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报了钢琴班，下午让你妈送你过去。”冷漠的中年男声响起，面孔失真，从小就没对他正视过，却又很理所当然地要求着。
林然看向梦里的自己，才五岁，短小的手指放在黑白的琴键上，耳边清静了片刻，又响起了更为凄厉的女声。
“谁让你给他报钢琴的？！”
“他不准学！”尖细的嗓音在不知名的角落蹦出来。
“啊啊啊啊！林海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呜呜呜…………”这次又换了腔调，声音从气势强盛的怒意转换成了泫然欲泣的哭音，仿佛对男人失望透顶。
还是小孩子的林然面无表情地弹着一首又一首的经典曲目，从音箱里飘出来的音符没有颜色，沉重地掉落一地。
“你为什么要去学钢琴？”女人在他哭哭啼啼，后又面容一变，哀怨地看着他，“然然，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去学钢琴？妈妈最讨厌音乐，尤其是钢琴。”
没等他解释，蹲在他面前的女人一把扯过琴谱撕碎，猛地合上钢琴盖时不小心压到一旁的琴键。
铿——
林然嗫嚅着双唇没出声，颤抖的双手放在身后，湿润的眼睛似乎看不清对面的女人。
“即日起，别再跟你那群狐朋狗友混，玩乐队有什么出息？！”
“然然，你太令妈妈失望了……”
“林然，这么多年了，我必须告诉你，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不会再管你，去你爷爷那反省，手续我都办好了，明天就过去。”
…………
琴键被用力弹奏发出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他哆嗦着手去扯掉琴谱，他努力看着翻过页的五线谱，发现怎么使劲看都转化不了手上的动作，他烦躁地按住两边，混浊的“镫”长久地没有消散。
他内心烦躁，看着眼前黑白的世界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漩涡，漩涡周围不断闪过梦魇般的画面和声音。
恍惚间竟然觉得有只怪兽的爪子在扼着他的喉咙，让他透不过气来。
心脏剧烈跳动，他一下子被惊醒，睁大眼睛看着洁白的天花板。
随着视线慢慢聚焦，意识回拢，林然的呼吸平缓下来，他一眨不眨，以为产生了幻觉，还在那个黑白的琴房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他都只能硬挺挺地躺在床上，维持着平躺且僵硬的姿势，仿佛在他看不清的角落蛰伏着一只巨兽，舔舐着利齿，要磨上他的脖颈。
时间流逝，中午热烈的阳光从飘忽的窗帘缝隙挤进来。林然睁得眼睛酸疼，生理性地滑下一滴眼泪。
假的，是梦而已。
他猛地一把抹上眼睛，使劲搓了把脸，翻身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他轻不可微地叹了口气，还好是假的，还能控制得住情绪。
林然起来洗了把脸，用过午饭后在客厅里无聊地看电视，林长渝不动声色地看他好几眼，最终还是没有问。林然就装作没看见般，抬手换了好几个台。
下午两点多，林长渝把林然送去了医院。
“结束了我来接你？”林长渝问。
“不用了，宋安过来找我。”林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去忙你的吧。”
推开覃医师的科室，林然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整理文件的覃医生。
覃医师是个气质温和的人，模样比实际年龄小，五官柔和。看到林然到来的时候，他放下了手边的资料，同他招招手，微笑地说：“来了？最近怎么样？”
林然在他对面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坦然道：“不太好，可能恶化了……”
“刚做了噩梦？”覃医师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抽出两份测量表推到林然面前，又去饮水机那接了杯水给他，“慢慢来，我们边聊边填表，不急。”
林然点点头，接过了纸张，按往常一样低头填写，他停顿的时候，覃医师就在旁边引导。
时间慢慢流逝，林然把填好的表递给对面的人，覃医师往上面看了几分钟，又挑了几个问题。
“平时会产生幻觉吗？”覃医师沉吟。
林然回想了一下上午的梦，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今天上午……”
“过去的两周内呢？”覃医师温和地问，然后在电脑上记录一些信息。
林然闭眼想了一会，然后摇头，“就今天上午，可能是环境原因吗？”
覃医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把测量表收纳进一个专有文件夹里，才坐回林然的对面，和蔼地说：“以前和你说过，双相障碍Ⅱ型是可以慢慢恢复的，现在我们先来了解你最近的情况。”
林然在覃医师的科室待了两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关于覃医师的治疗建议，他精神有点飘忽，如他哥所说，他确实抗拒治疗。
林然拐进大厅，拿了一些心境稳定剂和其他药物，出了医院，不意外地被阳光刺了一下双眼，这个点的太阳其实不算强烈，但他还没从上一个状态调转过来，他眯了眯眼睛，大脑中枢才迟钝地调动一切感官，适应起周遭的环境。
他低下头，随手把药物和诊疗单放进背包里，拿出手机联系了宋安。
电话被一秒接通，宋安的声音通过电流响起。
“结束啦？”宋安颇为高兴，放下手里的练习起身出了练习的房间，“我跟我妈说一声然后过去找你，叫上乐队那几个人吗？”
“结束了，不用出来，没心情到街上了，我去你那。”林然边打电话边出去，医院前面不远处就是公交站。
“也行，那你赶紧过来，晚上再跟他们聚。”宋安笑笑道。
“在等车了，先挂了。”
“欧克欧克。”
挂断电话，林然等来了一辆公交车，他随着人流上了车内，抓好扶手看向窗外不断闪过的景色。
手机这时候进来了几条信息，隔着手机外壳震动到手心里，他拿起来看，发现是顾霖发过来的。
-顾霖：[音频]
-顾霖：给B组编了段鼓点，有空听一下
林然没翻出耳机，抬头看到离目的地不远了，索性给顾霖回复了一个“好”。
-林然：我准备去朋友那，今晚回家再听
-林然：对了，你们那边事情解决了吗？
消息发过去不久，左上角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文字消息，果然没一会儿，对面就有了消息过来。
-顾霖：已经吹了，不过还有其他项目活动，等考试之后带你一起过去玩
林然看着都觉得无奈，对前面“吹了”的事不做回应，只发了个比着“OK”手势的小人表情包，算是答应了顾霖的邀请。
窗外的景色变换速度缓慢下来，随着车身的一阵颤抖，司机师傅拉了手刹，林然在微信上道别之后就下了车。
宋安家的小区绿植不错，林然跟在别人后面进了单元，摁响了宋安家的门铃。
“谁呀？”宋妈妈从客厅里起身，脚步快速地走到了玄关处，打开门看见林然不禁面色一喜，笑吟吟地说，“是阿然啊，快进来吧，阿姨都有一个月没见着你了，要不是宋安那小子说起，阿姨都不知道你转学了，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跟阿姨说一声……”
眼见着宋妈妈关不掉话匣子的趋势，林然随即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口道：“是我走得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和您说。”
“进来吧，别站着啊，阿姨给你端一碗清补凉，”说完之后赶紧招呼林然坐下，随后宋妈妈转身进了厨房，端了两碗清补凉出来，“知道你是来找那小子的，把这也一起端上去吧。”
“嗯，谢谢阿姨。”林然不客气地笑了一下，端起托盘就往楼上走去。
宋安家是复式楼，楼梯口往左拐就是宋安的房间，其中琴房在他房间隔壁，林然毫不犹豫就往琴房走去。
“在看什么？”林然推开门，见到宋安顶着一头鸡窝坐在一堆乐理书籍中间。
宋安闻言抬头一看，见是林然，赶紧把手上的书放下，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到林然身边，接过他手上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等他迫不及待地吃下一口甜品后，才嚼着食物回答林然。
“太难了，太枯燥了……”宋安拖过两把沙发垫子，朝林然招手，“快来坐，我妈知道你回来了特意提前两天做的。”
林然挪过垫子，在宋安对面坐下，拿过另一碗清补凉吃了起来，他放下勺子，抬头问：“什么时候去集训？”
宋安想了想，叹出一口气，“下个月吧，时间不多了……”
林然点点头，没说话了。
“今天去医院，医生有说什么吗？”宋安问起，随后他又笑着摆摆手，“哎，这个不说也行……”
“没说什么，和以前差不多。”林然没什么表示，又舀了一勺甜品送进嘴里。
“乐队那边今晚也有练习，我和他们说过了，今晚过去咱们要聚一下。”
“可以，挺久没见了。”林然笑了一下，拿出手机在以前的乐队群里打了声招呼。
“你和小悠有进展没？”林然难得的八卦起来，看向对面坐着的少年。
“不聊这个我们还是好兄弟，”宋安一脸悲催，“啊呜”一声又闷了口甜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闷了一口苦酒，他郁闷道，“嘤，苦酒入喉心作痛……”
林然：“…………”
在宋安家吃了晚饭，又打了会游戏才出门，来到以前乐队经常聚餐的地方，林然没想到乐队的大家都到了。
他稍微有点惊讶，看着熟悉的几人吃着烧烤，他旁边的宋安倒是快速地熟稔起来，在谢齐身边挤了两个位置，吆喝一声：“看，谁来了！”
抬头看到林然的几个人纷纷起身，高兴地过去抱了一把林然。
谢齐更是夸张，抱着林然不撒手了，差点把眼泪抹他身上，“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呜呜呜……”
不怎么喜欢和人接触的林然耐心了一回，好笑地拍着谢齐的背部，“起来了。”
“就是啊，刚发了新歌你就跑了，都没来得及庆祝一把，”冯诺文现在宋安旁边，抬手把谢齐从林然身上捞了起来，“寒暄完了坐下吧。”
“啊对……都顾着重聚了，忘记和你介绍乐队的新朋友，”宋安指了下还坐在位置上的人，“A工大音乐系徐江。”
徐江站起身，朝林然打了声招呼，他笑笑说，“你的歌都很不错。”
“谢谢夸奖。”林然说。
“总算见到人了，”小悠在桌子的另一面望向林然的方向，相对于其他人的激动，她还算冷静，“大家坐下吧，今天不限制消费……”
话还没说完，谢齐就欢呼了一声，“谢谢小悠姐！小悠姐是坠吼的！”
大家看着年纪最小的谢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林然随着热烈的氛围入座，因为大家的不过问稍微地松了一口气，宋安在他旁边朝他挤挤眼睛，意思是大家都很贴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