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是在黑天鹅顶楼房间外的露台看到鲁卡斯尔太太,她正陪着小爱德华坐在露天的藤椅上吹风。

  初夏的温切斯特并不算太热,小爱德华面无表情地坐在藤椅上,鲁卡斯尔太太正低头小声跟他说些什么,小男孩皱着眉头,表现得无动于衷。

  亨特小姐站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鲁卡斯尔太太,杜兰小姐到了。”

  鲁卡斯尔太太闻声抬头,阿加莎在看到她面容的那一刹那,内心有些震惊。

  不到短短一周的时间,这位年轻瘦弱的太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年。

  纵然内心非常惊讶,但阿加莎表现得并没什么异常,她向鲁卡斯尔太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鲁卡斯尔太太,你好。昨天给你的电报应该已经将事情解释得很清楚,霍格博士今天有要紧的事情走不开,因此让我来一趟。”

  “杜兰小姐,非常感谢你能来。”

  鲁卡斯尔太太并未因为来的是阿加莎而心生不满,相反,她的眼里充满了感激,她问阿加莎:“亨特小姐都已经将事情经过告诉你了吗?”

  阿加莎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小男孩的身上。

  小男孩的眼睛随母亲,长得大而漂亮,灰色的瞳孔里映着阿加莎的身影。

  阿加莎在他前方蹲下,脸上笑容不减,“爱德华,我们又见面了。”

  小爱德华表现得十分漠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此刻坐得很端正,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像是亨特小姐说的那个一秒钟不注意,就能打死三只蟑螂的小淘气鬼。

  阿加莎看向鲁卡斯尔太太,笑着问:“能让我单独和爱德华待一会儿吗?”

  鲁卡斯尔太太点头,她带着亨利小姐离开露台。

  鲁卡斯尔太太表面上看着并没什么主见,从亨特小姐的话里更感觉这位年轻的太太平时事事以丈夫的意见为重,可是她对霍格博士和阿加莎十分信任,言听计从。

  阿加莎喜欢这样的病人家属,会省去很多说服家属配合医生治疗手法的时间。

  阿加莎在小男孩旁边的椅子坐下,她开始只是安静地坐着。

  儿童的心理是一门深奥的学科,即使在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对儿童心理的研究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各种科技手段,更何况现在这门学科才刚兴起。

  阿加莎在对待儿童方面,其实也并没什么经验,一切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一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他有时甚至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如果大人有意引导,他说不定还能说出自己就是世界造物主的话来,并且认为那就是现实。

  阿加莎琢磨着要怎么做才能让小朋友放下防备,温切斯特初夏的风吹来,比伦敦的风来得清新,阿加莎忍不住微眯着眼。

  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阿加莎沉默了差不多大概半小时,旁边的小家伙终于忍耐不住,歪头打量着她。

  阿加莎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好奇,依旧靠着椅背吹着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略显稚气的声音响起,他好像刻意学大人说话的腔调,语气有些平板。

  阿加莎没睁眼,只是笑着回答:“我在冥想。”

  “什么是冥想?”

  阿加莎张开眼睛,转头看向小男孩,她的眼里带着笑意,语气温柔,“就是安静地想一些事情,这样能让我感觉到快乐。”

  感觉到快乐?

  小爱德华的神色不解。

  阿加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缠着白纱布的手上,她不问小朋友的手伤,只是用轻柔悦耳的声音问道:“你想试试吗?”

  小爱德华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

  阿加莎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她站起来,蹲在小朋友的对面,然后她将挂在脖子上了一条项链拿下来,黄色的铰链,末端是一个心形的吊坠。

  吊坠在阳光下晃动,折射出光芒。

  阿加莎跟爱德华说:“你看着吊坠,什么都别想,然后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不管你等会儿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告诉我,好吗?”

  她的声音很悦耳,语调徐缓,令人听了不由自主地放松。

  爱德华点了点头。

  阿加莎脸上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好孩子,你真棒。”

  爱德华灰色的眼睛望着阿加莎,过了好一会儿,向她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

  阿加莎被他露出来的笑容弄得有些意外,因为这个小男孩上次在诊所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有戒心,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对她表现得友善?

  小家伙的手到底是怎样弄伤的,都是鲁卡斯尔先生的片面之词,而亨特小姐的心思并不在爱德华身上,虽然小家伙是她的学生,可是她到铜榉庄园显然不是因为小家伙需要一个家庭教师。

  亨特小姐一门心思都在铜榉庄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鲁卡斯尔先生会要求她把头发剪短,还要穿上一条蓝色裙子听她讲笑话的事情上,她不会深究爱德华为什么会受伤。

  至于鲁卡斯尔太太,阿加莎从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就觉得这个年轻的太太有着许多不能述说的苦衷,她也未必知道真相。

  爱德华坐得很端正,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阿加莎,神色似乎有些……期待?

  阿加莎很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真的是期待。

  她向小朋友露出一个笑容,柔声说道:“那我们开始了,爱德华,你看着这个吊坠……”

  阿加莎在黑天鹅宾馆的露台里,对爱德华进行了一次催眠。

  她的本意,只是想知道爱德华从儿童房的窗户爬出去之后,到他被鲁卡斯尔先生从

  辅楼带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催眠出来的结果令她大跌眼镜。

  根据小爱德华的口述,那天他从窗户爬出儿童房之后,因为想躲避家人,所以他悄悄去了旁边的辅楼

  。

  辅楼的楼下有一只藏獒,长得很大,黑黝黝的毛发,眼睛发绿,只要把它放出来,它马上可以把爱德华撕成碎片,很可怕。

  爱德华心里虽然害怕,但他还是走进去,因为他知道白天的时候,藏獒都是被关在一个小房子里不让出来。

  阿加莎问:“白天为什么不让它出来呢?”

  爱德华闭着眼睛,小声说道:“因为白天的时候没人会偷偷到庄园,晚上不一样,庄园里晚上进过贼,他找艾莉丝。”

  艾莉丝?

  艾莉丝·鲁卡斯尔?

  阿加莎听得有些心惊,但她没多问。

  “你看到了藏獒,然后呢?”

  “我飞快地跑过关着藏獒的小房子,到了二楼。二楼里有好几个房子,光线很黑,我觉得害怕。可是我听到有一阵响声,还听到了好像艾莉丝的声音……”

  小男孩说他听见了艾莉丝的声音,既害怕又好奇,艾莉丝已经不见了好几个月,他有点想她。

  父母都说艾莉丝去了费城,可是他怎么会在辅楼黑乎乎的小房间里听到艾莉丝的声音呢?

  爱德华的声音突然提高,“真的是艾莉丝,我看到她关在一个很黑的房子里,我上一次也看到了,但是爸爸说我看错了!这次我真的看到了她,她那头很漂亮的栗色头发变短了,像被狗啃过似的。她被锁链拴住,像狗似的爬在地上。我看到爸爸爬拿着一大串钥匙,他在骂艾莉丝。艾莉丝像疯子似的,嘴巴发出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爸爸发现我了!他跑过来把我拽过去,我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一瓶东西,啊!我的手好痛!”

  阿加莎:“……”

  催眠的效果惊人,爱德华将那天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阿加莎越听越心惊,鲁卡斯尔先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并且控制欲十分强。

  她不是很清楚在艾莉丝·鲁卡斯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肯定没去费城,而是被父亲鲁卡斯尔先生关了起来。

  时间有限,而爱德华在催眠回忆的过程中因为恐惧而变得激动,阿加莎担心惹来鲁卡斯尔太太和亨特小姐,到时横生枝节,只好在了解个大概的时候,将爱德华从催眠中唤醒。

  爱德华从头到尾配合得不可思议,令阿加莎觉得十分奇怪。

  已经从催眠中清醒的爱德华,灰色的眼睛盯着阿加莎,他神色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了铜榉庄园的秘密,你会死。”

  阿加莎笑着摸了摸他那头柔软的黑发,笑着说:“我不会死,我会好好活着,我会帮你摆脱鲁卡斯尔先生。”

  “没有人能反抗他,妈妈如果不能按照他说的话去做,就会被他打。我见过他拿皮鞭抽打妈妈。我以前有一只心爱的小狗,叫皮皮,他把皮皮掐死了。他有时会捉一些小鸟给我,我如果不掐死小鸟,会没饭吃。他是一个强大的恶魔,能杀死他想杀的任何人,而别人都害怕他。谁知道了这些事情,谁就会死。”

  “你知道了,就会死。”

  “或许今晚死,或许明天死。总之,你会死。”

  小男孩的话语无伦次,但阿加莎已经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表现得残暴淘气,她也知道为什么亨特小姐穿上那条蓝色的裙子之后,他会生气怒吼。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知道鲁卡斯尔先生想让亨特小姐装成艾莉丝的模样,他觉得鲁卡斯尔先生或许会伤害艾莉丝,因此在面对穿着打扮都跟艾莉丝十分相似的亨特小姐表现得十分生气,希望以此将人赶出庄园,远离伤害。

  可惜,没人懂他的心思。

  所有人都当他任性淘气,无理取闹。

  阿加莎:“你抽屉里死掉的小狗是怎么回事?”

  “是爸爸拿给我的,我进去辅楼看到艾莉丝他很生气,只要我把小狗弄死他就原谅我。我把小狗弄死了放在抽屉里,想等天亮的时候把它埋了,可是我妈妈和亨特小姐忽然到我的房间找东西,发现了小狗的尸体。”

  爱德华皱着眉头,说:“女人就是麻烦。”

  阿加莎:“……”

  这时小男孩又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很平静地说:“你知道得太多,真的很快就会死。”

  阿加莎俯身,湛蓝色的眼睛带着笑意跟他对视,“爱德华,我们都不会死。答应我,不要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鲁卡斯尔太太,好吗?”

  说起鲁卡斯尔太太,小男孩撇了撇嘴,嘀咕说道:“她是胆小鬼,本来就不该知道太多的事情。”

  阿加莎不是很懂小家伙的脑回路,但她确定这是一个聪明的小男孩,调皮机灵会伪装,被鲁卡斯尔先生调教得有点暴力的倾向,但本性尚未磨灭。

  大概是因为鲁卡斯尔先生给他带来了一定的阴影,他对成年男性有排斥抵抗的消极情绪,所以在霍格博士试图跟他交流的时候,他表现得既不信任也不配合。

  阿加莎揉了一把爱德华的头发,就去开门让鲁卡斯尔太太和亨特小姐进来。

  鲁卡斯尔太太对儿子的情况很关心,阿加莎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办,只是安抚鲁卡斯尔太太爱德华的情况虽然没有改善,但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如果可以,她想去铜榉庄园看一看爱德华生活的环境。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与他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鲁卡斯尔太太,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多了解爱德华。”

  阿加莎的态度温和,说起她想去铜榉庄园时的语气,也是风轻云淡,主人家要是愿意,她当然开心,主人家要是不乐意,她仿佛也不在意。

  毕竟,身为一个心理医生的助手,她已经表现得足够敬业。

  鲁卡斯尔太太现在已经宛若惊弓之鸟,她害怕鲁卡斯尔先生,更害怕自己唯一的孩子从此毁了。

  她犹豫不决。

  鲁卡斯尔先生去了伦敦,即使明天一大早从伦敦赶回铜榉庄园,也是在中午之后才到。

  但在铜榉庄园的两个仆人是一对夫妻,鲁卡斯尔先生的前妻在世时,他们就在铜榉庄园。

  鲁卡斯尔太太害怕那两个仆人会将阿加莎去铜榉庄园的事情告诉鲁卡斯尔先生。

  可是亨特小姐却说:“鲁卡斯尔太太,您不需要顾虑太多。鲁卡斯尔先生善良随和,只要说杜兰小姐是我的朋友,路过温切斯特想去庄园看我,鲁卡斯尔先生应该不会责怪你的。”

  阿加莎有些意外地看向亨特小姐。

  亨特小姐向她露齿一笑,等鲁卡斯尔太太走开的时候,她才低声跟阿加莎说:“杜兰小姐,说实话,我的理智告诉我最好劝你远离铜榉庄园,但心中的直觉却告诉我,如果你去了铜榉庄园,我们或许会发现一些了不起的事情!”

  阿加莎侧头看向亨特小姐。

  亨特小姐又说:“就在你和爱德华单独待在房间的时候,我已经发了电报给福尔摩斯先生。”

  阿加莎:???

  “杜兰小姐,我相信直觉。爱德华见到我穿上蓝色的裙子就发疯,还有那栋辅楼,每天夜里那只藏獒都会被放出来绕着辅楼巡逻,我觉得那里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才是鲁卡斯尔先生花重金邀请我到铜榉庄园当家庭教师的原因。明天鲁卡斯尔太太会陪着爱德华,我有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

  作为一名合格的粉丝,亨特小姐对福尔摩斯有着盲目的信任和依赖心理,她像是安抚阿加莎,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我约了福尔摩斯先生明天在黑天鹅宾馆见面,只要他能来,一切秘密都会被揭露。”

  明天来?

  阿加莎默默地看了亨特小姐一眼,心想那也得铜榉庄园今晚诸事平静,没人作妖才能等得到你的名侦探明天来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