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篇7

  唢呐声高昂。

  打断了钟离的迟疑。

  村落的人注意到两位外来者,招呼两人一起来吃。钟离信手幻化出贺礼,主人更高兴了,请他们上座。跟素不相识的人类一同吃着朴素的食物,聊尘世欢喜,心情也高兴起来。

  喝着烈酒。

  钟离觉得神经也酥酥的醉了,满目是红,连看魈都是红的,离开宴席脚步都轻浮。

  “可以,叫我的名字吗?”魈歪着头。

  钟离动摇。

  魈太久没有被唤过真名,就像小孩没有得到安抚一样。

  若不被满足就会一直固执纠结。

  “就一次……”

  魈醉得厉害,语气苦闷又带一点点撒娇。钟离最受不了别人像这样,贴着自己的耳朵撒娇,耳廓会麻嗖嗖的。

  “真的没有关系吗?”钟离犹豫了。

  “我会高兴的。”

  酒有点上头,模糊了理智,既然魈这么渴望,又能让他高兴。钟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着魈的耳朵轻轻说出:“……”舌尖轻吟,用旁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念出了真名。

  一刹那。

  像锁链咔嚓一声落定。

  钟离的神思还带着一点醉意,有些迟钝,有些拿不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足生出禁锢,从脚底疯狂地生长出锁链,蔓延到全身,将他捆了个结实。

  ——这是什么?

  ——魈,你做了什么!

  人间烟火顷刻消散,眼前,仍然是汀州竹林。钟离恍然清醒,这一切,都是虚幻,从来到这世界,他就没有挪过一步。傀儡丝、笛音、过于浓烈的酒、魈的低语……最关键的名字,这些一步步将钟离禁锢。

  魈缓步走近:“你回来了,钟离。”

  钟离刚抬步,五脏六腑一下子纠痛,无数傀儡丝从心口飞出。所有力气被抽离,钟离跌在地上,仰看魈。魈的脸上,青纹恣意,锁住半边脸。

  “你,干什么?”钟离按着胸口。

  “用魔神的方式,与你签订契约啊。”魈低低地笑,金瞳狂乱,青纹恣流熠熠生光。

  阴冷的魈。

  完全陌生的魈。

  老夜叉的混乱已被肃清,为何魈还会癫狂?钟离无力多想,只欲挣脱。可神力空空如也,哪怕捻起一丝的可能也没有,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钟离倒在地上,意识渐模糊,任傀儡丝笼在脸上,看不清眼前。

  魈蹲下来,拨开他眼皮的蛛丝。

  “魈……”

  “嗯。”

  是不是掉落的时间线不对?眼前的魈,是否是曾认识的魈?发生了什么?最强魔神,也会像这样完全丧失力气吗?心口撕裂,好痛,血在灼烧……意识一点点消散。

  多久前开始的。

  像这样,意识混沌。

  钟离沉在混沌中,意识涣散,碎成一点点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到碎片是自己的意识,又费了多少时间。

  偶尔,意识里会有惊鸿一瞥:夜叉、族群、汀州的足迹、竹林落叶、笛音、雨、红尘酒、红光下欢言笑语……偶尔,意识会收束,试图凝成碎片。

  「我的名字是……」

  禁锢的声音一旦响起,收束的意识片被重新打碎。碎成浪尖的泛光,意识,随跳跃的光线漫无目的漂流。

  没意识就不会生出怀疑。

  没意识,不会寂寥也不会有难捱的漫长。

  不知这样了多久。

  直到那一天。

  太阳挣脱地平线的一瞬,日光投下,凝在眉心,青影交织。

  一人金瞳闪光,口中呢喃:

  「钟离。」

  一瞬间意识的浪花跃出海洋,好开心,第一次生出欢喜。凭本能,魔神的神识地攫获了这一瞬的光影。此后每一次日出,每一次听到呢喃,他的意识就会清醒一瞬。

  清醒一瞬,照出那个人的身姿:

  或脸色苍白,或浑身是血,或颤抖,或忍受剧痛一般蜷缩,或只是疲乏地靠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意识来不及多加审视,便被「我的名字是……」重新打成碎片。

  ——渴望日光。

  ——渴望那一声呢喃。

  尽管艰难,尽管只是一瞬又一瞬。神魔的本能收束了这些瞬间,并将瞬间的感知凝成一脉残魂。这脉残魂像一只眼睛,留映下周围发生的事,供钟离在清醒的一瞬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那个人是魈。

  ——不爱说话,不笑,偶尔会回过目光轻声喊「钟离」。

  听到这声音,浪花逐漩涡翻滚,小魔神的意识高兴到颤抖,将这一瞬间收束。就这样,神识与禁锢的声音对抗着,一点点重铸自己的魂念,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

  逢魔之时。

  忽听一声熟悉呢喃。

  攫获了那一瞬间的清醒,神识打开。他看见魈仰躺在河水中间的大石头上,衣裳破损,身上带伤,武器丢在一边,银青色散发凌乱,拭去嘴角的血,声音低哑:

  「钟离……」

  让人一听就高兴的声音。

  「钟离,无休无止,我什么时候能等到……」

  神识游丝小心地维持。

  「钟离……」

  因被反复呼唤,这个瞬间被一再延长。恰如此刻,夕阳余晖迟迟没有落下山去。或许,应该做点什么,抚慰这张破碎的容颜。

  一只手贴上了魈的额头。

  魈扬起脸:「钟离,幸好你在。」

  此刻本应没有回答,却响起了空旷的声音:「当然,会一直陪你。」

  神识一颤。

  好在游丝没有断裂。

  那声音轻笑一声,空旷而熟悉:「魈,记起我的名字了吗?」

  「钟离。」

  「只是化名,你再想想。」

  「钟离。」

  「真是顽固啊,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你好好分辨一下。」

  所有意识碎片突然浮动,不约而同地向魈流去。平石上的魈慢慢坐了起来,双足垂在水里,分辨着浪花般的意识在闪光,豁然睁大眼睛:「摩拉克斯……」

  钟离的神识骤然收束。

  魔神力量重归躯壳,如山河复归大地。

  然而,当钟离真正的神识归位,才看清眼前的处境:

  他被禁锢了。

  正如世上有锁龙链。

  世间亦有能克制魔神的族类:「杌謉」。

  「杌謉」,严格来说也是魔神一种,嗜好吞噬其它魔神的神识。神力不算强,手段却狡猾,且天生洞悉各种魔神的弱点。所以,所有魔神对杌謉天生警惕。

  但凡遇上杌謉都往死里打。

  而正因如此,杌謉据传被杀绝了,反正钟离从没遇到过。

  但是,钟离一眼看到眼前的魔神,便明白,自己遇上传说已灭绝的「杌謉」了。杌謉化形为成年男子,坐在高椅上,敞露的上半身刺绣了铁链花纹,仿佛被禁锢在椅子上一般。

  杌謉单手支颐:“竟然是你,摩拉克斯。”

  钟离:“……”

  原来是给自己设的局。

  钟离恍然大悟。

  那日,钟离回来,找到魈。

  可魈已不认得钟离了,提及魈这个名字也毫无反应,态度疏离:「抱歉,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与之消失的。

  是所有钟离和魈在一起的记忆,比如汀州、竹林及后来夜叉族群等事。

  若非魈的神智里残留石璋,钟离都要怀疑时间线出问题了。

  他跟魈描述了两人过去。

  「你说的这些,倒像我的梦。」魈若有所思。

  「梦?」

  钟离利用岩丝探寻魈的神识,想弄清楚那些记忆上哪里去了:不存在了?被篡改了?还是被强行压制了?这一探不要紧,吓出一冷汗:魈的这一段意识散成了碎片。

  难怪魈说像梦。

  午夜梦回,闪现的意识碎片。

  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怀疑是不是处理老夜叉神识的时候出了问题,又不好对魈的意识下手。

  钟离想了一个轻松的解决办法:与魈共享自己的这一段意识。当魈看见这些过往,就能将碎片意识凝回记忆了。于是,钟离在没什么防备的情况下,打开了自己的意识空间,与魈共享。

  ——而这恰是「杌謉」设下的局。

  ——从钟离探寻魈的意识一刻,便已入局。

  魈的意识从未消失,只是被「杌謉」伪装成了梦的碎片。当钟离打开了意识空间,与魈共享,就被「杌謉」引入到了魈的梦里。

  没错。

  水岸重逢、竹林笛音、村落喜事烈酒……都是「杌謉」为他俩编的梦。

  唯独名字是刻意的。

  那个真名,并不是魈的,而是「杌謉」的真名。

  当钟离说出「杌謉」的真名,就被「杌謉」入侵了意识,而他也留在了魈的梦里。他的意识,变成魈的意识碎片,这使得他一直没能从梦中醒来。至于魈,什么都不知道,清醒时没有记忆,梦里才会见到汀州。

  ——这还不够,魔神迟早会挣脱。

  ——唯有知道魔神原形,才能施于针对的办法,永久禁锢。

  然而,杌謉竟看不透钟离原形。

  通过反复观摩钟离和魈的微妙关系与性格,杌謉推断,钟离一定对魈吐露过真名。这世间,魔神虽多可都是有数的,知道名字,或许能从「杌謉」一族世代传承下来的资料中翻阅到其弱点。

  钟离竟是摩拉克斯。

  没想到竟是一位早有耳闻、战功显赫的魔神,虽违和感强烈,弱点却是摩拉克斯的弱点。杌謉还是轻易地掐中了钟离的命脉。

  “很巧妙吧,为了这个局我准备了六年呢。”杌謉得意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