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站19

  提纳里被过于悲悯和过于无情的两个人搅和得麻了。

  挖药挖药,用忙碌麻痹烦恼。

  他把小铲子塞给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乔希:“挖吧,累了就会想吃饭。”

  乔希:“……”

  乔希学着他的样子挖土:“要挖什么?”

  提纳里:“蚯蚓。”

  听到「蚯蚓晒干磨成粉,可以冲甘蔗汁」,想起早晨喝的那杯甘蔗汁,乔希的小手一颤,轻声嘀咕「不要」。提纳里笑着问他除了设计建筑还有什么喜好,除了看书呢,呃,闲了画图累了看书之外的喜好。

  乔希不疯的话,还挺乖巧的,有什么回答什么。

  “诶乔希别动。”

  “嗯?”

  提纳里轻轻伸手,将落在乔希金发上的蜻蜓捉下来:“晒干,给你吃,保准明天就精神了。”

  “……不要!”

  钟离借着挖土收集药材的契机。

  试探幻境薄弱处。

  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和反复探测,钟离摸熟了幻境的构造:不像球形那样分布均匀,而是像建筑一样,由主要的「柱子」和「横梁」架构起了大框架。

  因此,钟离就在这些地方重点布局爆破。

  令他苦恼的是:

  没法靠近威压太强的神庙,而神庙,是支撑整个幻境的「最强柱子」,无论如何得突破心理障碍进神庙一趟。

  得想个办法。

  钟离正琢磨。

  一道灰影在眼前飞过。

  钟离一闪,以目不能及的迅疾捏住灰猫的颈弯:「是不是闲得慌?你不跟着卡维,挠我干什么?知不知道,你俩共享一块圣痕,小心他续不上命。」他这么说,就是恶趣味,实际上早给乔希和提纳里戴上了凭附了他的神力的圣物。

  灰猫挣扎跳下来。

  使劲刨土,把土都刨到钟离鞋子上。

  钟离才注意到不对劲:「嗯?你知道大祭司卜算的日子?七天?七天后吗?」圣猫会知道这种事也不意外,毕竟是圣猫。

  七天,时间好紧。

  不过时间这东西,再多都不够用啊。看来,再不愿意靠近,也不得不走进神庙了。是以身试险,还是契机。不好说,趁流沙魔神降世前能做多少做多少了。

  钟离放下工具:“提纳里,我要去送药。”

  提纳里压根儿没怀疑:“去吧去吧,你这家伙虽然说的话没什么人情,其实比我还像医生啊。”

  钟离飞快地离开。

  乔希注视着,忽的目光一亮:“神明的本质,是慈悲吧。”

  “?”提纳里莫名其妙。

  “身是流沙,却将人类安放在草木繁茂的科姆丘,是为慈悲。”科姆丘草木茵茵,鲜花四季绽放,瓜果香甜,与生命本质相违背。而神明只留了一条峡谷作为栖息,何其慈悲。

  “啊?”

  “是我,是我没有绘出理想的栖所,神明才迟迟没法降世。”

  “呃怎么又来了?”

  乔希忽然扔下铲子,将纸张贴到树干,开始疯狂绘制建筑图,提纳里无语:“……唉,乔希你没事吧?”这家伙到底是被灌输了什么思想,为什么会把「神明降世」这种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算了,劝不动。

  慈悲的神明吗?

  提纳里一边收集药材,一边琢磨,乔希找到灵感了,应该能完成这旷世杰作了吧,不由得期待起来。可是不多时,乔希跪在树下,捂着脸:“不对,还是不对,不是慈悲……”

  ……

  流沙魔神的气息越发浓烈。

  焦躁又起。

  钟离遏制住本能的悸动,自我说服,只是幻象,只是流沙的栖居之所,自己可不是初入幻境的虚弱的自己。气场就是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钟离强行自如地走着,流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避开他。

  小祭司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一边笑:“下次直接进来就可以了。”

  “神庙太过神圣。”

  “您无需拘谨,神庙欢迎所有人。”小祭司笑容灿烂,“原先定的是提纳里大夫三天后来复诊,我没想到您会突然过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提纳里让我给你们这个。”

  钟离拿出一个石质支架,呈弧形,称之为简易枕头也可以。钟离解释,老祭司迟迟未醒,是被睡魔纠缠,换上这个被施了咒的石枕,有助于辟邪,唤醒神志。

  当然,他还得去为病人吟诵一段咒语。

  小祭司抚摸石枕:“光摸上去,就有很舒服的温度。”

  钟离:“诶?”

  他没改变石头的质地,只是注入了强大的神力,比灰猫嘴里含的那块还强大。毕竟,试着搓了好几块后,他已经是熟练工了。

  但说温暖,错觉吧。

  小祭司开心地说:“偏殿只有我和父亲住着的缘故,不管什么日子,住着都很冷。不过您和提纳里大夫过来之后,整个房子都暖和起来了呢。”

  钟离:……

  这倒不是错觉,是天气变暖和了。

  之前两次进神庙,钟离的注意力被流沙气息吸引,无暇多看。今天,他特别留意每一栋神殿,果然风格迥异,新旧不一,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看得出神庙建筑群凝聚了莫斯比家族世世代代后人的智慧。

  当然,“神明有中意居所才会降世”这种说辞。

  只是乔希的意识混乱。

  相较而言,科姆丘别处的建筑没有这么古老的。因为气候湿润,草木长得太快,建筑旁永远有除不完的青藤或青苔,不经常打理就被蓬勃的植物吞噬了。

  小祭司小心翼翼地换上石枕:“钟离,这是你亲手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提纳里大夫看上去很柔弱。”

  倒也是,提纳里就不是能拿得起石枕的人。钟离撩起袖子,戴上绸质的黑色手套,手套与袖子中间,露出一小截皮肤。

  小祭司瞟了一眼,鎏光隐动。

  他一惊,再定睛细看,只是寻常的柔韧肌肤。

  “……”

  钟离将手指按在老祭司的头上,额心燥热:“我祛除恶灵时,不能被打扰,你可以出去了。”

  “啊,我,知道了。”

  小祭司关上了门,靠着墙壁,心噗通噗通跳动。明知看错了,可那一脉金色鎏光是如此耀目,想再看一次。小祭司忍不住透过门缝往里看,然而,什么都看不清。

  钟离的手游离。

  老祭司的低语由含糊渐渐清晰:“神、神明在上……”

  记忆深处,是那一场灾难祭祀。

  大祭司念念有词。

  字句绵长。

  那是极其极其漫长的祭词,漫长到最年老的老祭司打起了瞌睡。如此重要的仪式,却昏昏欲睡,只因他老了,以及经历次数太多了。

  召唤,从每年一次。

  到每月一次。

  让他从极度虔诚的小祭司长成鹤发鸡皮的老人,连带对神明的敬重,都变得略显怠慢。都是时光的错,或者说,是神明迟迟没有降世,让这个召唤仪式变得微妙地敷衍起来。

  空气忽然安静。

  老祭司惊醒,轮到自己了。

  他颤巍巍地舀起圣沙,洁白的沙子,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流向凹凸不平的神器,流水一样,填满每一个隙缝。祭司们的所有目光追随圣沙流动,要说期待,都是有的,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递减。

  ——神器们发出躁动的尖叫,紫雾恣意腾空!

  ——礼成!

  老祭司啊的一声,那许久未发出声响的嗓子扯出一句话:“……神明啊。”

  钟离:……

  钟离按住老祭司的额心,一寸一寸摩挲,老人的所见所经历,丝丝缕缕随之浮现。许久,老人那凸出的眼睛慢慢恢复,安静下来,视野渐渐清明,喃喃着什么。

  钟离稍微离近。

  老祭司艰难地抬起手,贴住钟离的手指,用虚弱的声音呢喃:“神明,请,请赐下仆,真正的死亡。”不是宛若在泥沼中挣扎的混沌,而是真正的死亡。

  钟离:……

  如你所愿,只需再等几日。

  钟离脱下薄手套,清洗着双手,水顺着修长的指节滑下,滴在碧玉砌成的池壁上,清脆滴答。小祭司递上香帕,反复述说感谢,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忽然风起。

  带着轻飘飘的紫雾飘了进来。

  钟离抬头:“……”

  来人定定地注视他:“钟离,好久不见。”

  大祭司一身素衣,没戴任何首饰圣物的缘故,身上只有淡淡的紫雾,难怪没有察觉。大祭司没有进来,只静静地站在殿外,等待钟离出来。

  钟离明白了,看向小祭司。

  小祭司天真地笑了:“之前大人交代过,见到你,一定要告知他喔。”

  这是背叛吗。

  不,在这孩子看来,能觐见大祭司大人是无上的荣耀。

  钟离不紧不慢地擦净手。

  气氛诡异,小祭司也察觉什么不对劲,一哆嗦,伸手接回手帕,小小声地说:“……香膏,你喜欢的香膏,都熬制好了,我给你拿过来。”

  香味一早就闻到了,朗丹河的晨雾初散,花果未熟,淡淡的青涩满是虔诚。

  钟离微笑:“好。”

  钟离踏出房子。

  外边,还有几十个护卫将偏殿团团围住,是有备而来。

  这些人力量可以忽略不计。

  除了大祭司。

  大祭司忽然原地暴起,素影劈下来。手中忽现赤杖,招招凌厉致命,迅疾如电,红影密织,几乎看不出空隙。

  钟离闪避开。

  他没使用神力,只是闪避,脚步快速移动。

  大祭司越打越着急,几十个来回之后,得了机会,红杖直刺钟离的眉心。

  钟离随手一拍,赤杖落地。

  大祭司借着劲往后一跳。

  双手一挥。

  圣物听见召唤,四面八方疾飞而来:头冠、颈项、腰带、臂环、金踝环……一起回到原先的地方,眨眼间,大祭司回归成那个熟悉的大祭司:浑身上下琳琅满目,耀得睁不开眼。

  钟离听到血脉激流的声音。

  来了。

  终于是魔神间的对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