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五十八章

  街上风声鹤唳,除了商会众人爱去的几家店,其余小铺都早早收摊,生怕惹上事。盛明烨带着季沉漪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合心意的酒肆,索性回家打开自己的存货。

  “这两瓶是张秘书送的。”盛明烨一一指给他看,“这瓶是从东洋带回来的,这瓶是德国舶来的,这瓶是白少送的,说是白家酒窖里陈年的好东西;这边的是城南那家汾酒铺子打的,老板说做到今年除夕就不做了,他家的汾酒是何部长的最爱,以前下班,时常蹭我的车过来打上二两。”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怀念。拿不准是对往日时光,还是对一些已经逝去的、无法再追回的东西。

  季沉漪望着他,他仍然站得很直,很挺拔,像他一直以来那样,一丝不苟。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上辈子积的福,撞上大运。”盛明烨说,“我想过很多原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淡淡一笑,“原来只是因为我刚好也姓盛;是因为我刚好在……刚好在无尘大师说让同姓之人挡灾那天出现在大帅府门口。”

  “仅此而已。”他说,“跟我到底是谁,是阿猫还是阿狗,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又举起装清酒的杯子,一饮而尽。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液体,不同的口感与香气,同样的浓烈,同样的让人能够短暂地忘却忧愁。

  季沉漪握住他的手,“现在换我来问你了。”

  “——什么?”

  “你对这些东西——这些,失望吗?”季沉漪问道。

  “我恐怕没有资格说失望。”盛明烨说,“因为它原本也没有让我抱有期望。无论大少爷——大少爷说的如何,有一点他是对的,如果不是盛大帅,我现在应当已经在某个坟堆里,和无数白骨一样,没有名字,毫无意义地死去。”

  ——可即使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地走到现在,这一切难道就是有意义的吗?季沉漪很想问他。

  也许从他的目光里猜到了他的想法,盛明烨疲惫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尖,“二十多年,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说服自己,我还可以继续如履薄冰地走下去。像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像我以为那样。”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的,仿佛只有依靠这液体才能接着说下去。酒香异常馥郁,在空气中氤氲,醉人心扉。

  可季沉漪只觉得心碎。

  这个世界辜负了他,他也辜负了这个世界。而始作俑者呢?是谁?他们为什么能够不受到任何惩罚?

  头一次的,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与愤怒,在看到盛明烨如此茫然、如此脆弱的模样以后。

  他想冲那些凶手挥拳,最终发现自己连对方是谁都无法肯定。

  是盛连山?盛微之?背后的寇人?可他知道人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而权力不会,人的贪念不会。人永远都会这样,被它们蛊惑。

  可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纷至沓来,急景往复,泥沙俱下,能找出谁来责怪?难道能去怪命运吗?

  或许只能怪命吧。

  季沉漪学着他的动作,一仰头,灌自己一杯酒——喉咙里吞入一团火,一把刀尖,一路往下烧,往下劈,五脏六腑,仿佛都化为灰烬,再升腾起一股飘飘然的余韵。

  “那就——那就去他们的!”他陡然地,生出豪壮的胆气,用手背一抹嘴,大声道,“去他们的!”

  “去他们的?”

  “去他们的!”

  他十分豪迈地一伸手,拉着盛明烨站起来,一个踉跄,紧接着倒满两个空空如也的杯子,“喝!明烨,就算明天这座城垮了、塌了、化成齑粉,今晚也喝个痛快!”

  “那就敬——”盛明烨看着他,似乎也被他感染,长笑一声,“敬去他们的!”

  “敬去他们的!”

  ——敬良辰美景,敬善恶不分,敬爱恨情仇,敬前尘往事。敬你我,敬所有的痛苦,虚伪,混沌,恶毒,敬所有活在这一切之中的人。

  所有人。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盛明烨。不论会发生什么,他想,我都会和你一起。

  在人类所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中,只有爱让我们甘愿经受苦难。

  “那弹琴的是个瞎子。”季沉漪醉醺醺的,不知为何,突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起来,“那送伞的吹着笛;那渡河的穿着白衣,那走的人淋了一身雨。”

  他没开嗓,没起腔,不是正经剧目,更像是坐在烟雨朦胧的船上,随口哼的一曲小调,声音断断续续的,漂浮,清越,像一条细细的,暗转流光的丝线,微弱却连绵。

  苦海无岸。

  季沉漪边唱边喝,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整个人软成棉花。他喝得太多,一会儿觉得自己在云端,飘飘忽忽,随着风轻轻晃荡;一会儿觉得自己如坠深渊,一直往下落,失重感从心脏传递到大脑。

  至少相同的是,盛明烨始终拉着他,没有放手。云端或深渊,都有人陪着他,他不是孤单一人。

  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

  盛明烨朝他靠过来,在季沉漪眼里,他的动作做得很慢,仿佛一个被无限拉长的镜头,但最终,他们还是紧紧贴在彼此怀里。

  太近了。太……暖了。

  好像除了这里,世界上的其余地方全是一片冰冷黑暗的寒冬。

  他的手揽住盛明烨的后颈。在这个距离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盛明烨每一个五官的细节,凌厉的眉眼,挺立的鼻梁,有一点弧度的、薄薄的嘴唇,然而他的面容充满了疲倦、自嘲与失意,连眼神都没有平常那样冷静清晰了。

  他整个人看上去,既低落,又麻木,又压抑。盛微之的那番话的确达到了目的。

  现在,他曾经信奉的、遵照的一切全都破碎,即使在他如此克制、如此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仍旧……毫无用处。

  他无能为力。

  季沉漪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企图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安慰,“……不是,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更加可信而可靠,像盛明烨从头到尾对他所做的那样,“明烨,你不是没有意义的。”

  盛明烨低头看着他,发丝垂下几缕,挡在眼前,使他看上去平添几分脆弱。

  “就像你之前对我说过,我不是微不足道的。”季沉漪努力微笑道,“……你不知道,你这句话对我有多重要。”

  “真的?”

  盛明烨的目光里多了些微微的笑意。仅仅是微微的,却已经足够让季沉漪鼓起更进一步的勇气。

  “真的。”他仰起头,双手捧住盛明烨的脸颊,坚定道,“不是你的错。”

  他说,“不是你的错。”

  盛明烨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

  “……原来是这种感觉。”过了好一会儿,盛明烨的声音才慢慢传出来,“原来得知这个世界是个骗局、全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是这种感觉。”

  “那这种感觉是好还是不好?”季沉漪问道。

  “还行,不算太坏。”盛明烨低低说道,“感觉我在台上演了十年,现在幕布落下了,才发现自己是戏中人。”

  “喂喂,你堂堂盛上尉,是要来故意抢我的饭碗?”季沉漪故意板起脸道,“十年,座儿早就腻了,肯定把你轰下去。”

  “那我就赖在上面不走。”盛明烨说,“再等十年,等着和季老板共唱一曲。”

  他难得地,放弃引以为豪自持,任由酒精肆意侵占大脑认知,主宰模糊意识,眼神茫茫,不清醒,头脑发晕,坚硬的外壳总算裂开,流露出里面一点柔软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再害怕一步走错就滑向不可知的谷底,因为他知道季沉漪在他身边,会好好地、温柔地接住他。

  没有什么比这个认知更珍贵了。

  他的鼻尖抵着季沉漪的鼻尖,现在他们都能闻到各自身上的酒味,

  “今晚真是……喝得过分了。”季沉漪喃喃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

  “没关系。”盛明烨回答,“我完全确信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第二天都不会记得,所以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真想天天都喝得长醉不醒。”季沉漪轻轻闭上眼睛,“不用想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盛明烨看着他绒绒扇动睫毛,忍不住压低声音,不忍心惊动一般,“不管会发生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就这样吧。他想,他已经确认自己,获得这座城里,乃至整个世界,一样最宝贵东西。

  那么别的,忽然就显得没那么要紧。

  他明白过来,爱不是弱水柔波,眉眼盈盈,花枝细柳轻轻吹满头。爱是雷霆烈火,玉石俱焚,灰烬熄灭苦海吹又生。

  季沉漪的呼吸吹在他脸上,痒痒的,仿佛某种小动物的尾巴拂过。

  “那么我也准备好了。”季沉漪闭着眼睛,“不论是什么……不论对面是谁。”

  他想起阿斐曾经问到底什么是爱,他现在知道,是那天在月色下,花园里,盛明烨举起枪从他耳边射出。爱就是那颗呼啸而去的子弹,也是弹道燃烧后的灰烬,从此铺满他的余生。

  破天荒的,季沉漪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还惦念着自己没有练功,挣扎着爬起来,刚一下床,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好疼……”

  宿醉的后果就是他浑身上下酸软无力,散架似的,如同昨晚被人将骨头全部拆卸一遍,再组装完好。

  他扶着头出门,还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云里雾里,撞上端早餐的李妈,才一下子想起,这是盛明烨的家。

  “哎呀,季大人,你怎么下床啦?”李妈一见他,立刻说道,“快回去快回去,我把早饭都给你端来啦!”

  季沉漪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李妈,我只是贪睡起晚了,没伤着没碰着,好端端的,怎么要在床上吃饭?”

  李妈不无遗憾道,“别人家的太太小姐,从来都是要求这样伺候的。”

  季沉漪一头雾水,“可我又不是太太小姐……”

  李妈打了个哈哈,一转话题,“季大人既然已经起来了,先去饭厅吃早饭吧?杨大人来啦,正在跟盛大人在书法谈事情呢。”

  “杨大人……大海哥?”

  “是呀,来了好一会儿了,天不亮就等着呢。”正说着话,书房里的门便开了,杨海跟他打个照片,冲他像往常那般,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一笑,“哟,季老板,登堂入室了啊?”

  季沉漪一时不知怎样接话,盛明烨在后面咳嗽一声,杨海登时耷拉下脸来,“得啦,我不就是开个玩笑,至于么……我都要走了,还不能对我好点儿?”

  语毕又转向季沉漪,笑了笑道,“唉,季老板,其实咱俩都还没好好认识过呢,有点遗憾,不过,应该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季沉漪一愣,“大海哥要走了?”

  “嗐,我那个哥,非要去西边亲自上阵,谁都拦不住,我能怎么办?跟着他去呗。有我在,他还能有个垫背的。况且,他夫人非要跟着一起走,总不能连个护送打点的人都没有吧?”杨海面色如常,完完全全看不出,两天前,他几乎破釜沉舟地,强硬地要求阿文离沪避难,阿文说出“那是我的丈夫,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以后,是如何萧索与颓败。

  他连竞争对手都不配做。一开始,赌注与筹码就没有他。他想光明正大认输,却原来根本没有上桌。

  “山高水远,有缘再说吧。”他简短地朝季沉漪点了点头,“季老板,没想到吧,我这样的人,居然也是有真心的。”

  不等季沉漪回答,他便转身对盛明烨爽朗地笑道,“行啦,我去接小金子上船了,下午就启程,这丫头,从小被我小嫂子骄纵惯了,现在要分开,不知道要哄多久呢。”

  他潇潇洒洒地一扬手,出了门。

  他在这偌大的沪城里迷了路,爱欲纠缠,恨意也绵绵,是头困兽,不死不休,一斗就是半生。

  “他是跟了我最久的朋友。”盛明烨低低叹了口气,“从一开始压根连他的面都见不上,到后来他替我办事……杨海这样看着不太靠谱,但其实做事很精细,交到他手上的生意,没有出过错的。”

  季沉漪看着他远去的洒脱背影,“我总觉得他心里其实很苦。”

  “求而不得,当然很苦。”盛明烨说,“看似多情的人其实最长情。”

  不露真心不肯信,泛情之人最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