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站20

  少年身形的大祭司赤着双足,银发散落,长枪在手,浑身散发的肃杀之气,令那张俊秀的脸庞异常凌厉。他一步步走来,饰品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恍然踩在了刀山剑海之上。

  威压如大军压境。

  终于到魔神间的对决吗?

  钟离的气血上涌。

  契机不太合适,但一次次挑衅,再退让就不礼貌了。

  好战也好,嗜杀也好,魔神骨子里就是势不两立。一忍再忍,忍得下去才怪。把流沙魔神激出来又怎样,钟离有自己的尊严,怎能忍受这种挑衅。

  视线被遮住,钟离干脆撩开兜帽。

  视野一片清朗,连带看大祭司都明明亮亮。

  大祭司骤然驻足:“……”

  钟离:“……”

  大祭司死死盯住钟离的脸庞。

  面露震惊,红瞳蓦的炽烈,燃起火一样。

  钟离原本浑身紧绷,被看得头皮发麻,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呃,好光滑。

  昨晚洗澡洗掉了妆容,提纳里又忙着安顿一人一猫,一耽搁就忘了。兜帽一直罩着脸,也没谁看出异样。

  好吧,异乡人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但现在这时候,暴不暴露有什么关系,而且这张脸可是帝君杰作。

  钟离骄傲地扬起脸。

  大祭司眼睛越发的亮:“你是……恩师?”

  钟离:“??”

  恩师?

  气氛陡转。

  大祭司敛起杀气,浑身颤抖,使劲克制也压不住微黑的脸颊泛出红色。意识到失态,他又抿了抿唇,声音重新严厉:“你是吾的恩师吗?”

  钟离:“……”

  钟离蓦然意识到,自己在石头遗址那里指点过他,教他标记沙子。

  这就是赛诺以为的恩师吗?

  也就是说,赛诺也恢复了一点点记忆,钟离惊喜万分:“你都回忆起了吗?”

  大祭司抑制激动,反问:“你知道吾的姓名吗?”

  姓名。

  对于失忆者,姓名如性命般重要,仿佛记起了姓名就能记起一切。

  大祭司的目光能灼烧一切。

  原来,还没有记起来,钟离停顿了一下:“赛诺,这个名字你记得吗?”

  就像合适的钥匙撬开了合适的锁,咔嚓一声,门豁然开了。赛诺又惊又喜,猛的向前一步,紫雾顿起,钟离本能地后撤一步,避开煞气。赛诺意识到什么,放下红杖,双手交叠在一起,一个一个地摘下手指上的圣器。

  那些流溢的紫色光芒随之一点一点离开。

  如同重担一点点卸去。

  赛诺一身素衣,清风拂过银发,丝丝缕缕,从脸颊拂过嘴唇,眸子闪光。他抿去碎发,浅浅笑了,薄薄的笑容淡去了少年的肃穆:“我等你,等你们,好久了。”在泥沼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触摸到礁石,开心,轻松,释然,还有一点点怨恨:

  为什么来得这样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

  “大祭司的灵魂被掠夺了吗?”

  “只是失忆了吧。”

  大祭司失忆,在平民百姓或许算秘密,科姆丘的长老们却洞若观火。六年前的事故之后,大祭司表现出的一无所知和性情大变,都昭示他不是以前的那个大祭司。

  作为神使。

  只要灵魂能与神明共语就可以了,长老们怀揣这样的侥幸期待着。

  很快失望了。

  醒来后的大祭司失去记忆,不懂占卜,不会吟诵咒语,也没能从神明处聆听到任何神谕,最重要的是,连自幼熟稔、每月一次的召唤仪式都不会。这一现实,令长老们争吵了好一阵子。

  长老们分成两派:

  一派主张选拔新的大祭司;

  一派主张隐瞒现实,不然会引起混乱。而且擢选新人也没有用,召唤仪式代代秘授,没有老一代的传授,新选出的大祭司还是不懂召唤仪式,解决不了现有问题。

  吵嚷之后。

  最终主张隐瞒现实的一派占了上风,暂时将大祭司软禁于正殿。

  其后,长老们很快发现,没有大祭司的钳制,他们权力大了,更轻松地掌控了国家的所有。如此,庙堂沸腾了,瞬间派系林立,争权夺势,忙碌的大家倒懒得去管大祭司是不是真神使了——或者说是个什么都不管的废物更好了。

  只在每月一次的召唤仪式,让大祭司出来装模作样应付一下就好。

  说实话,影响不大。

  没有人能分清召唤仪式的真伪,而见识过真正仪式的高级祭司们,都在那场事故中或死或昏迷。所以,瞒天过海轻而易举,普通人,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大祭司呢。

  就这样,赛诺开始了六年的大祭司生涯。

  他囿于神庙中。

  与浩如烟海的古籍为伴。

  他自认是失忆,因为脑袋空空如也,没有多一个灵魂。他为了尽快恢复记忆,拼命翻阅前代大祭司们的典籍,学习占卜与典仪,并日夜修炼唤醒祭司之力,试图想起以前大祭司的日子。

  然而,武力和占卜能力是一日千里。

  回忆半点没想起来。

  一月一次的召唤仪式是虚假的,也是敷衍的。从一开始的担心被揭穿,到后来,发现压根儿不会有事而逐渐麻木。他心想,真假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不会发生。

  说什么神使,他从没聆听到什么神谕,也没有感知过神明的气息。

  「要不,干脆转型成‘古往今来第一能打’大祭司吧。」

  「比想什么召唤仪式简单得多。」

  日子如圣沙流淌。

  随着他越来越有大祭司的样子,待遇也有所变化。

  不被完全禁锢。

  但也没有获得完全自由。

  长老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现状,每次觐见,都很匆匆,不让他过多干预国事,顶多惯例地问一句,「大祭司大人,尊敬的神明大人何时降世?」

  神明什么时候降世,他也想知道啊。

  「前大祭司们都没能迎来神明降世。」

  「我这装模作样的虚假召唤,什么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他自嘲着。

  也暗嘲长老那群老家伙:都假惺惺什么,你们真的期望神明降世吗?

  一个个那么卖力地搜刮着民脂民膏,生活富得流油,还以「神明降世前必经的苦难」为借口安抚百姓。说不定,心底都恨不得神明永不降世、他们好永享现在的优渥呢。

  「能看的典籍全都看过了,找不到召唤仪式。所谓的召唤仪式,或许压根儿不存在。说不定,世世代代的大祭司其实都是在糊弄呢。」这样的想法越来越笃定,啊,明天又是召唤之日了,考虑糊弄出什么新花样吧。

  他合上了古书。

  就这样度过了六年。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次一次地重复,虚假的仪式会一遍一遍的周而复始,那些无人知晓的糊弄小花样会一样一样地推陈出新。直到那一天。他忽然又梦到了那个梦。

  大祭司偶尔会重复的一个梦:

  月色下。

  无垠的沙。

  四下耸立着高大石柱,这些是支撑神殿的柱子,却是残破、断裂的模样,好奇怪。不过,梦见科姆丘没有的沙漠本就是奇怪。

  有一个人不停地用手拍打着石柱。

  一如过往。

  “又见面了,吾还以为,再也不会梦见这个梦呢。”大祭司半蹲在最高的石柱上,幽幽地说,“吾命令你,抬起脸来,看着吾。”

  知道命令没用。

  无论做什么,这个人只会重复地拍着石柱,

  他也没法看清这人的脸,试过无数次,正如没法找回记忆一样。

  按照梦境,自己的幻影会走过去,学着他拍打石柱的样子,将祭司之力拍进沙子。再然后,沙子中的千军万马呼啸着,回应了自己的召唤。如召唤仪式般一层不变的流程般,大祭司熟悉这个梦

  如此尽心地传授给自己技艺。

  这人是前代大祭司吗?

  也就是自己的老师,一定是的,大祭司向来代代相传。只有恩师,才会孜孜不倦地引导自己学习祭祀之力。虽然是梦,因为梦见许多次,是远比长老们更亲切的人。

  大祭司跳下来,跟在他旁边:“能帮我想起召唤仪式吗?”

  “……”

  “你不累吗?”

  在我梦里重复做着同样的事,累吗?累的话就停下来,回头看一看我啊,我是你的继承者啊。

  “吾好久没梦见你了。”

  沙漠无垠的苍凉,沙子冰凉的触感,以及从沙子中发出的尖叫呼唤……如此真实的梦,却在咫尺之距,都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一年,两年,三年……做梦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是否有一天,再也梦不见这个梦呢,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呢。

  忽而悲伤。

  大祭司望着逐渐变得虚浮的沙子,一字一句说:“能否,让吾看一看你的脸。”

  一次也好。

  不愿让这心底唯一的一脉熟悉就这样消散。

  “一次就好。”

  如果注定要道别的话,至少,看着彼此的眼睛郑重地道别吧。

  仿佛听见他的心声。

  那人停下步伐。

  大祭司的心骤然跳动了起来,也许这一次,可以看清呢:请回头吧,让我看一看,看一看,哪怕看一眼……

  铛——

  长明灯坠地,碎裂成片——

  他坐起身,头疼欲裂,暴风雨从窗子和门呼呼灌进来。物件被吹得四处飞散,仆人呢,为什么窗子和门都开着。大祭司带着头脑宿醉般的刺痛,赤足下床,来到窗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闪电划过。

  星辰历历在上。

  那些不该出现在暴风雨天的、浩渺苍穹上的星辰,有序而诡谲地排布着,闪耀光芒。大祭司倾身向前,睁大眼睛,大脑飞速运转回想着所有的星象占卜知识,参悟那些星辰的诡谲寓意 ——神明,即将降世!

  一道闪电划过。

  伴随这震裂的结果,他也骤然忆起梦中的那一张脸:眉眼飞扬,眼尾上挑一抹曙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