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五十九章

  “走吧,去吃饭。”季沉漪的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两声,盛明烨笑了,冲散一些离别伤感氛围。

  早餐不算丰盛,但量很足,李妈生怕他们吃不饱似的,把方圆两里的早餐铺子都光顾了一遍。

  季沉漪艰难地往嘴里又塞进两口小笼包,一脸为难,“李妈,我真的吃不下了。”

  “这才多少啊?季大人,你可千万别学什么节食潮流,你年轻后生,正长身体,要多吃呀。”李妈忧心忡忡道,“你看看你,太瘦了!”

  盛明烨常年不着家,她一腔拳拳伺主之心无处安放,如今好容易带了个季沉漪回来,恨不得一夕之间全部补上。

  季沉漪最无法拒绝长辈谆谆好意,稀里糊涂被她又灌下半碗粥。

  “李妈,我一点也不瘦,可有劲了!”他试图说服对方,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层薄薄精瘦肌肉,线条优美,是常年刻苦练功最佳证明,“我一个能打三个呢!”

  李妈不得了地“哟”了一声,惊奇道,“季大人,你的胳膊还没有我每日买的柴粗呢!”

  盛明烨在一旁低头闷笑,季沉漪不讲话了,讪讪地埋首喝粥。

  “我太撑了。”吃过饭,季沉漪走出门,欲哭无泪,“这一顿比我一天吃得都多。”

  “你就不会敷衍敷衍?”盛明烨无奈,伸手帮他揉肚子,“李妈最喜欢看人吃饭,刚来的时候,非说我营养不良,逼我一天吃五顿,还带宵夜和点心,差点把我吃吐。”

  和盛明烨在一起吃饭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早上一起走出家门就绝对算得上是十分新鲜的体验。一步入十一月,沪城的冬便已显出来势汹汹的预兆,连着几日天气都阴沉沉,虽然没下雨,气温已经骤降下来。

  季沉漪“嘶”了一声,他今日没有练功,加上吃了一肚子美味佳肴,寒气袭来,忍不住有些瑟缩。盛明烨的手还停在他的小肚子上,只觉得手掌下的触感软软弹弹,十分有趣,趁机再揉两下,换来季沉漪怒目而视,“我也快吐了!”

  盛明烨意犹未尽,收了手,还恋恋不舍道,“不用我再帮你揉揉?”

  季沉漪冷哼,“不劳动盛上尉亲自动手。”

  盛明烨笑了笑,便顺势改为拢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

  季沉漪偏过头来看着他,他便认真说道,“这辈子的诸多事端,都是因为这个名字惹来的。我不想要了。”

  “可是……很少有人会连名带姓一起改掉。”季沉漪说,“要么,你换成发音相近的?也不会显得很突兀。”

  盛明烨摇头,“要改,就改得干干净净的,把前尘往事,全都丢掉。”

  “也好。”季沉漪赞同,“这个姓氏首当其冲,是罪魁祸首,不要也罢。”

  “那你替我想想,改个什么名字好?”盛明烨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微风拂面,行人也少,即使阳光不那么晴朗丰盛,也颇为惬意。

  “不如……”季沉漪眼睛一眯,玩心大起,随口便说,“你来跟我姓吧。反正我家里也不认我,我就另外开门立府,独成一家,勉为其难地认下你。”

  谁知盛明烨想也没想,立刻一口答应了,“可以,季老板真慷慨。”

  季沉漪见他真的同意了,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你真的要跟我姓?”

  “季老板刚刚都答应得好好的,不会下一句话就要反悔吧?”盛明烨笑道,“这么大个角儿,怎么能出尔发尔,说话不作数?”

  季沉漪咬咬牙,狠狠地捏了捏他的手掌,“你都这么说了,倒也不是不行——毕竟冠夫姓是传统。”

  “——什么?”盛明烨一挑眉,颇为惊奇,“季老板最近真是胆大包天。”

  “彼此彼此。”

  盛明烨侧头想了想,几乎算得上是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这顶多算得上是入赘。”

  “……算了,不和你计较。”但与他即将在姓氏上一致这一点显然让季沉漪已经心满意足,兴致勃勃道,“名字呢?取个什么名字?”

  “取一个简单的。”盛明烨沉吟着,“一个代号而已,简单好记,足够。”

  “不像我的,又难写又拗口。”季沉漪心有戚戚,“每次有人问起,都要拽文嚼字地解释好久,真麻烦。”

  “还是叫平平好。”盛明烨微笑着,语气温和,“……平平安安。”

  季沉漪心头一软,索性道,“不如你叫季安安。”

  “不行,像个女孩子。”盛明烨拒绝,“阿斐肯定会笑话我。”

  “叫季十三吧。”季沉漪盘算了半天,“一听这名字就很……”

  “很什么?”

  “很神秘,适合你。”季沉漪说,“适合你行走江湖。”

  “这又不是在拍三侠五义。”盛明烨点点他的鼻子,“你知不知道,港岛那边骂人就叫人十三点?”

  他叹口气,“叫季丰吧,十三两个字叠在一起就是丰,丰年留客足鸡豚,寓意也挺好。”

  “好!以后餐餐有鸡,顿顿有肉。”季沉漪美滋滋道,“这就够了。”

  他看着盛明烨,小声道,“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都是你这个人。这就够了。”

  褪去名字,褪去姓氏,我只爱你这个人,本身的样子。

  走到贝飞路口,照惯例,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盛明烨松开他的手,“等你吃宵夜。”

  “好。”季沉漪习惯性地回答,话一出口就想收回,“……还是算了,早上吃得实在是太多了。”

  这顿饭撑得他从百乐门走到凤凰台才堪堪消化掉。他起先想先去看看阿宝,但霜姐说阿宝一大早便抱着弟娃出了门。于是他又走了一条街,才刚看到凤凰台的后院,就见猫子惊慌失措地窜出巷口,细手细脚,细骨伶仃,真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望到他,立刻喜上眉梢道,“季老板,你回来啦——你快去前头看看吧,阿宝小姐跟羡娣姐打起来了!”

  作为一名住在后院偏房里的红角儿,季沉漪在凤凰台的身份有很长一段时间相当特殊。一方面,他本就是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谭羡娣受过他姆妈的恩惠,有一点稀薄的情分在里面,少不得要看顾着他些;另一方面,他和阿宝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弟,简直像后者的小跟班。偏偏这姊妹俩之间不怎么对付,他一会儿劝劝这个一会儿开解那个,两头都跑。一遇到这两人之间又有什么矛盾,便都爱来找他。

  然而羡娣和阿宝之间的纠葛互相牵绊了这么多年,虽然谈不上解决,也从没恶化到会动手这样的地步。季沉漪听了猫子的话,慌慌张张地跑进去,还没站稳,就听到谭宝禧的声音,伴随弟娃呜呜咽咽的叫声,“……你今天就把这话跟我说清楚!”

  茶杯茶盏碎了一地,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周围围着几个人,但畏惧阿宝的泼辣与火爆脾气,都不敢上前,唯唯诺诺的,在一旁看。

  季沉漪怕弟娃划伤爪子,将它抱起来,小狗安心了,舔了舔他的鼻子,将瘦小的头颅靠在他颈上,满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哼唧。

  阿宝披头散发,不理睬他,继续朝羡娣情绪激动地喊道,“你说话!怎么,抽烟抽得嗓子也哑了吗?!”

  “怎么回事?”季沉漪悄悄问猫子。

  猫子摇头,也悄悄地答道,“不清楚,今天羡娣姐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请阿宝小姐过来吃饭,我在外面干活,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摔了杯子……一进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季沉漪这才注意到桌子上还摆着七八个碟子,红烧肉,糖醋排骨,梅菜扣肉,熏鱼,浓油赤酱的,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全是阿宝平日里爱吃的菜。

  往常顶多是不欢而散,像今天这样大吵大闹起来,季沉漪还是头一回见到。

  羡娣反而是素有的平静自如,并不看阿宝,而是端端正正地靠着高背椅,脊柱挺得笔直,一个十分庄重而优雅的姿态。

  “瞧瞧你,妹妹。”她淡淡说道,“做什么这么激动呢?那边有梳妆台,重新去梳洗梳洗吧,好歹是百乐门红牌,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羡娣说完,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两声,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往匣子里去拿烟。

  阿宝一看,双眼发红,扑上去掰她的手,“你还抽!”

  羡娣被她一推,东西摔在地上,盖子摔破了,一匣子烟卷滚落出来。

  阿宝动了气,扭住她的手,两人僵持在一起。羡娣原本还很是置身事外的,一时间发髻散开,扣在领子上的丝巾在争执中被揉成一团,还沾上脸上的胭脂口红,一片脏污。

  “别打了别打了!”季沉漪提心吊胆,生怕哪个不小心负伤,挤进她们俩之间,谁知阿宝和羡娣的力气都不小,互不松手,揪着对方不放。季沉漪这么一分,一个在他左脸上划一道,一个在他胳膊上抓一记。

  “哎哟——疼死了!”

  他夸张地痛呼,弟娃被他放在脚边,急得团团打转。

  不过至少是不再打了。阿宝愤愤不平地,松了手,抱起黑狗,把脸别到一边,生闷气。羡娣也喘着粗气,一咬唇,闷不做声地拿起篦子将头发重新拾掇整齐。

  “行了,你回去吧,没得让人看了笑话。”羡娣恨恨道,“一大把年纪,我不是小姑娘了,不想再跟你置气,伤筋动骨。”

  她泪凝于睫,摇摇欲坠,忍住眼泪。

  阿宝毫不示弱,一双大眼睛,描眉画目的,用力瞪回去,“你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你自己都不可怜自己,还指望着谁可怜你?你这套在我这儿可行不通!”

  “那你何必还来管我?”羡娣冷笑,“放我一个人自生自灭,不是更好?还是说,你仅有的一点良心过不去,让你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爹娘惨死以后再对我无动于衷?晚了!”

  阿宝闻言,嘴唇发着颤,但脸却是僵硬地笑着,“看吧,你总算是说出来了,一直以来,你还是……还是在怪我,你就是恨我。”

  “我恨你?”羡娣嗤道,“我恨你,会给你钱、给你买衣服、找朋友带你入行、替你请跳舞的老师?我要是真的恨你,早就……早在你离开井韵巷的第一天就跟你断绝关系!”

  阿宝揉着弟娃的头,此刻渐渐冷静下来,鼻子发酸,“——算了,从前的事,不要说了。”

  “不说,不代表就忘了。”谭羡娣抚弄着自己的衣襟,解下丝巾,擦拭着脸上的口红渍,“妹妹,这就是命。这就是我们俩这辈子的命。”

  “我不认命!”阿宝傲然地,昂着头颅,她脸上的倔强鲜活而分明,季沉漪在那里面恍惚间仍能看到十年前那个从柴房里走出来的小女孩的影子。

  “由不得你。”谭羡娣叹气,看着她,无限惋惜,无限感慨,“你就是太骄傲了些。妹妹,你说,我还能……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又捂着嘴,一连串的咳嗽声冒出,整个人十分虚弱而憔悴地,坐回椅子上。

  “你跟着他们的船走,我已经安排人到那边接你,送你去专门治疗的医院。”阿宝低着头,压着声道,“会有办法的。”

  “医院?”季沉漪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羡娣姐,你究竟生的什么病?去医院瞧过没有?”

  羡娣咳嗽着,不回答。阿宝从手边扔给他一张诊断书,惨笑道,“什么病?——肺癌!要不是今天弟娃不小心从柜子后面咬出来,你还想瞒多久?瞒到你进棺材?!”

  季沉漪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站稳了,堪堪靠着桌子,“……肺癌?”

  方才一阵剧烈的咳嗽已经让羡娣耗尽力气,现在一脸倦色,疲惫到,“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别替我瞎操心。”

  阿宝看她无动于衷,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样——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有多少人不是在等死呢?”羡娣静静道,“在这里等,和在那里等,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