的指出,正常人的说法是“他们睡了”。

  而且,他是不是在被睡完之后,还对Boss说出了“我还是对您有用的”这种话?!

  琴酒:“……”

  当然啦,有的自欺欺人的人(比如说不愿意承认自己出轨了的渣男,比如说不愿意承认自己弯了的直男,比如坚信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大和男儿,比如说此时此刻的琴酒)会强词夺理地说“只不过是一个手活儿而已,这可不算‘睡了’”、还会说“在被麻翻了的期间人就是会说出一些怪话,所以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作数”,但是除了发言的这个人之外,其他人都会觉得这真的只不过是强词夺理。

  最要命的是,回忆的闸门一旦开了个口,接下来一切曾发生过的事情就在琴酒的脑子里格外纤毫毕现起来。就比如说Boss嘴唇的温度,他的牙齿和舌头,舌钉冷冰冰的、坚硬的表面,他说话的语调和皮肤的热度,他的手指和尾指上的戒指发凉的触感。

  ……也就是现在躺在琴酒掌心里的这一枚。

  这回忆有点太过详细了,琴酒盯着那枚戒指,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用语言形容,或许勉强可以说成“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任何一个看见他的脸色的人都会以为他此时此刻在制定什么恐怖的杀人计划。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也就是在此刻,孩童稚嫩的声音忽然突兀地从床尾响起来——

  “那是Boss的戒指哦。”

  琴酒猛然抬起头。

  梅洛维持着那个蜷在床脚上的姿势,但是眼睛已经睁开了。琴酒注意到这小孩眼睛里面密布着血丝,头发也有点毛毛躁躁、疏于打理的样子,显然是这段时间没有睡好。他用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面颊上有一道被床单的褶皱压出来的红印。

  然后梅洛隔空用手指点了点那枚戒指:“在组织高层之间有些机密到不能通过网络、而只能通过纸质文件的形式往来的文书上,Boss有的时候会用那枚印章戒指给文件封口,用以阐明自己的身份——总之就是些很老派的作风,你得满足老年人的这点兴趣爱好。”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膝行着从床尾向床头的方向爬过去,动作小心翼翼的,完全没有压到琴酒在被单之下的身躯。同时,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地说道:“简单地说,你现在完全可以用那玩意盖章开了贝尔摩德……啊,当然,可能没法剥夺她的继承权,因为改遗嘱还是得本人到场的。”

  琴酒:“……”

  梅洛好像用那种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很不得了的话,而且琴酒完全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我以为Boss就算是有一枚印章,上面也应该有些乌鸦之类的图案。”琴酒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略显沙哑,而他选择开口说话其实只是为了徒劳地转移注意力——至少不要让他继续在脑子里想之前的那个夜晚和跟Boss的舌钉有关的事情了,等到没有未成年在场的时候,他有的是时间理清思绪。

  而至于跟乌鸦有关的事情……组织内部对“那位先生”的身份一贯是流传着各类猜测的,当然也包括哪些跟《七只乌鸦》的曲调有关的部分。

  “啊,那个,”梅洛耸耸肩膀,他在距离琴酒大概有半米的地方停下了,“是给日本这边特别设置的障眼法之一,至少‘乌鸦’还有‘组织里人人都穿黑衣’之类的,很邪恶吧?Boss自己更喜欢跟眼睛有关的那些寓意——Boss is watching you,听上去怎么样?”

  “不是一个合适用在这里的典故。”琴酒评论道。

  “不是吗?”梅洛反问道,“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这个组织正是靠类似的准则持续运转的。”

  琴酒能感觉到这段对话很奇怪,他们正围绕着一个对于谁来说都不重要的话题兜圈子,以此掩盖他们真正想说的话,这种情况在他和梅洛之间其实相当罕见——琴酒自己憋在心里的那些疑问是什么他当然很清楚,无非是关于Boss(对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离开了日本?他离开之前有对梅洛说什么吗?)还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还记得自己在陷入昏迷之前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状况,他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即将面对的未来是什么)的种种疑问,这两类疑问他一点也不想在梅洛面前开口询问——那本身不能挽回任何事情,只能让他显得优柔寡断又脆弱。

  但是梅洛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梅洛在他面前继续说些他们两个此时都不感兴趣的话题,关于衔尾蛇,关于“循环”和“完满”的寓意,关于炼金术、哲学和心理学,直到琴酒再一次哑着嗓子开口打断。

  “梅洛,”他说,那孩子霎时间闭嘴了,“您到底想说什么?”

  ——看,他还记得“敬语”那档事。

  那小孩抬眼看着他,那双琥铂色的眼睛放在这张更加瘦削的脸上之后显得大得可怖。梅洛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我能抱抱你吗?”

  这是句挺奇怪的话,毕竟之前这小孩从来是说贴过来就贴过来的类型,从来不给人任何其他选择,自说自话地爬到别人床上去睡觉这种事他也不是没有干过。琴酒挑了下眉,觉得梅洛问了个怪问题——此刻他没有意识到,他作为一个众所周知的、冷酷无情的组织成员,竟然真的在考虑这种能不能抱一下的问题本身就很离奇——他其实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在伤成那样之后成功活下来的,但是他身上包裹在绷带下的伤口完全没疼,这至少可以说明,他并不会被别人碰一下就会倒回去只能奄奄一息地等着医生来急救。

  于是梅洛听见琴酒言简意赅地说:“过来。”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抹消了他们中间的最后一点距离。梅洛的手臂环上琴酒的脖子,整个人贴上去,身体就压在琴酒没被枪击的那一侧胸口。琴酒能感觉到这小孩把额头贴在他的肩窝处,就好像是有些早晨梅洛从他的卧室里醒来的时候的样子。但是琴酒依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表面上任何事情都没有违和之处,但是他的直觉依然在提醒着他某处有些怪异的不协调感——梅洛自新年后的第三天离开,其实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不到半个月,但是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就是在这一刻,琴酒看清楚了梅洛落在他衣襟上的那只手:他的四根手指上严严实实地缠满了绷带,有血色从洁白的绷带下面透出来。

  “您是怎么在半个月之内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琴酒忍不住问道。

  “你可以把这看做一种惩罚。“梅洛埋在琴酒的肩膀上闷闷地说道。

  “……”琴酒没有继续追问,但是梅洛可能从空气中读到了他的疑惑。

  “惩罚,”梅洛语气平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人的计划永远会出现不可预计的偏差,没有人是算无遗策的,世界上所有的蠢人都能蠢得花样百出……一点疼痛和疤痕能让人更清楚地记住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总之,希望我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害,否则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恐怕无法原谅自己。”

  之前梅洛说自己要离开日本的时候,跟琴酒说的是Boss有其他的紧急工作要安排给他,按他现在的说法,恐怕是他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偏差……虽然琴酒很难想象Boss真的会给他安排那种生死攸关的工作,再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个十岁小孩不是吗?

  琴酒同样很难想象那个“惩罚”是怎么回事,Boss绝对不是会因为任务失败而伤害这个孩子的类型……梅洛看上去也不太像是那种会因为犯错而伤害自己的类型。这件事处处透着一种不协调感,但是琴酒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知道,梅洛这孩子对于自己不想说出口的事情是能做到守口如瓶的。

  (但是依然……非常怪异)

  “对不起。”然后,梅洛又说,他的声音有点发闷。

  “我完全不知道您是从哪得出这个结论的。”琴酒相当冷酷地指出。

  “我离开没有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梅洛小声说道,听上去蔫巴巴的,“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在每次琴酒觉得梅洛是个谜团重重的小孩的时候,这孩子就会时不时地蹦出这么几句孩子气的发言,让琴酒觉得他之前的思虑是纯属想太多了。因为众所周知,只有走上社会之前的孩子才会说“以后永远也不分开”这种话,天知道有多少大学生在大学毕业之前都发过这种誓,然后在毕业找到工作后连对方的婚礼都不去参加。

  琴酒在此时此刻很想指出以这小孩的小身板就算是真的没有离开,也没法对那些全副武装的CIA(等他有余暇思考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就很容易推断出袭击他的那些人是CIA了)起什么作用,但是真的说出这种话梅洛可能会选择当场开始哭。于是他异常仁慈的沉默了,能忍住那些不怎么好听的真话,这绝对是让其他组织成员看见了就觉得惊讶的一件事。

  毕竟,琴酒这样的人从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从他站到现在的高度之后这一点就已经被决定了。

  琴酒这样想着,抬起右手去揉了揉小孩有点乱蓬蓬的头发。他没有试图去大幅度地动自己被绷带包裹着的左手,他的记忆里依然残留着刀子切入小臂时冰冷的触感,也依然记得在疼痛之后手指忽然的失控和麻木……组织杀手的惯用手废了,说不定现在只要动动手指、试试去握住重物,他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此刻或许还是算了。

  试图无限推迟绝望的那一刻的到来,这也不过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他心里浮现出这样残酷的想法。或许他体内还残存着一些没有被他新陈代谢掉的药物,要不然他不会容许自己展现出这种迟疑。

  (“我会让你好起来的。”Boss是这样说的,真是个温柔的谎言)

  因此,在如上纷乱的、脆弱的、懦夫一般的种种思绪之中,琴酒没有说出一句话。他任凭梅洛像是一只暖融融的小动物一样贴在他身边,听着那孩子重复了好几遍“对不起”。

  虽然他并不知道梅洛究竟是为了什么道歉,他此刻无心纠缠于这个细节。

  片刻之后梅洛终于抬起头来,小孩的下巴硌在琴酒的肩膀上,呼吸暖洋洋的扑在他的耳边。等到这孩子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嗓音好像恢复了正常。

  “好的……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关于袭击你的那些人的事情,关于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之内进行的其他工作……琴酒,还有关于你自己的事情。”

  这个时刻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