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五章

  “大小姐没想过离开?”盛明烨问道。

  盛天婕对“大小姐”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走?走到哪里去,你以为盛连山会放我走?从他把我接到身边的那一刻起,我这辈子的命就注定了。”

  她说道,“一个花瓶,一个标榜他是好父亲的牌匾,一个拿来给他亲生儿子转运的——工具。”

  她看了一眼盛明烨,“多可笑啊,明烨,我们用着同一个姓氏,你是真的,我是假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姓什么,你呢,你大抵是恨透了这个姓氏了吧。”

  她露出一种以前从未在脸上出现过的,锐利而冷漠的笑脸,“我们都是可怜人,同病相怜。”

  盛明烨感到五脏六腑传来一阵抽搐,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着它们往下坠。

  “大小姐,我可以送你走。”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在港岛那边还有一批人,加上城外的四个营,如果——算上这些一齐,我还有反败为胜的筹码。”

  盛天婕看着他,眼神又怜悯,又悲伤,又嘲讽。

  那种腹腔里的拉扯感更重了。

  “你以为——盛微之能放过你?”她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明烨,你应该察觉到了,于公于私,你都——走不掉,逃不了。”

  拉扯感坠到了谷底。

  也还好。盛明烨在心里想,并没有原先以为的那么不可接受。

  “你不该来找我的。”盛天婕微笑,“我一个长居深闺的弱女子,除了读读书、写写文章,其余的本事一概没有,怎么帮得上你的忙呢?”

  “大小姐的智慧远在我之上。”盛明烨不动声色道,“能在得知真相以后还在大帅府生活这么久,光是这一点,我自问做不到。”

  “——我不是‘做得到’。”盛天婕的情绪果然开始微微激动起来,胸口起伏着,“我是‘必须做’。”

  她喘了几口气,在原地烦躁地踱了几步,“你不懂——你根本不懂这是什么感觉!人人都羡慕、嫉妒,说我命好,说我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是盛连山的掌上明珠……荒唐!”

  她猛地站定,狠狠道,“这是捧杀!谁想学那些劳什子诗词歌赋?谁想成日跟在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伪君子身边献殷勤?谁想每日晨昏定省、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从四德女人?!”

  她双眼通红,一反平日里温文尔雅做派,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我也想——我也想像盛泠然那样,出去看看,去学崭新的东西,去学那些从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他盛连山清楚得很,怎样才是真正对一个人好——表面上看对盛泠然疏离冷落,可是送她出去读书,让她上最好的学习,去见世面,去一个人独立吃苦,去见识最先进、最进步的东西……这才是真正对她好!因为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我呢?”她声音沙哑,“表面上是最得意、最受宠,可还不是全靠他盛连山一句话;我自己呢?我自己,一无所有,就连这个大小姐的身份,也不过是因为我的乖顺识趣,苟且偷生来的!”

  天空响过一声惊雷。风雪之外,又要下雨了。

  “我是金丝雀,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面色惨淡,用发抖的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努力让自己咽下,“明烨,你在这个位子上太久,那些人正愁找不到一个好靶子……我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从这个局开始,我们就已经是弃子了。”

  盛明烨手上拿着茶杯,没有和,只是将杯子转来转去,“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

  “这是你的错。”盛天婕平静道,“你没有能力,就不该让自己有软肋。或者——至少不该让人发现。”

  盛明烨没有驳斥她的话,只是笑了笑。

  盛天婕看着他,说道,“你现在是关键人物,所有人都盯着你,不会让你远走高飞。可是呢,如果季老板这个时候走,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要鱼死网破,有什么大动作呢?况且你手里还捏着四个营,在等盛连山的大印调派;城里的近卫也都唯你马首是瞻,你可是正经插过旗、授过勋,光明正大地得到过盛连山亲口承认的盛上尉。你知道,盛微之有多嫉妒你么?”

  她叹了口气,“连我都能想象到,比起一个这么多年没名没分的盛微之,寇人其实更想笼络你,他们到底是需要一个过得去的幌子在明面上打掩护的。所以我说——你不该给自己找个软肋。”

  她抚着自己的一缕发丝,“而且……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不过既然你来了,那我还是告诉你一声。”

  她在手边翻找一阵,找出一张报纸来,“这是昨天宋言清拿来的。”

  一提到这个名字,她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全然不复曾经热络、单纯的倾慕表情。

  盛明烨接过来,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篇报道,盛天婕好心地指了指,指着第三页边角上的一篇豆腐块,“这儿呢,你仔细读一读。”

  是王主编。那个采访了季沉漪一下午,还配着两人合照的王主编。

  “——《梨园魁首魅力不减,曾给商会众君上演精彩好戏》——哎,写得还挺好。”盛天婕信口读了两句。

  盛明烨脸上布满了寒霜。

  “人家显然是有备而来,就是要让季老板跟商会也扯上关系。他可是头角儿,戏迷多着呢,大好的机会,寇人怎么会放过?”盛天婕看出他的怒气,笑道,“当然,本来这事,寇人又不了解咱们沪城里的行当,为什么会选中季老板呢?你猜猜,是谁给他们递了这个点子?”

  盛明烨想了想,吐出一个名字,“——戚寅衍。”

  盛天婕点头,“没错,这还是昨天宋言清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冷笑,“戚寅衍搭上何部长,就相当于搭上了寇人这条线,他在商会那边极力美言,说季老板名望甚高,戏曲大家,要是能让他给商会撑撑面子、做做招牌,民众会信服得多……明烨,不需要我接着说下去了吧?”

  盛明烨铁青着脸,盛天婕看着他,眼里泛出幽幽的笑意,“盛连山的印是在你的手里,不过,还有一个人,也能接触到这些东西……你再猜猜看,他现在站哪边?”

  盛明烨疲惫地闭了闭眼,答道,“——张秘书。”

  从大帅府出来,他已经觉得很累,很力不从心。

  猛子跟在他身后,担忧道,“上尉,要回去吗?您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

  盛明烨在心底苦笑,要是可以的话,他真想什么都不管,回家收拾东西,带上季沉漪,一路南下,南下,到边境,到海边,到任何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他厌倦透了现在的一切,窒息,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可是还不到时候。远远不到。

  他身后有太多东西了,无数条人命,无数张活生生的脸,他不得不继续站直了,往前走。

  “不。”他撑着额头,太阳穴突突跳着,带来一阵刺痛,“去张秘书家。”

  张岩家门口有两个十分高大的卫兵,神情严肃,眼神阴鸷,宛如两只正在巡逻的鹰,盘旋于自己的领土。

  猛子开车进去,遭到好一番阻拦,他非常不满地撇嘴,“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没见着这车上坐的是谁?”

  一直到盛明烨那张略带苍白倦意的脸从后窗露出来,那两人才稍微端正了态度,朝他敬礼,“——盛上尉。”

  “谁派你们来的?”盛明烨皱眉,“我没接到张秘书卫队的调令。以前的卫队长呢?”

  卫兵面面相觑。

  “是宪兵部下的令。”其中一个人大着胆子说。

  宪兵部。盛明烨斟酌了一下这个用词,没有再说话。

  猛子把他送进去,忍不住愤愤不平道,“上尉,他们什么意思?什么宪兵部……沪城现在可还是盛大帅掌兵呢,签发调令也该从您手头过,盖大帅的印呀!这不是喧宾夺主么!”

  盛明烨将一根手指竖到嘴唇前,朝着他,用力向下摁。

  “别说了。”他低低“嘘”了一声,“别再说这种话。”

  紧张的氛围一直蔓延到张秘书的房间里。后者玩赏着一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剪过羽的红嘴鹦鹉,很活泼地,在笼子里撞来撞去,发出扑棱棱的响声。

  张秘书明显也听到了刚才那句话,冲他一笑,“这笼子做得真结实,这鸟啊,看着有翅膀,但是不管怎么横冲直撞,都飞不出去。”

  盛明烨看了一眼张岩手腕上戴着的那只表。错金的表盘,镶蓝宝石的链,华丽而中庸,挑不出错,他有一块,盛微之也有一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盛明烨决定言简意赅,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半生深谙那种客套场面话的威力,也清楚它们起不了任何作用。

  张岩挑眉,等待他做出进一步解释。

  盛明烨抬了抬下颌,示意猛子去门口守着,“我看见了。”

  他说,“在东洋那一晚,我看到你很晚才回来。那个时候,你应该就和盛微之勾结上了吧?——比何部长还要早几个月。”

  “唉,你看见了。我还特意安排了和子小姐去你房里,看来你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张岩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少爷说你这家伙看上去就是软硬不吃,是块难啃的骨头,还真叫他说对了。”

  盛明烨已经懒得去纠正他的用词和说法,“所以现在你是完完全全地站在盛微之那一边,背叛大帅了?”

  “背叛?”张岩笑出声来,“我从来都没有归顺过他,谈什么背叛?”

  “我早就对你们所有人都失望了,所有人。”他淡淡道,“真要说背叛……那也是,我背叛了我自己,在我从监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

  “盛微之下一步想干什么?”盛明烨开门见山道,“他等了这么久,不可能只甘心做一个傀儡。”

  “我哪知道?他是寇人一手扶持起来的,想的自然是怎么夺权、怎么吞下这块肥肉呗。”张岩一脸无所谓,“我么,反正我还有点用,等他吩咐我发点文件、签点协议,代表盛连山旧部,欣然同意他们‘和平共治’的方案,做做样子给别人看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烨啊,我其实劝过你很多次,可惜你都没听懂我的意思。”

  他听懂了,他只是拒绝。

  盛明烨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和他们一道。”

  他一开始还是将张岩划在可以说动的阵营内的。

  张岩收敛了笑意,“那你错得真彻底。”

  “如果。”盛明烨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艰难道,“如果现在我要送一个人走的话……”

  张岩看着他,惋惜地摇摇头,“季老板除夕宴必须出现在凤凰台的台子上。沪城里早就遍布商会的眼线了,你们的行踪……全都被他们掌握着,明烨呐,不要做无谓挣扎。”

  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那可是大少爷拍胸脯担保,要给商会的大人们上演一出好戏,说新年新气象,来年沪城就变成他们的天下,既然这样,他哪能容忍戏台上没有主角呢?”

  盛明烨到家时李妈已歇下,客厅里还亮着灯,季沉漪支着下巴,对着一桌子菜发呆。

  “怎么不吃?”他走过去。

  “说好了等你的。”季沉漪笑道,“吃过了吗?”

  于是盛明烨弯下腰,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轻轻环抱住他。

  直到这时,他才可以真正地,满足地叹一口气,放松下来,只静静感受着,闲暇而宁静的光阴,从他们身上流过。

  “发生什么了?”季沉漪将五指伸进他浓密的黑发里,轻轻揉着,试图弄明白他脸上疲倦神色的原因。

  盛明烨摇了摇头,享受着他的爱抚。

  不能再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风声鹤唳的紧张感到达了某种巅峰,反而显出另一种平静,就像当声波到达一定的音量后就会超过人耳可以捕捉到的频率,但你知道及时听不见,那尖锐的丧钟声也仍然在锋利地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