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落春山>第15章

  午康安知道他等下要去找穆望秋也就没有过问为什么了,可话到牙关,他又困惑地看着齐鹤说:“我有点不认路,陈桥在哪儿啊?”

  齐鹤似乎被他这一问敲回了神,难得有些迷茫地与他四目相对,后者向他挑挑眉,齐鹤收起端着杯盏的手,说道:“你那日来找我,定是要经过陈桥的,你真不记得了?”

  午康安寻思了半天,终于记起那一座杨柳依依的老桥了,那时他从桥上过,还生怕这年久失修的桥塌了弄得“人仰马翻”,所以留了几分印象,于是他点点头,一番话说得坦然至极:“那时只顾着赶路见你,幸亏你问了,不然过几天可能真不记得了。”

  齐鹤:“……嗯。”

  齐鹤一直觉得午康安这人不着调,而这次相见之后的他更是油嘴滑舌,常常让齐鹤不知该答什么好,沉默一阵还是只能轻轻嗯一声。

  虽然有个猜测并没有能得到佐证,但他心底到底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怎样的答复都能助长午康安的气焰——他这人惯常不懂得分寸感,见齐鹤一派和颜悦色就得寸进尺,而一旦齐鹤不悦又能装得可怜巴巴,难缠得很。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而一旁的午康安显然不知道他的百转千思,旁若无人地对他笑了一下,浅浅的笑声在现今的氛围下显得很突兀,不少人扭头看向了这边,但是午康安何许人也,西谷的小王子,早就能将外人的打量视若无睹,余光都没有往周边带一下,末了,还颇闲情雅致地跟齐鹤谈论起喜欢的甜食。

  穆望秋咳嗽了几声,望了望座下形色各异的人,沉声道:“当然,那番话并不是避责,我教导无方,让女儿与恶徒为非作歹,酿成如此惨剧,这众所周知。至于山庄失窃参邪一事,不公告天下,是此事难免引起全无必要的恐慌。”

  众人议论纷纷,其中有几个人不满的声音尖锐地露了出来。

  “什么叫没必要的恐慌?现在没有死人吗?”

  有人应和道:“是啊,你就想要逃避,就像十一年前闭门不出,任由穆倾城逃走!”

  穆望秋似乎没有听到那些恶言恶语,神情都未改变分毫,还是那般气定神闲,继续说道:“但现如今我想昭告大家——

  “参邪是被杜撰出来的,实际上并没有此等功法。”他不管众人的惊骇,平静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回应他的先是吸气声,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骂声。

  齐鹤一顿,蹙起眉。

  “这老头在说什么啊?”午康安也觉这戏看不懂了,参邪传了十几年,结果却说是假的?

  ——这相当于开个陈年烂事的玩笑,耍全江湖人玩。

  林萧脸色一变,紧紧皱着眉头,深深地看向了面无表情的穆望秋。

  “听说修炼参邪的人内力会变得与众不同,可我们对它的现世避讳甚深,希望它封死在苍南深谷之下,所以这十年来,我们除了这点,并不知道修炼参邪的其他特征。因为这一结论先入为主,并传广颇深,我们甚至并没有去证实。”穆望秋说,“这一漏洞实在怪哉,此次来应洲就是为了研究因“参邪”而死的尸体,但是我却发现那些气息并不是修炼功法导致的,而是行凶者体内有一奇毒,让内力自筋脉中流转时沾染了这独特的气息。”

  “敢问庄主,此论有何证据?”公子钰站起来,不卑不亢地问道。

  “我将那日衙门里的尸体带了过来,比对便知。”

  穆望秋话一落下,几个仆从就将数十个白担子放置于中央的空地上,一时鸦雀无声,直至几个人大着胆子掀开了白布,看见了熟悉的容颜,忍不住低声哭起来,其他门派见状也派了人去认尸,如若在衙门还一切如常,但在齐聚一堂的晚宴上领尸,此情此景颇为诡异。

  齐鹤除却穆望秋说参邪是子虚乌有时显露了一点异色,就再也没有外露过任何情绪,午康安坐在他旁边,甚至觉得齐鹤好似隐匿了自身,在无声无息地观赏这怪异的场景。

  他温和,平静,估量着这现状,似是天生就心平气和,吝啬于施舍一点讶异。

  在那些死尸被抬上台时,齐鹤微微偏过头,不料,午康安伸手过来,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有些吃惊,下意识就抬手扣住了那只手腕,那人缓声道:“别看了。”

  被蒙在手心里的那双眼睛轻轻眨了眨,浓长的睫毛在他肌肤上扫了扫,带起一些痒意,午康安低头看着未被遮挡住的半张脸,忍不住微微弓起了手背。他发现藏了那双眼睛,齐鹤看起来要比原来柔软许多,毕竟他一直都知道这人绵里藏针,不敢入这温柔乡。

  “为什么?”齐鹤问。

  “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午康安说道。

  齐鹤眼底的笑意淡了,轻轻一扯就将午康安的手扯了下来,“我在山下见多了。”

  午康安不言,只是转过头去不叫他看见,微微翘起了嘴角。

  ——

  公子钰掀开了白布,确定这是那个败坏门风的师兄,啧啧两声,跑了下来。

  门派里的长者面露凝重地看过这一个个尸体,想必也得出了与穆望秋一样的结论,但是一旦确定如此,青烈案就蹊跷万分值得重查了。再加上应洲与苍南的距离,也不得不让人想到阴师不止一人了。

  林萧拍拍掌,吸引了所有人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有两件事可做了,第一,重查青烈案,第二,封死苍南山庄,所有弟子都要接受排查!”

  宴会结束后,午康安先行一步,齐鹤乖巧地跟在穆望秋身后,走了许久也不出言相问,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这里有座破旧的神庙,齐鹤看见时不免有些怔然,而穆望秋一步不停地走了进去。

  “盟主今天约我来,告诉我山庄里也出现了一具死尸,还有人行凶未遂,”穆望秋缓缓说道,然后回身望着他,方才的平静已然消失,剩余的全是死气沉沉的悲哀,“我不得不想,是不是这些年我还是错了。”

  齐鹤面色如常,似乎对这个老人的悲伤视而不见,只是轻声问道:“其实我很好奇她怎么死的。”

  “她求我收留你。”穆望秋微微闭上眼睛,好像在艰难地回忆着,猛地睁开眼睛,“然后自刎谢罪。”

  齐鹤神情依旧平静,淡淡地说道:“你为了心中的道义,对女儿弃之不顾,甚至伙同其他门派的人拳脚相向,最后也没有留下我,还是师伯心软偷偷养着我。”

  他挺直地站在门口,冷风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很快他的披风上就蒙了层细雨,长发也凌乱地吹到身前,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在高大的庙门前显得瘦削而苍白。

  穆望秋轻轻叹口气,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不为人知的争论结果如何,手汇聚了内力,“我已经不能让你继续下去了……这些都是我的错,也该有个了断。”

  “齐鹤,你的双亲薄情寡义,你也差不离,在庙中谢罪也是好归处了。”顿了顿,穆望秋又低声说道。

  哪知,齐鹤听了只是轻轻笑了笑,从容踏入庙中,语气轻柔地说道:“我猜你想说的是,青烈的种就不是好东西,长大后也是狼心狗肺。”话音落下,深不可测的气息就从那单薄的人身上如同涟漪的水散开,他浅浅笑着,抽出腰间的长刀,“如你所愿,我真是烂到不能再烂的人了,所以,你要我在庙里谢罪,那我便只能在神佛面前杀血亲了。”

  ……

  尘埃落定。

  齐鹤抽出血刀,从死不瞑目的尸体前站起身来,蒙着血迹的脸微微抬起,温热的鲜血便和缓地流淌过那像极母亲而温柔娴静的眉眼,划过尖削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

  他念道,母亲。

  穆倾城温顺地服从了她的父亲,以死谢罪,求得了穆望秋的宽容以及点滴痛苦,可是这终归算不得什么,因为她拼死护下的孩子还是被关了禁闭,思过了五年。

  他再度蹲下身,抚开那血迹斑斑的白发,修长的手柔柔地擦净穆望秋脸上的血,然后安静而怜惜地注视那双骤然睁大的眼睛,轻声说道:

  “当我试图变成一只温顺的野兽时,你才愿意让我重见天日,可见世人都是喜欢被驯养的飞禽走兽落于足下。”

  齐鹤手握染血的长刀,感到迷茫而困倦,仰望着悲悯众生的佛像。

  “所以到底要我悔悟什么呢?”他轻声问。

  无人回答。

  齐鹤抛下了刀,走出了破庙,微微抬起手,冷雨落入掌中,血的温热消散得很快,不经意间便看见了食指上红如血的玛瑙戒指,无法控制地想起了远在陈桥的午康安。

  齐鹤想,还有桂花糕。

  他站在冷风细雨中,回过头,清醒而轻蔑地看着穆望秋身后巨大而残破的佛像——它的双眼正无动于衷地,天生怜悯地爱着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

  及至半夜,有人推开了屋门。

  他脱下厚重的披风,将系紧的长发放了下来。

  屋里没点灯,他摸着黑解开了外衣,长袍垂落在他细瘦的脚踝边也没有去捡,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那,这时他察觉到发尾有些湿,粘腻的触感挠在他的后腰上。

  他微微叹了声,低头踢开那些衣服——那上面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难闻得很。接着,他随意地将鞋袜脱了,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向一旁的灯架走去。

  点燃灯。

  那一刻,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逼至耳后,他被拦腰揽过,倒在了温暖的怀抱里,那灯也被人一脚踢翻了,可怜巴巴地照着小小的一块地板。

  齐鹤在被抱住那一刹那,手指几乎要掐进了他的手臂血肉里,但熟悉的气息又放肆地侵占他的感官,一时有些摸不清情况,不待回头望,微微眯起的眼瞬息就被黑夜笼罩,只有肌肤相亲的那处灼烫得厉害。

  那人埋首在他颈间,不得章法地蹭着他的脖颈,齐鹤不得已侧过头,但这显然方便了胡乱磨蹭的人,柔软的嘴唇无意间碰触到了他冰凉的肌肤。

  齐鹤隐隐约约似乎闻到了那人唇齿间残留的酒香,微不可见地皱起眉。

  “我有点晕血。”午康安低声说道,“快掩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