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钧离开好久了,秦时每天半夜忙完,总要控制不住想他,又担心。

  而谢钧所在的虫族与异族交界处,是没有信号的。

  所以……他书信就没断过,单方面的。有时是一颗糖,纸皮上是自己帅气的肖像,过了保鲜膜的。有时带一些肉麻的话,什么“好想好想你”他就是有本事把内心最真挚的情感表达的无赖贱兮兮……但每次,都有他那老祖宗孙子的智慧,什么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毕竟虫族战争比较简单粗暴,从来硬抗。

  篇幅有限,只能写一行字。秦时每次冥思苦想,用尽心思在薄薄的纸片上浓缩自己满腹的深情,有一次,突然灵感大发,缩小字体写了篇100字的深情告白,当时还拿起来看了又看,洋洋得意,满意地夸自己真是个天才……

  于是,谢钧给他回了第一封信。四个大字:“你想死吗”

  没有标点。

  秦时当时收到,看完后趴在桌子上笑了很久——他就知道,谢钧对浪漫免疫……

  日子就这样飞逝,朝堂形势更迭变换,不满洛晟执政的声音越来越多,绞杀了一波、一波、又一波,大皇子终于缓和了手段,表面上晏晏平和许多。

  冬去春来,夏尽秋始,然后,又是一个冬……

  整整一年了,而边缘区的战争却远没有结束。

  秦时开始,还能在信里淡淡调侃想念,后来,随时间发酵,想念萦满了整颗心,他真的很想谢钧了。哪怕已经反复修改,掩饰了重量,字间隐藏的带着急迫的黯然还是不自觉流露。

  谢钧回了他第二封信:“快了。”

  然后,又是一年的春秋。

  听说当时真的快结束了,异族都已经撤退。但异族领地突然着了火,又借风势漫长(zhang),重伤了虫母,刺激整个异族进入狂暴状态,从成虫到幼虫,一个个丧失理智杀红了眼,势如破竹,虫族死伤很严重,而粮草,匮乏。

  秦时当时怕得心悸,差点不管不顾到边缘区找谢钧,运输机爬了一半,被斯兰拽下来了。

  斯兰属于募集兵,负责运输最近一批粮草,他承诺秦时会带回谢钧书信,也真的在两个星期后带来了。

  信上,谢钧说自己很好,只有几个字,秦时却反复看了好多遍,激动地要拿不稳纸,最后庆幸笑了下,把信纸捂在怀里,连日的恐慌散去很多。

  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斯兰是他和谢钧通信的重要渠道。直到三个月后,斯兰一队虫也被编入作战兵,永远留在战斗中心。

  异族一次次进攻,边缘区死伤的统计报告,常常骇得秦时整夜睡不着觉,尤其是又一场长达数月的大规模混战后,他更频繁地给谢钧写信,拼命告诉自己安心、要冷静。

  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寄去的五封书信尽数被退回。

  那人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没有谢钧。

  秦时紧绷的弦断了,他的心乱了,手都在发抖,却还是故作冷静又找出一个剪好的纸条写,恍恍惚惚,发着呆,一张满了,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

  他固执地交给信差寄。

  然后整日失魂失魄地等。

  这次终于收到了回信。秦时暗自松一口气,急切的打开,脸上的神色骤然凝固了——不是谢钧的字。

  信纸被他无意识抓皱,上面陌生的“身体健康,勿念”每时每刻都在鞭笞他的心,他再也坐不住,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谢钧也许真的,出事了。

  秦时策划了一场疯狂的行动。

  他先去了过渡区,然后,又开着自己低蓄能的飞行器在空中悠游地飞,伺机摸清两区交界处把守的时间交替。

  那处主要是射杀做逃兵的军雌,看守并不多,也鲜少注意过渡区,毕竟,从来都是战场上的想回来,哪会有亲自去送死的虫呢?更甚至,送死的要过便过,帝国多死一两个雌虫,也不算什么。

  秦时是在两班看守交接前十分钟开着被漆了伪装的飞行器闯过去的。那是正是看守最困的时候,有一两个发现他了,却连动也没动,只口中冷嗤一声:“呐,找死的傻子……”

  “第二个了……”

  ……

  飞行器能量要耗尽,秦时只能飞得低些,于是,下面的边缘区点点的原貌更清晰地源源不断涌进他眼中。

  硝烟直冲天际,一度阻挡视野,却还是能看出边缘区疮痍许多,远处时不时就会闪过异族巨大的黑影,本就稀疏的绿叶红花早被风卷残席,湮没进漫漫黄的红的沙土。尸体也好多,焦黑的、残缺的,一片一片,赤裸裸暴露在烈日里。触目惊心。

  秦时驾驶飞行器小心翼翼躲闪着走,尽量避开可能有异族埋伏的地方,心中还发愁地想虫族在边缘区的营地又迁到哪儿……

  飞行器半死不活吱吱呀呀慢慢向前爬,实在支撑不住了。最后,干脆死马当活马医,秦时慢慢回想小时候遇到谢钧那次的位置,向那里去。

  那里他记忆犹新,毕竟是发现蓝莓大白菜的地方,那东西好难吃……

  远远看到了地方,却仿佛只有黄沙和死山,不见人迹。

  秦时心里不禁失落,就是这一下,他突然觉得飞行器一阵摇颤,猛地回头看去,是一个血气冲天的丑陋的嘴,锋利地锯齿形牙齿撕扯着飞行器顶,像咬开一个口香糖。

  他脑中一凌,直接翻身从窗户跳出去。

  下一秒,异族前肢猛压下去,整个飞行器拦腰截断。

  而落地的秦时受冲击力后退几步,终于看清那个怪物的全貌。

  身体差不多有三米长,铺满了滑腻腻的鳞片一样的东西,腿比蜈蚣还多,前段锋利得像刀,接触到的黄沙,全化为齑粉。两根长长的触角,头顶圆鼓鼓的复眼,一张嘴裂到了耳朵,露出四排锋利的牙齿。

  秦时见过异族,这个最恐怖。

  这东西体型庞大,速度竟也不慢,窣窣爬过来,剑一样的腿就朝他刺过来。

  秦时躲闪不及,被一下拨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那异族又追上来……

  秦时还没自信到跟这东西硬碰硬。手触摸着背后山石的痕迹——他还是躲山上去的安全。

  他眼睛紧紧盯着异族那恐怖的嘴、脸,看它撒着欢瞪着猩红的复眼窸窸窣窣爬过来,刚要攀住石头上前,余光却看到滚在地上的洛北交给他的木匣子,心里又咯噔一下。

  要是去拿,会被那个怪物踩碎的。

  电光火石间,他心里闪过很多很多,各种矛盾的意见碰撞、交战,最后,他松了攀住石头的手,就地一滚,从两条触须间滚过去,伸手抓住木匣子,就拼命往前跑。

  还是误判了。

  异族的触须甩到他背上,秦时向前跌倒,受冲击滚了好几圈,头撞在岩石上,他视线都模糊了下,却因为偶然的视角问题,看到了沙子和杂草间的很小很小的洞,就像,玫瑰花那次……

  秦时又有了希望,咬牙站起来,忍住仿佛血液呛到气管中的咳,踉跄扑过去,从脚到腿到腰……然后,终于滑进去。在异族的牙齿咬过来之前。

  掉下去后,秦时落在水里。木匣子摔到石壁上,又几下滚到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扬了秦时一脸。

  死里逃生,秦时的心还跳得厉害,他慢了半拍,才抓住木匣子,拖着水往岸上去。

  却没有岸。

  其实,到前面,秦时已经不敢再走了。沙漠本就危险,水沙下更是异族的聚居地,更别说,这里最易生沼泽,要是不小心陷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而且,秦时怕水。

  然而,这种“不敢”只在他脑中闪过一秒。

  从掉下来后,他的意识就混混沌沌的,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飘,很轻很轻,喉咙很难受,秦时忍不住捂着嘴咳嗽几声,却感受到很多液体涌着沾在他手上,他闻了闻,并没有闻出味道,手指放在眼前很近很近,却还是黑乎乎一片,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血糊糊的。

  然而,他竟然不觉得疼。

  秦时甩了甩脑袋,终于清醒一些。

  他后知后觉摸上被异族触角甩过的后背处,赫然触到一道翻着血肉的伤口,却不清楚伤势,又往下摸了摸,触觉很硬,仿佛森然的骨头。

  原来他伤得很重啊……

  如果是这样,那他更不能折回了。朦朦胧胧地,秦时想。他还没有找到谢钧。

  其实他的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晕乎乎的,像生锈的机器,只有腿机械地动。

  下一次清醒,是又向前迈一步,水漫过了鼻子,冰凉地呛到他。

  秦时被激得猛地睁大眼睛,脸回避性仰起,水珠顺着下巴滴答下来。他撤回步子,一时茫然。

  刚想离开,有什么东西却骤然撞到他身上,他差点直接坐水里。

  到这里,还是很暗的,只有一点隐约的光。秦时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敌人”,不敢冒然动作。也不用他动作,那东西慢慢地,又飘走了。

  也许,是一段腐木……

  不远处又传来水流声,秦时起了警惕,定耳听——是往远处流的。

  那没事儿了。

  经此一吓,他精气神儿好了很多,那种迟钝感神奇的消失了。秦时四面看,妄想寻找到出路。

  出路没有头绪,却骤然看到,越来越远的、要经过转角不见了的漂流物似乎长长一条,在光线更凝聚的拐弯那里、显出一点流流的金光。

  有什么东西粘到秦时身上,他愣愣拿起来,低头看,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四个被水浸湿的字——出其不意。

  那一刻,仿佛有电过了他的身体,秦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凭他那一点也不熟练的三流游泳技巧,不顾一切向前游——终于,抱住了谢钧。

  因着抱的姿势,他呛了好几口水,却还死脑筋不肯松一点手,脸死死贴在谢钧腰间,像生怕怀里的人跑了。

  弯角处水流急一些,谢钧昏迷,而秦时没手,所以,他们被冲过去。

  那边的水更深了,黑的不见五指,而秦时在叫了好几声谢钧的名字、推推谢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也终于从失而复得的惊喜中冷静下来。

  前面的水声很大了,盘旋着,像一条蛰伏的水蛇,要搅碎一切。而水应该很凉吧……

  秦时看了眼谢钧隐在黑暗中的也许苍白的脸,手臂更紧抱住他。

  ……他们必须尽快出去了。

  而这里六个面,五面是山,一年是水,出路该在哪儿呢?

  秦时不自觉眉头蹙在一起,突然,他仿佛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了光般盯住石壁——这里跟玫瑰花那次那么像?墙,会不会也是一样呢?

  秦时一向是个行动派,办法就在眼前了,他抱着谢钧艰难向石壁游。

  石壁很滑,秦时绕着石壁摸过很长一段,才终于确定一个淹了三厘米深的洞,他伸手去够上面,没有摸到顶,秦时收回手,非常满意。

  他先把谢钧半抱地放到山洞内,自己攀住洞底却没立刻爬上去,他支撑着缓了很久,才蓄积到力量,双臂压住洞底,接力上去。

  秦时刚上去,脸上的水都来不及擦,就半跪下,倾身近谢钧,轻轻又唤几声谢钧的名字,没有回应。

  他有些害怕了,耳朵贴到谢钧心脏处听,屏息凝神,生怕漏了一个音。

  好久好久,他也真的,听不到谢钧的心跳声。

  秦时一下慌了,刚刚的相逢的快乐全似风烟飞散,他凑的更近,轻轻推推谢钧的肩,声音都发着抖:“谢钧……谢钧……我来找你了……谢钧”

  他声声期盼,而谢钧仍旧不能给他回应。

  洞外水幽幽地流动,一个水花突然打进来,秦时下意识给谢钧遮,水花又从手背反着溅到他脸上。

  水好凉,却也惊醒他。

  他要先带谢钧离开这儿。

  秦时俯下身,一只手臂穿到谢钧颈下,另一只在腿弯,把谢钧抱起来,带谢钧走出去。

  那条路弯弯折折,很长很长,秦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只知道,水浅了、干了,外面慢慢地有光——出太阳了……

  他再也走不动,一下摔在地上,落地前,他没有力气自己垫下去,就用手臂死死护住谢钧。

  光那么亮,他终于看清谢钧的脸,甚至不能说是苍白了,秦时甚至觉得,他生机的睫毛都要褪成黯然的白色。

  秦时想要去检查谢钧身上的伤,手拉他的衣服,几下没有拉开,他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秦时把发抖的手指握到手心安定,最后从衣摆处掀开些,只掀开些,他看到遍布的伤口,被水泡成了白色,连一滴血都榨不出,却更可怕。

  他下意识去握谢钧的手,捂到自己怀里,衣袖下垂,于是,秦时低头时发现了一直发着红光的“姻”。

  他陡然惊醒,意识到什么般去摸自己背上的伤,摸到硬硬的一条——已经结痂了啊

  秦时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终于笑了,却仿佛献祭,令人胆寒——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雌虫的恢复能力很强,谢钧这样的高级军雌尤甚,但是,“姻”禁锢了他的自愈、禁锢他的天赋。

  如果,他毁了那东西呢?

  秦时的眼睛在剑上透出几分薄凉,也是对自己的薄凉。

  没有刀具,他就用牙齿咬破手指,想要血能承担些愈合的使命,暂且保住谢钧的命。

  然而,他不管喂多少,谢钧总尽数吐出来。

  后来,他试了抱起上半身喂、把谢钧头仰起来喂、又咬了下手指加大血量喂……使劲浑身解数……一点用都没有。

  秦时犯了难,本就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阴翳的灰,他自虐地咬着嘴巴,咬出了血才又回过神,目光飘渺闪几下,最后紧紧定在那个发光的“姻”上。

  但是这个东西是墨铁做的?他要用什么,才能毁掉它呢?

  秦时布满伤口的手向后按,仿佛要起身,却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迟钝一下,转过头去看:是一个木匣子。

  匣子上还带着机关锁,秦时早就没有足够的冷静去猜,而一路上木匣子被多次冲击,早生了裂纹,秦时索性蛮横地用拳头把他砸开,木渣子扎进他手里、木匣子破了,他的神态一直平常。

  里面的东西露出原貌,是一块儿石头似的东西,黑色的,又带点金色的颗粒,棱角很顿,被秦时的血染得污秽不堪。

  却不过一会儿,石头奇迹地又恢复了干净,只余些灰尘在上面,棱角处好像没有那么粗粝了。

  原来吃血啊……

  是传说中那个墨铁吗?秦时不知道,但他早已无可选择。

  他非常冷静地把手在木匣子的涂钉上深深划一道,握拳挤着血滴在石头上。

  后来,又是胳膊、是腿、又划伤了腹部,把还是粗粝的石头按上去,让他自己吸血,后来,秦时头晕地只想吐,按不住它了,他眼前一片灰色,意识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他抬起千斤重的手不分轻重推一下,把它一角嵌到伤口里,安心闭上眼睛。

  这个石头像一个无底洞,仿佛要吸干他的血,才能,满足他的愿望。

  秦时没什么力气,头垂着虚虚抵在胳膊上,哑笑出声。

  那就吸吧,他受伤那么多,濒死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次……

  秦时的意识飘忽着,恍恍惚惚,他觉得,那个无极山未做完的幻梦又继续了,或者说,它从来没停止过……

  有的人,不是愿意留下,就能留下的。有些人注定,一生都是流浪……

  ……

  秦时下次,是被疼醒的。他咬牙攒了力气,把石头扯出来。

  石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秦时在地上摸了好几下,才终于把石头抓在手里。

  他甩了甩头,硬撑着清醒意识去看——在他血液里那部分已经锋利些了。

  他无力地弯弯唇角,开心地笑,握着石头撑着地踉跄站起来,走了半步,又跌倒在地上,最后是爬到谢钧身边的。

  他的意识早就模糊,却一直拼命告诉自己不能现在睡,他两个手指穿过“姻”护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用石头锋利的部分切割着,什么都看不见。半梦半醒,他仿佛听到玻璃被划破了声音,最后,清脆的落地响,秦时终于无力地松开手,他却又咬自己早就鲜血淋漓的麻木的嘴唇,手抓着地上的沙子,接力一点一点往上些,唇贴住谢钧的唇。

  他不知道自己精神力等级被糟践成什么样,但,万一有用呢?如果他必须要走,那么他希望,是为谢钧而死……

  ……

  秦时听到有人叫他。他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那声音也像经过声波转换变调,不甚清晰地扭曲着进入他的意识。

  是谁啊……

  “秦时……秦时……”

  呼唤的声音仿佛催眠曲,秦时又沉沉睡着了……

  ……

  秦时是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醒来的,一睁眼,身旁就是他老婆,他整个人泡了蜜一样,甜滋滋,轻轻凑近抱住谢钧,开心的闭上眼睛继续做这个美梦。

  小鸟都在为他唱歌……

  欸,真是太幸福了,这样的梦,请让他做七天…

  “秦时,你再不醒……”谢钧的声音传来。

  秦时没给他说后面话的机会 ,立马睁开眼睛。

  床头烛光微明,烛光下,谢钧容颜鲜活,暗金的头发、平素总不近人情的眼睛都被渡了层温柔的光,不再那么凌厉。语气也柔和,只是说出来的话,依旧是冰冷的零下九度,差点没把秦时冻死:“你半个小时后走。”

  秦时本来沉溺着,眼睛都直了,突然被这句话打入现实世界,满眼痛心疾首:“我才刚醒,还没有温存一下。”他强势地翻过身背对谢钧,只是委屈,还带点无赖:“不行,我不走。”

  都没给谢钧说话的机会,下一秒,他自己又翻回来,恶狠狠地说:“不行,不看太亏了……”

  眼睛放在谢钧身上,眨都不带眨的。他的爱明晃晃的,从来毫不遮掩。

  谢钧笑了,不知气的,还是逗的。

  “我两天前联系军部来接你,他们的人半个小时就到了,你收拾一下吧。”谢钧看着他,说起正事。

  “啊?我睡了多久?”秦时如遭暴击。

  谢钧扯动了下唇,声音仿佛凝涩了下,眼睛让秦时看得难过:“四天。”

  “你那时,伤得很重。”

  秦时不会安慰人,只能装作不在乎,嘴唇挂着无所谓的笑:“那有什么,我现在已经痊愈了……”

  谢钧却没有笑,还是那样的眼睛。他突然发了狠,恶狠狠瞪秦时,手却紧紧抓着秦时的手,声音里还有心悸的颤抖,打断了秦时的伪装:“你以后,不许再让自己受那么重的伤”

  秦时张了张嘴,谢钧真挚的、在意的眼睛,让他的那些逞强与欺骗再也说不出口。

  他心里涌上一种夹杂着莫名难过的感动,直接抱住谢钧,半晌不说话。

  谢钧任由他抱着。

  中央的援救来的很快,沉默中炸开一声巨大的轰鸣——秦时要走了。

  那么多的疑问,那么多的问候,都只能先掩藏在心间。

  秦时的脸郁闷地丧下去,非常不情愿,却并不无理取闹,他的语气一直都是那样,一半无赖地装做不在意,一半撒娇着玩笑般展露爱:“这么快啊——”秦时满眼哀怨,像看着一个负心汉,他最后又紧紧抱谢钧一下,松开手,语调蛮横又可怜:“战争结束了,你等着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我吧。”

  “好。”谢钧回他,很安静,又很真诚。只一个字,也只需要一个字。

  秦时愣了下,眨了下眼睛,再也不能游刃有余地笑出来——他真的不想走了。

  外面传来催促,军部的虫已经抬着担架过来了。

  最后的最后,秦时还是禁不住,他抓住谢钧的手,目光灼灼,想要回避,却又偏偏脱口而出了他经久的疑问:“谢钧,无极山那次,为什么会,等我?”

  谢钧明明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却也并没有实施计划。

  他赌上了一切等他。

  谢钧也看着他,仿佛沉默下,低了下头,犹疑很久,最后又看他,目光坦白而诚挚,快要杀了秦时。

  他紧紧、紧紧握住秦时的手,表白一样的声音,包含着千山万水的沉重的情意:“我觉得,可以缓一缓,我们一起活下去。”

  他生来在战场。

  最初,他的亲人、朋友都在。

  后来,阿含死了,他还在战场。

  哪怕到回中心区那天,他都默认,自己的归宿是某天死在战场上。

  清晰直白,从生到死地千篇一律。

  直到遇见秦时。

  他觉得,他的人生还可以有第二种可能。

  他失去过很多,什么都不能握紧,但也许,他可以和这个虫一起,一生。

  谢钧弯唇对他笑了。

  秦时像被刺伤,没有看他。

  最后,秦时被抬出去的时候、帐子合上的时候,静默中,是谢钧的一句话,是抱歉,也像祈求:“秦时,等等我——”

  那么沉重。

  ……

  时间一分一秒流转,一月又一年。边缘区形势逐渐好转,而中心区,洛晟党消弭很多,二皇子有隐隐为大之势, 正是利益交织的关键期,压在秦时肩头的事也更多。

  夜中,秦时披着衣服在桌边办公。小金刚管不住他,最初那段时间,每晚都要发阵疯,然后装死摆烂。

  现在更狠,以死相逼了,轱辘轱辘就要在秦时眼前投窗而死,可惜腿太短了,根本爬不上去。

  秦时工作之余,累了,总要逗它两句看它一眼解闷儿。

  从边缘区回来后,秦时总做梦。梦里都是上辈子的旧事,很多次,他的灵魂困在里面,无论如何,都无法睁眼。终于醒了,他却分辨不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要很久很久,才能从那种惊悸而死寂的情绪中抽出身来。

  久而久之,一年了,到现在他有时甚至怀疑,现在这里是不是才是梦?谢钧……是不是,只是他的梦?

  现在,他已经不愿意睡觉了。

  他始终记得,离开那天,谢钧说等等他。

  他想等着他。

  只是,他这样规避,却总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力拖着他,一定要把他带上命定的轨道。

  他也早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第一次,睡了13个小时,他还能骗自己,是累了。后来,一次又一次,一天、两天、甚至上次的四天,他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现在,他只是等。

  如果……如果,他能等到谢钧回来,这一次,秦时会心怀感激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已经很好了……他想,已经很好了……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孙子兵法已经要到尾声,而面前的工作……秦时咳了声,裹紧衣服,继续批着、一字一字写……

  谢钧想要的,他都想给他。

  ……

  又是一夜,秦时睡着了。

  梦里光怪陆离,他好像在一个破旧的小木屋里,那又是另一段现实。

  他高三寒假过后三个月满的18岁,怕他不配合,他们把他关在房间里,预备好绑他跟那个公主到国外登记结婚。

  那夜窸窸窣窣,刁蛮高贵的公主逃出来,鞋子都带了泥,爬到木屋顶上,骂他、求他,说他痴心妄想,说不想嫁给他,说讨厌他,说跪下来求他,说宁愿死……

  最后,她声音哑得说不出话,只余下呜呜咽咽的哭声,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眼泪浸透木梁渗下来,开始是水,后来,慢慢带了血,最后,都是污浊的血……

  秦时站在那个终日黑暗的狭小又空荡的房间,一动也不动,像早就生锈了的剑。耳朵听到的,是哀怨的哭声;眼睛看到的,是死寂的黑暗;身边笼罩的,是难过的指责。

  他始终都是,错误的那个。

  公主被绑回去了。跳了几次楼,摔断了腿,落下残疾,又哭瞎了眼睛。

  没有人松口。

  门是被他一脚一脚踹开的,闩好的木头折成两半,整个木门轰然倒地,外面的太阳又一次洒在他身上,很刺眼。

  门外就是陆承,摇着车钥匙对他笑:“走啊,飙车去,我压你赢。”

  那条路很险,才一半,陆承就找人拦他,最后,硬擦着边撞出去,一个又一个弯……

  他赢了。

  第二个就是陆承,车停在他侧面,跳下车就去拉他的车门。

  车门猛地被打开。陆承要脱口的指责也咽在口中。

  秦时睡着了,腿被木门上的棱角划伤,也撞到了骨头,血迟钝地滴滴答答流下来,弄脏了车。

  路太险,救护车过不来,他最后是被陆承的私人飞机带到医院。

  躺了很久很久,后来醒了,却还像睡着着,医院、血迹、泛白的太阳……哪一个,都不能拨动他的灵魂。

  他后知后觉去摸怀里的花,看一眼。

  陆承坐在他病床前,冷冷笑一声,抢去他的花扔在垃圾桶里。

  秦时好像懵了,保持着拿花的动作没有动。

  “这个太丑,我给你买束好的。”陆承的情绪总是难以捉摸的。

  他麻木地收回手,又闭上了眼睛。死寂的腐烂从病床上蔓延,秦时早觉得自己该要死了,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还要强撑着。

  他一直有想要得到的。

  “秦时,”最后,病房里响起的是陆承的声音,像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样漫不经心又危险十足:“有个好玩儿的。”

  “我们毁了秦家。”

  “好啊。”秦时睁了眼,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开口。一如既往的平静。

  后来的事,不知道在陆承的赌注里,他是赢是输。

  那些画面还在梦中一帧一帧放映,秦时看着看着就笑了,转过身不再看。

  陆承其实不算很坏,只是两面三刀、城府极深,不可……深交。公主也还好,如果自己的死,没有她为讨好秦淮狠狠踩一脚。

  他早就厌倦了那些爱恨,那些所有的亏欠与算计。

  而且,他现在,已经找到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

  那是一份永远纯粹永远存在的爱,他相信,谢钧不会骗他。

  “秦时,放下吧。”秦时最后看一眼车祸的那个自己穿过玻璃艰难地像捞水中的月亮般去够蛋糕,去过时隔十年的又一次生日。

  秦时,那样太卑微,不要……那样活……

  一切炸裂成碎片。

  ……

  屋子里还亮着灯,秦时倒在办公桌子上,身上依旧是那件大衣,房间只有小金刚轱辘轱辘地扫洒声,没有谢钧。

  秦时眼睛突然睁开,却仿佛还在梦魇里,他侧过脸忍不住咳嗽两声,口中涌出的都是滚烫的血,他连忙抽纸巾擦,却又好像流了鼻血,再多的纸都止不住……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秦时去洗手上的血迹,却摸到了斑斑驳驳的伤痕。跟他十岁那年被药炉一次又一次烧伤的伤口一个样。

  他怔了一下,慢慢低下头,一直看着自己的两只从来不好看的手。良久,笑了一下。

  原来,他还是,不能留下来啊……

  ……

  他昏睡那几天洛川的电话差点把他终端炸了,秦时花了很多精力才处理好,同时,他却也感觉到了,自己在慢慢消逝的生命。

  头脑变得迟钝,站两三分钟都会觉得眩晕,慢慢地,看不清文件上的字,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天天的呕血,喉咙吞了刀片一样疼……

  ……

  死亡将临的那一刻,秦时似乎有所预感,他支撑着所有的力气,混沌地摸索出一张纸,握紧笔,很努力看清纸张,努力地,写下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谢钧,我爱你,哪怕有天走了,也爱你……

  ……

  秦时的死讯是春初第一场战捷后传来的。

  谢钧沉默着,神情看着很平常很平常,一分一秒,带他们做完所有的扫尾工作。

  斯兰心里难过的要命,忍不住频频看他,想安慰,却突然觉得,语言那么无力。

  正是下午,浩荡的黄沙,太阳很圆,泼墨般的余晖,无端旷渺而孤寂。

  谢钧矗立其下,久久都不动,像整个生命都静了。

  斯兰看得不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而也恰这一刻,谢钧开口了。他说了一句,让斯兰毛骨悚然的话。

  他好像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终于想明白了一个很困难的问题。他说:“斯兰,原来阿含,死了啊。”

  斯兰仿佛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快停止。

  一步之外,谢钧仍旧看着前面,不知是哭是笑弯了一下唇,回身,一步一步地,走了。

  谢钧一直很冷静,只是那晚,独站在帐子里,吐了一口血。

  ……

  这场战争,零零总总,打了要四年,开始得出其不意,结束也是。

  听说是谢钧上校孤身冒险潜入异族内部,杀了虫母,整个异族都多数凋亡,剩下的,四散而逃……

  而中央,大皇子已是强弩之末。谢钧这次回去,目标很清晰,就是要杀了他。

  不惜一切,杀了他。

  正是夏,跟他和秦时剑拔弩张相遇的那个夏一模一样。然而,再回头,早已物是人非。

  那天雨下得很烈,太阳还挂在天上暴晒着,正是阴阳交替之际,乌云很低,空气浸饱了雨水,也格外沉重,正如皇宫内肃杀的气氛。

  二皇子的军队已经杀到了内宫,谢钧又带了一队人赶到助势,一路势如破竹。

  宫殿内什么都没有。洛晟早带着亲信撤退,外面拼死的士兵只是个幌子,整个大殿安静得厉害。

  所有人戒备着,警惕暗中的危险。

  突然,高台上面传来连续的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仿佛拿着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压迫地鞋子擦着地面滑,由远而近。

  谢钧猛然抬头看向那个方向,手中的剑锋利地指过去。

  然而,那里的情景让他整个人都空白了一秒,不自觉地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但剑尖还是颤抖一下。

  是那个内监。他挟持着的,是秦时。

  秦时头发更长了,更瘦了,闭着眼睛,睡着了。

  谢钧怔怔看着,紧紧、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心脏在这一刻突然翻滚起被刀搅动一样的痛。

  内监的匕首深深横在秦时的脖颈上,一脸小人得志,声音粗嘎嘎,笑得扭曲而残忍:“谢钧,你自断骨翅,我就把他的尸体完整地还给你——”

  谢钧没有回复好与否,只是怔怔看秦时。那个无赖雄虫的微笑唇依旧含笑,仿佛下一秒,就又会睁开眼睛,戏谑地笑他。

  洛川看出不对劲,皱眉深思,又一眼落在秦时的尸体上,眸色深了深,捏紧了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只是,还不待他行动,一柄剑就横在他脖颈上。

  他心中一凛,顺着剑尖看过去,是谢钧。他的目光还是在秦时身上,一直一直在秦时身上……

  ……

  秦时陷入了死后的大混沌。

  但这次跟先前几次都不一样。他仿佛是被放逐到宇宙,做一次决定命运的选择。

  所有的过去都离他很远很远,一切零零散散,记忆中闪过的,都是他的缺憾与不甘。

  是他妈妈临死前求了很多人才联系到律师签署的那份股份转让合同,到死都怕秦清越为难;也是她最后拼死送去的那封“好好照顾秦时”的信。

  是陆承教他打架、带他逃家长会,又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也是陆承算计他、利用他、杀死他。

  是秦清越一次次漠视他,终其一生不在意他;也是他濒死前病床上的“你是谁?”和“不是……秦时不是这样的……”

  这一生那么遗憾,秦时想起来,总会很难过。

  流星质的混沌宇宙中,他仿佛听到了忏悔声、痛骂声、呜咽声、祈求声和,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微弱呼唤声,仿佛选择,就会有无数的新生的可能。

  但这在秦时眼中甚至不算一个选择题,因为他从不痛恨自己的经历,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不需要重新开始。

  在他活着时,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去爱了。

  现在,就当一切,都算了吧……

  秦时闭上了眼睛,隔断前世的一切,闲闲地勾唇笑着。

  他不在意了。

  那一刻,仿佛天崩地裂,秦时觉得头很疼,下一个感知就是脖子疼。身体也仿佛有了重量。

  他艰难睁开千斤重的眼皮,这才感觉到此境不妙。

  身后的人还得意忘形嘎嘎笑着,笑得秦时头疼,秦时明目张胆夺了他的刀,握住刀锋,刀背重重掷在那还没反应过来的虫太阳穴上,哐当一声,那虫像一块沉重的板,直挺挺仰倒下去。

  秦时也支撑不住,踉跄两步趴在栏杆上,刚经历生死,他却还是一脸不在意,只懒懒压在栏杆上,甩几下手上的血。

  头发飘荡着,他眼睛不经意一瞥,正正看到了下面的谢钧,脸上的笑意瞬间放大,眼睛都亮了。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可能是短路的大脑还没正常回去,秦时晕着脑袋想也不想就直接爬过栏杆跳下来,谢钧也什么都不顾,扔下剑,去接他。

  秦时抱住谢钧的腰身,语气都是笑的,懒散着:“谢钧,你终于回来了啊……”他又笑了一声,更紧贴着谢钧,拖长了调调,像在撒娇一样:“我好饿啊——”

  谢钧至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就是……秦时觉得自己腰快被勒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