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六章

  盛明烨开始不停地写信,打电话,发电报,联系一些季沉漪听过或没听过的人。他原本还在担心除夕夜的事,但盛明烨只简单地朝他做了个手势,“交给我”。

  他便放心地去相信了。

  十二月的最后两天,雪下得更大,出去没一会儿就落满一头一肩的雪。季沉漪起得更早,仍然是每天锲而不舍地,去钟楼练功。塔楼下的敲钟人早已不知所踪,或许是半年前跟着一部分逃难的军队南下,或许病死、饿死、冻死,没人说得清。这座城市不再有钟声,长街空旷,日色安宁,朝阳浩荡,季沉漪顶着雪,练满一个时辰,擦擦汗,神清气爽地,去叫盛明烨吃早饭。

  盛明烨往往前一夜很晚才睡,到季沉漪熟门熟路地敲开门,他睡得迷迷糊糊,季沉漪玩心大起,将一双冻得冰冷的手猛然伸进他的被窝里,盛明烨被惊得从床上弹起来,哭笑不得,“你的手也太凉了!”

  季沉漪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拿他的体温暖手,索性脱了外袍,半个人都挤到他床上去,“冻死我啦,下雪真冷!”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但季沉漪哈哈大笑着,拿手去冰他的脸,“快起床,我刚刚看李妈买好了早饭!”

  盛明烨睡不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来洗漱。在这段静谧的时间里,季沉漪也许会躺在他的枕头上,闭起眼睛眯一会儿,或者只是单纯地什么也不干,一手托着脸,看着盛明烨在点着暖气管子、热意充足的房间里赤着上身,有条不紊地洗脸,梳头,刮胡子,整理毛巾。他的肌肉很紧实,形状均匀,健壮,有力,分布在那上面的伤痕更像是一些刻意为之的、平添美感的装饰。如同断臂的维纳斯比完整的维纳斯更传世,而站着的拿破仑并不比倒下的拿破仑高大。

  他将这句话对盛明烨说了,后者停下动作,用毛巾擦干净脸,剃得短短的胡茬显出一点冷峻的青色,“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些话?”

  “——阿宝姐借我的杂志,一个法兰西人写的。她最近似乎没别的事做,每天除了遛狗就是看杂志打发时间。”季沉漪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眼睛在他凸起的肩背肌肉上打转,两滴水珠顺着盛明烨的动作,沿着他的脖颈线条留下来。

  盛明烨回头看到他盯着自己眼睛眨也不眨,好笑,“看什么?”

  季沉漪嘟囔了一句什么,盛明烨没听清,他耐心地走到床前,半跪下去,将额头贴在季沉漪的额头上。

  然后他们亲吻。

  吃完饭以后,盛明烨就坐在书房里,继续忙他的事情。四面八方的人,都要他来处理,明的,暗的,不怀好意的,心怀鬼胎的,张秘书已经明目张胆地在商会里领了个头衔,权柄在悄悄地移动,越来越多的人都相信,不久以后,盛明烨也会出现在宪兵部的高层名单里。

  为了这个猜想,他手底下的人很是闹了一场,几个营的叛乱还未彻底平息,又有两个近卫队连夜递了辞呈。盛明烨什么也没说,没有表态,没有公开声明,只是默默地在批文上写了“同意”。

  中午,他会和季沉漪一起吃午饭,不过通常吃得不多。季沉漪在他的小花园里,陪李妈松土,浇水,护理花枝花叶,一整个下午,盛明烨的眼神一会儿落在面前的书页上,一会儿落在窗外,季沉漪晃动的身影上,大多数情况下是后者更多。冬天养花更需要耐着性子培土,季沉漪忙得满头大汗,偶尔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两个人便相视一笑。

  有些时候,盛明烨会在晚饭时喝上一杯。季沉漪则只喜欢葡萄酒,他的口味偏爱甜的,很快就把盛明烨的库存掏了个底朝天。这样一来,他们直到晚上都会保持在一种微妙的醉意里,好在冬天的夜晚寒冷萧瑟,也找不到外出的理由,便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虚度着光阴。

  元旦那一晚,没人放烟花,没人点灯,没人挂鞭炮,只有李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给他们下酒。

  “有点可惜……”季沉漪撑着窗棂,探头往外面看,“还以为能蹭一场烟花看呢。去年圣诺玛医院放烟花,好热闹。”

  “今年情况特殊。”盛明烨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来了太多寇人,没人敢再张扬。圣诺玛医院在使馆区,都如此小心翼翼、低调行事,更别说其他地方。”

  季沉漪怅怅地叹息一声,“今年连封箱戏都没有……这可是规矩啊,羡娣姐从没取消过开箱封箱,几百年的传统,现在却丢了。”

  丢掉的不止这一项。

  平稳地、毫无惊喜地过渡到新一年后,季沉漪发觉所有人都好像进入同一种消极而颓败的氛围里。旧历、新历、拜神、头香、求签、祭祀,一系列的活动都停滞了,腊月里,向来是要拜过关公、谢过云长神保佑,这一年才能算得上彻底过去,但他在凤凰台前院后院,转了又转,发觉那尊在此处放了三十年的关公像竟然不见了。

  “别找了,上周米店的老板娘来收账,我把关公像抵给她了。”羡娣在他身后说,“反正留着也没用喏。”

  她今天难得出现在房间以外。步入一九二九年后,羡娣消瘦得很快,她仍十分坚决地不肯住院,只隔三差五,让医生给她开药与注射杜冷丁。她的面庞迅速地干瘪下去,疾病在那上面扎出无数小孔,丰润的血肉与煜煜的光彩都不知不觉地流失了。

  她裹着一件很厚的毛绒外套,脸颊陷在外圈巨大的防风毛领子里,衬得整个人更瘦、更小,季沉漪连忙走上去,扶着她到廊下坐住,“羡娣姐,你怎么下来了?外边好冷,还是回房间里去吧。”

  羡娣摇头,仰起脸,看着漫天落下的雪花,“在床上躺得着实不舒服,下来透透气。”

  她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甜美、圆润,每说一两个字,就停一停、顿一顿,还有一股重病之人特有的、沙哑的虚弱。

  季沉漪心头一酸,“那你冷不冷?要不要我去端两个火炉来?”

  羡娣轻轻一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我是病了,可是还能自己下地呢……来,平平,你就坐在这儿,陪我说说话。”

  她低低地咳嗽两声,身上传来很浓厚的香水味,是馥郁的白花香,掩盖了似有若无的、各种药的清苦。

  季沉漪顺从地依言做了。羡娣说是让他陪着,其实绝大部分时候只是她自己在说,而他安静地听着,充当一名忠实听众。她今天兴致很好,从刚接手凤凰台如何不容易到后来见到季沉漪,再到后来他在台上,她在台下,看他万人空巷、一笑一嗔。她的前半生已经杳不可考,后半生还未徐徐铺开,却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陨落,枯萎。

  “除夕那一晚的事……”羡娣缓缓道,“盛上尉有这样的安排,是他自己的考量。平平,他和我说过,我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事到如今,由不得自己了。过后……你不要担心,人各有命,都是命数。”

  安排?什么安排?

  季沉漪很是疑惑,可是她说完这一句以后便唇色惨白,吁吁喘着气,他不好再问,只得扶她回去休息,

  这个问题在晚饭时被他问出来。盛明烨正在夹菜的动作一停,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下筷子,“我还想着过两天再告诉你。”

  “不能不唱。”他说,“也不能真的唱。戚寅衍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商会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他们,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要怎么做?”季沉漪直直地看着他。

  “你相信我吗?”盛明烨突然问。

  “比任何人都相信。”

  盛明烨笑了,“那就什么都别管,照我说的做。”

  到除夕,街上三三两两的,还是挂上了稀疏的灯笼和红幅。大菜市的街口上有个杂耍戏班子,是一个由菜贩子、香料铺子和小娃娃们组成的杂牌子,凑在一起,站在露天的院坝里,一会儿演着钟馗捉鬼,一会儿演着灶王爷下凡,都是些吉祥祈福的戏码,技艺很生疏,但鉴于这时点并没有别的热闹可看,也聚起一圈人来,博得几个零星的铜板。

  有个年纪很小的男孩,泥猴子似的,大概饿得太久,顺着人梯爬上去,一个不稳,跟头没翻好,“咚”得摔下来,太瘦弱,连砸在地上的响声听上去都是轻微的。人群哄笑着,一片倒彩,他臊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被一个年长些的男孩押着,双目含着泪,朝拿笑声鞭笞他的人们磕头,押住他的男孩十分熟练地大声道,“给您听个响,搏您一声笑,笑了,咱们各位老爷少爷们,笑了就请给咱捧个场!”

  稀稀落落的,又有几枚大角扔到他面前。

  这么一看,他这一摔也不算太亏。

  猫子犹豫着,铜板在他手里转了几转,仍没有丢出去。他这一犹豫,错过最佳时机,便被张妈扯着衣领拽走了,“愣着干嘛呢你?!今晚是大生意,季老板等着咱们送头面呢!”

  凤凰台修整一新。当然不是谭羡娣指使的,而是盛明烨手下的人,悄不作声的,很是神秘,从五天前便接手了。打扫,修缮,翻新,一丝不苟。

  门窗都粉刷过,桌椅也换成全新的,胡琴班子、茶水侍奉,一一妥当,准备迎接今晚,最先声夺人一场,也是年末到年初,尤为重磅戏码。

  季沉漪早早地换好装,在后台,依恋地轻轻抬手,指尖拂过金簪,宝剑,振翅欲飞蝴蝶状项圈……他的忠诚的、近二十年来无言的伙伴们。镜子里,他上挑着眉眼,胭脂水粉勾勒一张桃红李艳外壳。

  “还以为没机会再穿戴它们了。”他说,“幸好这几件留着呢……不然八成还得跟那个头冠一起,从当铺里赎回来。”

  盛明烨看着他,现在他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季沉漪——这是全然的,只有季沉漪的领地。是他的舞台。

  “怎么了?”季沉漪有些局促地笑了一笑,“是不是哪里有点别扭?唉——太久了,怕疏了艺。”

  盛明烨摇头,“没人比你更适合它们。”

  季沉漪挑了挑嘴角,露出他所熟悉的、略带骄傲又俏皮神气,“缺失——这个自信我还是有的。”

  他展开袖子,上面的花纹精细而繁复,令人炫目,“我从小到大,只会做这么一件事……只做得好这么一件事。”

  盛明烨握着他的手,“已经很了不起。”

  后台很空,为数不多的人都去忙着服务今晚的贵客们,季沉漪反握住盛明烨的手,他的指节干燥而硬,握上去,没来由的,就觉得心安,“可是我不觉得。”

  “为什么?”

  “要是我擅长的是别的事情就好了。”季沉漪神往道,“比如打架,今晚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全都打跑。”

  盛明烨低低笑了,“这该是我擅长的才对……不,严格来讲,从小到大,我最擅长的事,应该是杀人。”

  他抬眼,“我十四岁就到过前线了。”

  “前线?”季沉漪好奇问道,“你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是东边的战场吧?”

  盛明烨点点头,“洪上将还没败出沪城的时候……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的,就在征兵处被临时抓了壮丁,他们连我的名字年龄都没问,就把我塞到卡车上,说是跟着走,能给我一口饭吃,不饿肚子。结果到了才知道,是要去杀人。”

  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场,他便说起自己的往事。他已经和季沉漪说过足够多,但关于战争里的那些,他总是有意无意避开。

  “那时好像还是六月吧?或是七月,记不清了,只记得很热。每日一出太阳,汗水就把衣服浸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每个人背上都渗出一层白色的东西。”他闭了闭眼,“有一天,凌晨交火以后……我和部队里的其他人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