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冷空气席卷而来,不给人们任何准备。

  沈漆这一个周除了吃饭,都窝在小卧室里裹着毯子昏昏欲睡。

  他从影映厅里翻出了一个投影仪,搬到小卧室里。

  在墙上投映着晦涩枯燥的纪录片,具体是关于什么的沈漆其实没认真看。

  他的脑袋变成了一张空白画布,面前坐着一个灵感枯竭的画家,什么都装不进这张白茫茫的画布里。

  沈漆只是在纪录片作为背景音的小房间里睡了醒,醒了睡,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窝在席衍峥身边陪对方看片子的时候。

  那时他也看不懂,总觉得这些纪录片又长又无聊,里面的旁白像是在催眠一样,催得他困意翻涌。

  前段时间失去的睡眠都找了回来,沈漆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席衍峥自己没踏进过小房间,却让许医生来找过沈漆。

  对方尝试着和沈漆交流,最终以失败结束,回去反馈给席衍峥的第一话和当初的柳医生一样,劝席衍峥放沈漆离开,他们真的不适合,也绝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席衍峥觉得荒唐极了,他和沈漆从小一起长大,生活中只有彼此,怎么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席衍峥不明白,把许医生也赶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亲手把他的小人偶推向绝境。

  两人都不肯让步,这场日积月累爆发的冷战整整持续了大半个月。

  沈漆那样颓丧的状态在后面一周好了许多,他照常吃饭、规律睡觉,只是不和席衍峥说话。

  态度摆明了,只要对方要和周莱结婚,他们就再无可能。

  向来对自己做下的决定格外坚定的席衍峥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他有在考虑是否要为沈漆放弃已经唾手可得的利益。

  可惜这个念头没有存在多久,因为在老宅周围的几颗银杏开始变黄时,席世裕和沈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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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漆其实也不是无畏的抵抗,他心底还是抱着些许期待,期待席衍峥可以为他发生转变。

  也希望自己在席衍峥心里是特别的那个,尽管从小被席衍峥带在身边,照顾、管教,沈漆也不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因为比起席衍峥身边围绕的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从最肤浅的外貌来说,他只能算得上干净清秀,远比不上动人心魄的艳丽和明媚。

  从灵魂深度来讲,更没可比性,沈漆的爱好很简单,发呆、看动漫或一些简单易懂的小说。

  再或者闲暇的时候可以坐在窗口看天空上的游云,一直到大团的云朵慢慢飘走或是散开。

  沈漆不觉得无聊,观察和感受自然好像是他的天赋。

  如果可以的话,沈漆想成为一尊雕塑,不用出自什么著名雕塑家之手,也不用被雕刻得多精细,更不用将他陈列在博物馆里。

  只需要随便找一片山或树林,把他往那一放便好。

  他不用思考,还能听小鸟唱歌,被柔风抚摸,感受太阳的光辉,触碰雨丝的冰凉。

  这样的沈漆和满脑子装着金融股市、公司发展、合作利益的席衍峥相差甚远,更和饱读各类晦涩难懂的专业及语言类书籍,喜欢看各种深奥纪录片的席衍峥格格不入。

  他们甚至没有很深入的交流过,没有共同的话题,更没有灵魂共振的奇妙时刻。

  即使肉体贴得很近,沈漆也仍旧觉得席衍峥离他很远,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微不足道地施舍给了他的信仰者一点微薄的怜爱。

  所以在沈镰回来的时候,沈漆不假思索就找了过去。

  他想寻求父亲给他一点勇气和支持,此后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是老宅、不是聘怀,不是席衍峥身边。

  沈漆想得很简单,如果席衍峥真的要和周莱结婚,那他就只能搬出去,孤独地过完后半余生,他觉得自己不会再遇到想要费尽心思在一起的人了。

  沈漆也不相信席衍峥说的一年婚约,在他看来两个优异的人互相吸引是很自然的事情,几乎是定律般的存在,即使这段关系的开始不那么美好浪漫,但相处久了,未必不会生情。

  就像席衍峥之余他,只是略微不同的是沈漆在6岁时见到席衍峥的第一眼,就被那位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气质冷冽的哥哥吸引,此后是日复一日的弥足深陷。

  到现在才想着抽身好像有些晚了,但沈漆觉得,自己也该醒悟了。

  梦总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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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镰和席世裕是晚上回来的,沈漆难得从小卧室里出来,在院子里待了一阵。

  毛栗子今天的活儿干完了,躺在草坪的角落默默注视着沈漆。

  他也看出最近家里的气氛不很对劲,也知道沈漆和席衍峥都搬出了主卧,两人还在冷战,谁也不退缩。

  在瞧见沈镰那间屋子亮起灯时,沈漆突然从院子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近那栋高大的宅子。

  好像宅子把沈漆吃进去了一样,毛栗子想,他收回视线闭上眼睛,没打算多管闲事。

  沈漆本来在两人回来的时候就要去找沈镰,却发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还把席衍峥也叫进去了,便没有跟上去,晃悠着到了院子里。

  这会儿好不容易等到沈镰回了屋子,沈漆刚要屈起手指叩门,便瞧见房门并没关紧,虚着一条缝。

  沈漆打算干脆直接推门进去,才刚刚推开一点便听见里面传出席世裕的声音。

  手指一顿,又将门稍稍掩回来一点,鬼使神差的,沈漆没有离开,呆愣愣地立在门边。

  “唉,老沈啊,衍峥这孩子是越来越掌控不住了。”

  “那不也因为你从没管过他。”沈镰虽说是席世裕的司机,两人私下说话却没有什么上下层的架子,就是老朋友一般。

  “这次不行啊,和周家的联姻成不了,咱们只能断尾求生。”席世裕声音里满是忧虑和严肃。

  沈漆常年跟在席衍峥身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席家之前的产业多少沾一些灰色,在席衍峥慢慢成长起来后,席世裕才把席家名下的产业彻底洗白过渡到席衍峥手里,但他自己还是在外面做一些生意,具体是什么沈漆不太清楚,但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渠道生意。

  席世裕一般不让自己手上的事情和席衍峥有牵扯,他终究还是觉得愧对席衍峥,希望对方走一条干干净净的道路,只是这次好像不行了...

  沈漆刚开始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偷听大人谈话不是什么好事儿,可听着听着,脑袋再次变成了一张空白画布。

  席世裕之所以挤在沈镰这间小卧室里和老友谈心,是因为书房被席衍峥占据了。

  那位一向有自己主意的席家现任家主,在得知父亲需要他的帮助后独坐在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倒不是因为他和席世裕的血缘关系羁绊,也不是多富有同情心。

  而是这次如果席世裕出事,也会牵连他,这些年他对聘怀付出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席衍峥心里为沈漆放弃联姻的想法彻底打消,但他还是告诉席世裕期限只有一年。

  一年是底线,席衍峥绝不让步。

  这边的沈漆也在两位父亲的谈话中得知了这件事,还有更加荒唐可笑的关于母亲的事。

  让沈漆觉得身处的世界像是一座巨大的生锈的铁皮笼子,没有窗户,看不见外面,关得他发闷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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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漆的母亲叫江廉纤,是个很温雅的名字,廉纤是诗句里对雨丝的描写。

  沈漆一直觉得很好听,只是温婉柔雅的江廉纤连一座墓碑都没有。

  席世裕一直都在大江南北的跑,没在京市落过几次脚,一次生意争抢成功后行程暴露,被对家知晓,在路途中遭遇围追。

  沈镰和席世裕身量差不多,当时处于危急时刻,沈镰半途找机会换了席世裕的衣服,打电话给江廉纤让妻子开车出来,自己坐上了江廉纤的车。

  对家的人以为是席世裕换了车,又查到江廉纤是司机的妻子,关系紧密,没多少怀疑。

  江廉纤对丈夫的工作其实不太了解,满头大汗地按照丈夫指挥,往前开。

  中途沈镰接到席世裕的电话,得知席世裕已经成功逃掉,但对方要求他也找机会撤下车,让江廉纤继续把人引开,沈镰心下震动,却不得不这样做。

  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席世裕的司机,但实际上是席世裕的心腹,手上握了太多重要资料和重要人脉关系,这个时候出事,席世裕无疑损失一员大将,本就是动荡的时候...

  沈镰思考再三,狠心在车上脱去席世裕的外衣,让江廉纤找了个路边停车,趁着对家还没追上来,借口去旁边的小卖部买烟。

  毫不知情的江廉纤单纯,没有丝毫怀疑,她等得焦急,从后视镜里远远看见追上来的人,心慌不已,深深看了一眼还在小卖部里结账的沈镰,一咬牙,脚下油门一踩,车子蹿了出去。

  远远望着江廉纤离开的沈镰喉结滚动几下,终是决绝转身从小卖部后门走了...

  后面追上来的人也在小卖部下了两个,只是没找到沈镰的身形。

  江廉纤的车被追到盘山公路上,对家为了逼停她,用车身撞击。

  纤弱的江廉纤没控制住,车子摔下万丈高的山崖...后续等事情平息后,席世裕和沈镰都着人去找过,都没找到尸体。

  可怜江廉纤痴爱一生,连座小小的墓碑都没有...

  江雾也是这时候才得知,席衍峥的母亲也差不多是那时跳楼自杀的...席家是大家族,但人丁稀薄,到席世裕这代只有他一个。

  席世裕却不是个安分的,好好的家业不想继承,非要自己出去闯,小门小户出生的叶芷也是在席世裕外出闯荡时遇见的。

  叶芷见过的人不多,风流潇洒、聪明睿智的席世裕简直像她世界里的一道光,俩人爱得轰轰烈烈,很快就结了婚,也很快有了席衍峥。

  那时席世裕稍微收了些心,带着叶芷回了老宅,但也是从那时起,叶芷发现席世裕其实是个自私自利、冷血绝情的人。

  叶芷逐渐变得郁郁寡欢,多次劝诫席世裕收手,他们过平淡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席家的家业好好洗白经营下去,也够他们几辈子不愁了,可席世裕觉得不够,他贪图的太多。

  叶芷那点小情小义对他来说越发不够看了,两人的争吵越来越多,席世裕开始长时间的不回家。

  在江廉纤的事情之后,叶芷终于明白席世裕永远都不会回头,永远为那点利益奔走,席家人本性就是如此凉薄。

  更让叶芷绝望的是,他在小小的席衍峥身上也看到了这一点,来自至亲和爱人的冷漠、无情彻底压垮叶芷,她从老宅的顶楼跳下,当着席衍峥的面,带着些许报复和骐骥。

  希望她的死能让席衍峥明白一些什么,却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席衍峥还是做了和席世裕同样的选择...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落得又大又急,沈漆视线平直地移向走廊里的窗户,看见外面原本躺在草坪上的毛栗子像是被雨烫着了,一下子跳起来,手挡在头顶,嘴里骂骂咧咧地跑回了屋。

  沈漆悄悄地离开了沈镰的屋前,好似从没来过,但他的灵魂却更加重了,被封锁了一桩陈旧带着霉味儿,让人难以呼吸的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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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沈漆像一缕游魂飘荡到了院子里,豆大的雨砸落在他身上。

  沈漆没躲,就呆愣愣地矗立在院子里,他把这雨想象成江廉纤的魂魄,就好像妈妈在透过这些雨紧紧拥抱他。

  他的性格全然随了江廉纤,理解不了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唯利是图、冰冷黑暗的世界里。

  好在江廉纤直到死也不知道真相,说不上是否比沈漆幸运一些。

  而沈漆虽然还活着,却也如同死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沈漆好像真的在雨幕中看见江廉纤的身影。

  对方接了电话,转头对他柔声说“七七,乖乖在家好不好?妈妈出去一趟。”

  这次,沈漆没有点头,而是紧紧拽住江廉纤的衣摆,固执地说“妈妈带我一起。”

  江廉纤笑了,宠溺地看着还是小豆包的沈漆,温婉道“好,带七七一起。”

  那被大雨冲刷到青白的纤细手指间掉落了一块小铁片,铁片上沾染了一片红,很快被大雨冲刷干净。

  另一边的红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混着雨滑过苍白的手,滴落在草坪上,浸润到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