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七章

  盛明烨的鼻间仿佛真的闻到了一点残留的硝烟味道。他一个人,穿着湿透的靴子,拿着一把子弹快要打空的枪,猫着腰,躲在战壕里。

  周围四散着瓦片,泥块,碎石,和一些断肢,他已经不愿意去想它们是属于谁的。两个同编队的青年,在上一轮扫射中永远地停止心跳,其中一个就在他前方一米远,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喘息着,眼睛都快被血糊得睁不开:就在这时,视线里出现一个涌动的、哀嚎着的物体。

  过了好半天,他才认出那是一个人。一个敌人。

  十四岁出头的盛明烨,拿枪却已经很熟练,从上膛到扣下扳机,不会超过三秒。

  但就在这三秒内,他听到对方口齿不清地大叫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他面前,一面给他胡乱作揖一面痛哭,“饶我一命,求你!我投降、我投降!”

  盛明烨放下枪,吃力地将那个人从三具尸体下面拖出来。对方一条腿断了,一只手臂不翼而飞,瘫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算救人。”盛明烨回忆着,“因为准确说,他只能算半个人了。”

  到黄昏时,那半个人不再惨叫了,仿佛疼痛终于大发慈悲地过去,或是已经麻木。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气息奄奄,“你是盛大帅的人吗?”

  “算不上,到军队混口饭吃。”盛明烨生硬地说,“你别说话,等会儿我们人一来,会把你编进俘虏营里去。”

  “哈,俘虏营……”半个人呛出一口血,“我真是受够了,我一开始是朱老总的兵,被洪上将俘了,派到这里来,现在么,好了,又到盛大帅的营里了……唉,小老弟,我看你是样子也不大,你多少岁了?”

  “十七。”盛明烨硬邦邦地说,故意往上虚加了两岁,不想被人看轻。

  也许那人识破了,也许没有,只是惨淡地发出嗬嗬的笑声,“哦,我还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呢,要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来当兵……”

  那个人一停一顿地,说了好些自己儿子的事,盛明烨没怎么听进去,他忙着休息,靠在土沟上,准备喘口气。

  “唉,我儿子,长得也跟你似的,又高又大,一副好皮囊,左右两村的闺女,有好些相中他的……他十二岁就背会所有私塾先生的功课了,人又善良,心也好,我们、我们邻居呀,都说他日后肯定有大出息……你瞧瞧,他十六岁就能进沪城当学徒,十七岁,他老师答应他以后把铺子转给他,唉,多好啊,前程似锦,前程似锦,我们家往后是再也出不了这种人咯……也就是我家穷,要是生在个好人家,他肯定能有一番更大的作为……太穷啦,想多给他攒点钱,日后娶一个好媳妇,别再像我一样,从小到大,活受苦,我进军队那年,答应除夕夜,带他去听大戏,他最爱看《捉放曹》那一出,小老弟,你听过没有?‘一家人俱丧在宝剑之下,年迈的老丈命染黄沙。屈死的冤鬼魂休要怨咱,自有那神灵儿天地鉴察’……”

  他压根没在调上,词也唱错好几处,若要用一句浅显的话形容,就是难听到极点。

  “难听到极点。”盛明烨对季沉漪笑道,“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听戏……如果那也能算的话。”

  “后来呢?”季沉漪柔声问道。

  盛明烨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为了不让他唱下去,就问他儿子怎么样了。”

  “——我儿子呀,他死啦。”半个人张着血洞洞的嘴,笑道,“我从朱老总败啦,我逃回去,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别人说我走后第二个月,有人来收人头钱,我儿子交不上,被人活生生拖到街边打死了。 我哭得好伤心呀,正在给他烧纸呢,就又被洪上将的人抓了壮丁,给送到这边来打你们啦。”

  “再后来,天都还没亮,他也断了气。”盛明烨说,“那场仗我们呢大获全胜,一个月以后,就回了沪城。”

  他抬起头,拉着季沉漪的手,为了今夜的戏,那上面敷了一层雪白的铅粉,晶莹而光洁,“这就是……这就是战争。小季,没人能幸免。”

  “是啊。”季沉漪轻声附和道,“战争。”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都要避免它。”

  后台亮着几盏大灯,为了方便角儿们上妆,这里的灯光是整个戏园子里最亮的一处,将盛明烨温柔而俊朗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不论需要付出什么。”

  季沉漪不明所以,但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一些重要的东西。他明明近在咫尺,然而有一瞬间,季沉漪觉得他离得仿佛很远。

  “等一会儿,你唱完第一幕,会有一个人来替你。”盛明烨语气淡淡的,却不容置疑,语速也很快,他一句也插不进去,“然后,你趁着商会的头目今晚没空,替我……替我送一个东西出去。”

  他郑重其事道,“是大帅的印章,我已经交给阿斐了。我们从后门走,等到凌晨,再和她一起出城。城门已经戒严,凌晨是交班的点,防备最弱。百里地内,全都有重重哨卡布防与寇军驻守,不过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务必在三日之内,把东西交到城外营地,让他们立刻通知所有人,撤到西南,保全军力。”

  他说得又急又密,像是卡好了时间,话音一落,不等季沉漪问出问题,前面就传来一阵鼓点。

  开场了。

  这一处季沉漪唱得不明不白,他一登台,向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陷进一出又一出春花秋月,光怪陆离里。

  然而今天,他眼睛止不住地向下望。一排排,坐着穿黑西装、洋礼帽的寇人,盛微之不在里面,但何部长却坐在上首,正十分高兴地,和身边的人说着话。还有一些,看着眼熟,应当是军政部的要员,都与商会的人和乐融融地,举着杯,静静等待。人群边上,还站着宋言清和盛天婕等人,似乎是闲聊着些今晚的戏单,一边讲话,一边还用手指着水牌上的名头。

  季沉漪的目光迅速逡巡一圈,没看到盛明烨,他始终不是很安心。

  由于商会包了场,除了前面挤得满满当当,后面的座位都空着,连门外都没有人,想必是提前清过散客。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

  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

  第一幕的时间不长,师兄师弟都跑了,他一人热热闹闹,也能撑足一个场。季沉漪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一转身,抛着水袖,演过太多次,浑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各司其职,不用细想,就知道下一个动作,分毫不差。

  光线布景,乃至戏台上摆放的一盆花、一束草,都是有声音的。每一道都在指引他,到这里,到这里——他知道戏台是自己最后的归属。

  第一段毕,有一刻钟茶歇。立在后面的几个侍应,端着瓜子、果脯、蜜饯一类的吃食,一一分发过去。季沉漪看着他们很是眼生,也许是因为人手短缺,才临时招徕来的几个跑腿。

  他云手挽袖,做了个比剑势,退下台后,又看见拿艳妆浓彩包裹住自己的谭羡娣,执着烟斗,正和为首的何部长与几个小官员谈笑风生。在她脸上,她往昔的光彩又回来了,厚重的眼线膏与腮红,将她的病气遮盖得十分严实。没人看得出来,她前一天还缠绵病榻上,咳到呕出鲜血。

  在这样的场合,她如鱼得水,神色飞扬,半点没透出凤凰台的空荡、破败。商会里的男人被她娇俏的模样迷住,忍不住在她手上捻了一把,羡娣咯咯的,捂着嘴,顺势推着他的手臂,在一群人之中笑开。

  但她遥遥的,又朝谢幕的季沉漪投去一眼。那神情过于复杂,像是含着泪,又像是光影在她眼底所产生的幻觉,呈出一种奇异的、哀伤的慈悲。季沉漪离得太远,只来得及匆匆瞥见一秒,幕布便合上了。

  盛明烨在后台等着他。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季沉漪万万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戚寅衍。”他喃喃地看着对方身披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华妆,粉墨隆重,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地,完完全全复刻出戏中装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戚寅衍斜他一眼,“要不是盛上尉低声下气来求我,我才不肯来呢。”

  何部长的家眷离开后,他行事愈发肆无忌惮。如今正大光明地搬到从前的何公馆住着,俨然一副鸠占鹊巢的派头。

  季沉漪有些不知所措,但盛明烨朝他安抚一笑,“小季,来,过来。”

  他拿身体挡着季沉漪的视线,礼貌地朝戚寅衍点了点头,“多谢戚老板今日肯赏光。”

  戚寅衍高昂着头,寇人得势,何部长早早地就站好了位置,连带着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不必,我来,是为了朝你证明——”

  他恶狠狠地,瞪着后面的季沉漪,“我不比你差!”

  他仍是心高气傲的,丢失的东西,统统都执着地,要找回来。

  “是。”盛明烨立刻换上一副颇为谦卑的笑脸,“戚老板唱下半场,堂堂正正,再来评判孰好孰坏。”

  戚寅衍长出一口气,笑了,“盛上尉,罚我军棍的时候,是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忍辱负重这么久,就是为了……算了,跟你们说了也不会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心底,想必正在暗骂,我这种小人,也能得志?”

  “怎么会。”盛明烨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依然笑道,“戚老板愿意朝宪兵部的大人们举荐小季,是他的荣幸。”

  季沉漪眼皮一跳,正想问出口,但盛明烨的手不动声色地一拦,抓住他的五指,让他静在原地。

  戚寅衍自负地笑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还得是季——老——板——,本身名气大呀。商会的人,一听说要请他,个个都来了兴致。”

  盛明烨微笑道,“今晚过后,想必他们会知道,戚老板也不遑多让。”

  戚寅衍原本要走出后台,然而踱了半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俩牵在一起的手,似笑非笑道,“盛上尉,其实我们俩才是一路人。”

  “我不太明白。”盛明烨保持着笑容。

  “你喜欢季老板,无非是觉得他像从前的你。”戚寅衍又从鼻子里“哼”一声,“但是其实,我们俩才是一路人……我们才是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那戚老板想达到什么目的呢?”盛明烨笑了笑,不置可否。

  戚寅衍看着他,不屑地向下撇了撇嘴角,“你等着瞧吧,我今天上场,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比你强。”

  他直勾勾地,看着季沉漪,“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在唱虞姬,等我唱完,你再出来,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什么名角儿名气,红遍上海滩,不过是吹捧出来的。”

  他流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志得意满,像一朵艳丽的、开到繁盛的话,内里盈满了捕捉昆虫的毒汁,愈是妖媚,愈是剧毒无比,“还有,盛上尉,你答应过我,等我唱完,你得出来亲口承认,我唱得更胜一筹,没忘记吧?”

  “自然。”

  “那我会告诉立铭,让他帮你在大少爷面前美言几句。”戚寅衍张狂地笑着,一路翩翩然,朝台前去了。

  他的笑声阴魂不散,萦绕着,追击季沉漪的耳膜。

  “他是什么意思?”

  季沉漪怔怔地问出这一句。猫子跟在后头,捧着他的宝剑,虽然其余的事情云里雾里,听不明白,但戚寅衍那几句可是清清楚楚,早就快气炸了。一见戚寅衍消失不见,立刻冲上来,往日细细小小的声音都忍不住拔高几分,“盛……盛大人!您不能让他这么欺人太甚!”

  他直面着盛明烨,怕得哆哆嗦嗦,但也鼓足勇气道,“您……您不能因为季老板是好人,就容忍别人欺负他!”

  盛明烨没有回答,只是偏着头,仔细听着前面的动静。

  一阵掌声,一阵鼓点,一阵弦音。

  戚寅衍上场了。

  他立刻脸色一肃,拉着季沉漪便往后门跑,“走!”

  季沉漪下意识地跟着他摆动双腿,猫子急了,两名近卫官看不下去他瘦小模样、跑都跑不快,直接一左一右地架起他,飞奔出去,塞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

  季沉漪心跳得快奔出胸膛,坐上车后才喘过气来,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回事?”

  他喘着粗气,右手被盛明烨捏得生疼;后者紧紧闭着双唇,咬肌收紧,锁着眉,“他没来。”

  “——谁?”

  “盛微之。”盛明烨眼睛眨也不眨,“他没来——明明邀请了他。”

  前排有人转过来,是阿斐,“他和张秘书说是有急事,朝小公馆找盛连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可惜了。”盛明烨喃喃道,“何立铭明明已经去了。”

  车开得很快,眨眼之间就飞驰出好几条街。盛明烨松开了季沉漪的手,改为揽住他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想和他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季沉漪突然回想起方才谢幕时,羡娣看着他的眼神。

  “砰——”

  一个街区之外,凤凰台在黑漆漆的夜里,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