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站21

  「现在还琢磨什么梦啊,活生生的现实更让人炸裂!」

  「神明即将降世,怎么办!!」

  神明降世?绝不可能!

  大祭司不相信这个结果,虽然占星术已炉火纯青百试百灵。他日夜观测,反复卜算,试图推翻这个结论,可越想否认,星象显示的的日子反而越来越清晰。

  他慌了。

  不止为自己,更为整个科姆丘国的命运而恐慌。

  因为他洞察神力的来源。

  ——「神明,渴求降世,赐福世间。」

  ——「神明,因召唤而强大。」

  秘典反复地提及这两点,因此,历代大祭司必须定时举行召唤仪式。让神明积蓄力量,不断强大,最终降世,赐科姆丘国土肥沃、赐国民于无限幸福。因赐福耗尽了所有力量的神明,再度变得虚弱、蛰伏、等待召唤,如此循环往复。

  召唤仪式,即是民愿的汇聚。

  他深谙神明的渴望,也想给神明传递那些力量。

  可他做不到。

  失忆了,无法举行真正的召唤仪式,只能装模作样,念着毫不相干的咒语欺瞒着。六年,整整六年,六年里他没有为神明增强哪怕一丝丝力量。

  虚假的召唤仪式,欺骗着世人。

  可是骗不了神明啊。

  如今神明凭借祂自己的权能即将降世。

  神明会做什么。

  从前代大祭司们的神录记载能知道,神明强大,却绝对称不上亲和,而是严酷到无情甚至残暴。六年,没有召唤,没有力量来源,仿佛被信徒们抛弃,这样的神明降世后会做什么,自然是震怒狂暴。

  ——神明会震怒于人类的欺骗。

  ——神明会降下无比巨大的灾难责罚世人。

  不是妄加揣测神意,他从晦暗莫测的星空中看到了这个结局。而这结局,是他亲手造成的。

  ——不要。

  ——不要这灭世般的灾难。

  一定要改变结局,可他只是披着大祭司外壳的失忆骗子,聆听不到神谕,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筹莫展,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期像巨大的车轮,一天天碾压过来。

  他推倒了所有的占卜工具,陷入绝望。

  绝望后又挣扎着寻找破解之法。

  如此反复。

  他身心俱疲,做梦,都是梦见自己被科姆丘的百姓唾弃,人人都斥责他是骗子,是他让整个国土陷入万劫不复。

  不堪重负时他涌出一个念头:「如果,如果能回忆起以前就好了」,大祭司,神使,是洞察神明心思的使者。至少作为一名真正的大祭司跟神明对话,一次也好,传达属于人类的无奈。

  大祭司这样想着,脑袋空空如也。

  累极了。

  郁燥压抑于胸口,胃泛出恶心。

  “您听说了吗,马蒂诺大人快要苏醒了。”老奴仆小心翼翼地聊着八卦。

  “马蒂诺?”

  “哦,马蒂诺祭司大人是下仆侍奉的第一个主人,专职圣沙守护三十余年。听说,呃,下仆只是听说,六年前,马蒂诺大人狠狠地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然后便昏迷不醒了。”

  圣沙守护?

  原来是幸存但昏迷的那位高级祭司。

  如果以后真的醒了,说不定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呢,毕竟经历过那么多次召唤仪式——就算没有大祭司的传授,说不定看着看着就会了呢。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苏醒的日子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但神明降世可正悬在头顶呢。

  “他现在在哪里?”

  “他和儿子一直住在最东南角的偏殿,那地方,还是您下令恩准的呢。”

  “是吧?”

  那会儿自己还晕着呢,是长老们安排的吧。

  老奴仆见他有回应,接着聊:“看来,负责医治的大夫医术了不得啊,都能把半截入土的人掐醒。既然,能唤醒沉睡六年的人,说不定也能唤醒记忆呢。”

  唤醒记忆?

  “下仆打听过了,那位大夫明天过来复诊。”

  明天吗,是有一点期待,可总觉得也不会有什么惊喜,给自己诊疗过的医生比水里淹死的蚂蚁还多。

  次日。

  大祭司感觉到身体很不舒服。

  圣物莫名悸动,连带胸口噗通噗通闷跳,是多日操劳焦躁、郁结在心的缘故吧。为了消除莫名涌上来的躁动,他走出正殿,没方向地四处走动散心。老仆人见状,提醒他提纳里医生过来了。

  医生?有用才怪呢。

  随便派一个高级祭司去请吧,这会儿正焦躁着。

  他没什么心情。

  他抑制不住内心烦躁,像被什么吸引一样,不自觉地就走向了东南方向。老仆人贴心地提醒,前方那一栋,就是马蒂诺祭司大人栖居的偏殿了。

  他的脑壳正疼得厉害,完全没听清老仆人念叨什么。

  忽然,愣住了。

  前方是什么气息?陌生的、迥异于神庙的气息,越靠近,就越是心跳加剧。

  他快步向前,逐着气息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只是,为什么越是靠近,胸口就越来越难受。

  难受、恶心、胃里天翻地覆地翻涌……没来得及多想,他的双腿一软,不自觉拜倒在地。

  一股恶心涌上喉头。

  堂堂大祭司,在天旋地转后竟然眩晕了。

  啊,原来是生病了啊,也对,任谁几天几夜无休无止地焦虑没有答案的答案,也会像此刻一样感受到无边的沮丧和恶心。他眩晕着,迷迷糊糊地看着忙碌的医生,伴随手在胸口按动,难受逐渐消散。果然,气息什么的都是幻觉。

  ……

  “大祭司大人,这样可以吗?”

  “唔。”

  “那我就下针啦。”

  提纳里俯下的脸天真亲切,手很轻柔,施的针、针法精良,下手快狠准,唰唰唰把大祭司插成了刺猬。

  大祭司龇着牙:“可不可以,你都下针了呀。”

  提纳里露齿一笑:“要是慢慢吞吞的,大人会更难受啊。”

  医术很厉害。

  生病带来的眩晕恶心全都消散了,心口暖暖的,很舒服。

  因为大祭司的朋友很少。

  因为提纳里人很好。

  跟提纳里这样亲和的人呆一起,大祭司的心澄澈许多。莫名的,就很期待呆一起,倾诉那些无能为力的事,不知不觉就强留他在神殿里呆了好几天。

  心情变得愉悦。

  提纳里拿着针具,仿佛找着合适的词试探:“大祭司大人,嗯,你听说过祭司之力吗,如果不断消耗祭司之力,就可以突破骨骼的禁锢。”

  大祭司:“……”

  他对长高没有执念。

  不过,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

  大祭司将脸颊贴在手背上,舒舒服服地趴着:“我教你使用祭司之力,你自己练练看,有用了再告诉我。”

  “祭司之力不能随随便便外传的吧。”

  “可以偷偷教你哦。”

  你应该很想长高的吧,刚才脱衣服时,你就跟在后面,偷偷摸摸地用手心盖住头顶,比划两人的高矮。前方有镜子,本大祭司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没有降罪,是偏袒,大祭司暗戳戳地想。

  “我不要。”提纳里断然拒绝。

  “……”

  也对,一般人不敢答应。

  毕竟祭司之力是大祭司才会使用的。

  大祭司感知到细针刺入肌肤,有一点点刺痛,不由得一颤。温润的手指抚过后背,动作温柔,指节修长,指肚在脊柱反复抚摩——这到底是要扎多少针啊,摸这么久,还不如干脆扎下来——慢吞吞的,酥麻麻的,让人的心悬起来放不下,果然更难受呢。

  他的视线里只能看到提纳里的灯笼裤子,和皮革的木底鞋子。

  “你不戴脚饰吗?”

  “不习惯。”

  裸足的话,露出五根脚趾,金踝环叮叮当当,会更有意思吧,大祭司听见自己的声音摇摆:“……疾病,是恶灵。你常年与恶灵打交道,更需要佩戴驱邪的物件,吾,可以赐你一只。”

  神明降世之类的,太沉重了。

  不知是提纳里的针疗还是药物,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大祭司浑身放松。

  当晚,做了一个蓬松的梦。

  大祭司梦见提纳里长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柔软软,滑溜溜,忽扇忽扇的皮毛,好想摸,又怕被打。提纳里的声音也是软软的,追着他喊:“……学长。”

  听不清,学长前面的音节很短。

  莫名地熟悉。

  “……学长。”

  什么学长?

  啊。

  提纳里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名字?

  他如醍醐灌顶。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失忆,而是真的抢夺了原大祭司的灵魂,他原本是另一个人,有着另一个名字和另一个灵魂。

  “……学长。”

  自己的名字很简短。

  可就是听不清。

  到底,那个始终听不清的名字是什么。

  大祭司惊醒,手心全是汗水,他悄然起身,俯视一旁睡得四仰八叉的提纳里:“……吾跟你,以前认识吗?”

  ……

  这一波接一波的烦恼,让赛诺都忘记了,占卜出「神明降世」那一晚他看清了梦中人的脸。

  直到此刻,钟离撩开兜帽,露出过目难忘的脸。

  梦中的‘恩师’。

  准确地喊出他的名字:赛诺。

  所有的锁链,一刹那全部解开,赛诺想起了一切:教令院、石头遗址、雕刻有兽灵图案的石块、以及引来灾祸的召唤仪式。赛诺如同过山车一样,心情一波接一波的激动。

  原来,自己卜算出的缥缈的变数,是救赎。

  从泥沼中将他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