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扩大了些，很是用力，晃眼一看，让人真以为他在和善地笑着，“季老板认识我？”
“你之前来凤凰台看过戏。”
“噢——我倒是忘了，季老板好记性。”他凑得更近了些，“我这人，忘性很大，不过自从见过季老板在台上的风采，就一直铭记在心……”
他试图搭上季沉漪的肩膀，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把手拿开。”
盛明烨一手拿着枪，一动不动地，枪口对准他。
“盛上尉，你比我想象中要出现得晚一点。”少君将双手高高地举到头顶，推开两步，十分夸张地笑着，无辜地瞪着眼睛，“还以为你一散场就会过来，害得我白白多等二十分钟呢。”
见盛明烨拿枪指着他，东瀛的随从立刻脸色大变，就要上前护主。少君毫不在意地拿手一挡开，挥退他们，“不必不必，我和盛上尉说说话而已，这么紧张干什么？”
尽管他看似没有伤人之意，盛明烨也并未放下警惕，走到他和季沉漪中间，一侧肩膀微微地将季沉漪护在身后。
一种有意无意的，保护的姿态。
少君看在眼里，低声说，“季老板和盛上尉的关系可真好啊，真是令人羡慕得紧。”
“你到底想说什么？”盛明烨问道。
少君瞅他一眼，收敛了表情，嘴角一挑道，“盛上尉，你这人可真奇怪，不是你一直叫何立铭安排和我会面的吗？现在我亲自来了，你怎么这么不耐烦呢？”
盛明烨不为所动，“你是寇人，还是沪城人士，还是……”
少君笑了笑，没说话。
“还是——大帅的亲人？”盛明烨目光一闪，问道。
少君悠悠地，踱了几步，信手从托盘里捻起一只表，又“啪”的，丢回去，砸进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里。
“盛上尉真是年轻有为，这也能猜出来。”他笑呵呵的，镜片后的双眼却冷冰冰，“你都知道了？那便不需要问我了。”
季沉漪听到这句话，终于落实心底猜想，“所以……你才是盛大帅的亲生儿子？”
少君摇头晃脑的，好像在说什么十分有趣的事，“季老板，你写过这么多传奇故事，有没有见过比这更滑稽的事情？我想想,《赵氏孤儿》算不算……不，也比不上我那好笑的大帅父亲。”
他说，“就因为那个无尘大师，说他命硬，克妻克子，把我养在身边会影响他气运，我还会疾病缠身、不日夭折，必须换一个阴命女儿好生娇宠着才能度此劫难，他就硬生生把我送走，随便换了个女婴回来；后来，更好笑了，说要给我十八成年，要同姓同族男子挡灾挡煞，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你来，恰恰好，还真和我一个姓，做我八字的替身。”
好一阵子，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他对你这么好，你都没觉得蹊跷？你一个无依无靠的下贱穷小子，凭什么入得了他的法眼、平步青云，你想过没有？还不是因为你有一个好姓，就这么巧合，在无尘大师朝他提出同宗挡灾星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否则你现在在哪里？苦工营，还是佣人房？”
他渐渐平复情绪，一字一句接着说，“我真是可怜你，活了半辈子，被人当工具蒙在鼓里，无尘大师为什么给你改名字？你不会真以为是你命中缺火这种破理由吧？实话告诉你，是因为我，我八字属火，给你改一个火旁，让你替我承灾历劫，保我平安无事。”
“哦，对了，忘了正式介绍一下。”他言笑晏晏道，“你们对我父亲应当已经很熟了，总该知道他发家前的轶事吧？什么和我母亲一见钟情，什么为了他终身不娶正妻……所有人都信他深情不渝，一生一世爱一个女人。哎，一个想做大事的男人，哪会如此儿女情长？”
“‘樽前宛眉郁郁日，一生珍重予微之’，重新认识认识吧，我叫盛微之。” 他伸出一只手来，“大野叫我少君，不是因为我的名字，是因为我真正该被称呼的，是‘大少爷’。来，握一握手吧。”
盛明烨和季沉漪都没有动。
“不握手吗？好吧，实话实说，我也不想握，你们——不配。”盛微之翻来覆去的，欣赏自己双手，他的手指白净，细致，修剪得很干净，一看就是从不为生计发愁、娇生惯养呵护出的一双手。“哎，这一天天的，每天都有烦心事。从我懂事起，我就在发愁了：这么大的家业，我一个养在外面的儿子，到底要怎样才能守住呢？有一个声名远扬的花心父亲，这可真是一件艰难的任务。我想呀，想呀，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嘿，你们猜怎么着？终于被我给想到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高声音，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喝彩，“幸好我这人，运气还不赖，我爸刚把我从出去那几年，忙着到处打仗、拼命，没空找女人，饶是如此，都还给我留下一个妹妹。哼，妹妹又如何？将来还不是可能来抢一杯羹？！”
季沉漪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开口问道，“二小姐并不是从小体弱多病，对吧？——是你害的。”
“是呀。”盛微之毫不在意他戳穿自己，“一个小小的婴儿，多好下手呀，那么软、那么柔弱，不管是买通医生下点药还是放火走水，都太容易啦。”
他一脸夸赞自得的神情，“可惜，刚开始我心还不够狠，没能一击致命；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察觉到不对劲，居然提出把二小姐送走。天高皇帝远，我手伸不到那边，倒叫她好好地长大了。不过，后面的——可就没那么好命了。”
“刘医生是你买通的。”盛明烨冷静分析道，“大帅年轻气盛，当然不可能是传说中命硬、无子嗣这样的无稽之谈。是你，你让刘医生——”
“没错没错，你怎么把我的话提前说了？我马上就要讲到这儿，最精彩的一部分。”盛微之嗔怪地剜他一眼，“老刘是个不错的人，他知道我是大帅的嫡子，押宝押中我是他未来主子，对我呀，真叫一个死心塌地，生怕我日后得势了他攀附不上呢。这么好的工具，我哪舍得不用？正好，他又有好多新药、好多让人不育呀，畸胎的法子，找不到人练手呢。我那好爹爹，可不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所以，杜姐姐也是你杀的？”他的语气里的冷酷与恶意太过一览无遗，季沉漪微微打了个寒颤。
盛明烨察觉到了，退了一步，将手按在他肩上。
沉稳的、有力的，一点倚靠。
“谁？”在他们对面，盛微之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你说杜细细，对呀，她也真是天赋异禀，老刘做了这么多年手脚，按常理讲，我爸早应该生不出孩子了，谁知道她竟然还能够怀上，我哪能容得下她？”
他阴恻恻地，侧过脸一笑，“所有人都对她的肚子看得太重啦，严防死守的，怎么样才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地吃下毒药呢？季老板，你也唱了古往今来，那么多痴男怨女，不如你来替我说一说？”
“宋祁被你收买了。”季沉漪神色恍恍，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是机械式的，念出唯一正确答案，“刘医生带他去偷了药；是他，是他骗了杜姐姐，说砒霜是假死药……骗她吃下去。”
“季老板，你可真聪明，一点就通。”盛微之很是满意，点点头，“都说了无情最是读书人，我对那个宋祁，稍微威逼利诱几句，他就从了，那女人可真是好骗啊，还满心满眼地等着情郎救自己出去呢，谁知道是想让她死——唉，所以我说，这种粉头白面的人，最靠不住了，你看看，明明事已经成了，结果呢，又来找我反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对不起杜小姐，不该杀她。啧啧，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就是变着法子找我多要点钱？我看得实在是不顺眼得很，索性把他杀了，不是后悔吗？正好，跟着那位杜小姐，一起做一对鬼鸳鸯吧。”
“不用说，刘医生也是你杀的了。”盛明烨紧紧咬着牙，“他没什么仇家，除了你，没人手脚这么利索，用的还是寇人。”
“这是自然。”盛微之不无遗憾道，“就是可惜，一看到寇人，我爸爸竟然还是猜到了我头上……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被他知道这些年一直是我在背后暗中操控，还能怎么样呢？他不能再生育，除了好好厚待我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原本我想一起解决了你们俩的，谁知道你们福大命大，都逃出生天来。其实呢，也没必要要了你们的命去，毕竟我现在是唯一的少帅，得矜持些，不能净干这些事。”
他刻意将“唯一的”三个字咬得很重，重复两遍。
“难怪大帅自从得知真相后就一蹶不振，甚至会阻拦我继续查下去。”盛明烨说，“……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还用得着他保护吗？”盛微之张开双臂，狷狂道，“我已经和东洋那边说好，他们扶持我接受沪城，大家共享这块宝地——你们还拿什么阻止我？”
“你——你这个叛徒！”季沉漪忍不住骂道。
盛微之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季老板，你也太天真了些，我一出生就被送往东洋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我从小在樱花树下长大——你说说，我到底该算哪边的人？我自己都搞不清了。”
“大帅现在染上大烟，每天只知道和张小姐一起烧烟取乐，也是你安排的？”
“盛上尉，这话你可就说岔了。”盛微之说，“我不过是在他失意沮丧、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他提供一个小小的、新的选择，我又没拿枪指着他，他自己要吸，我还能拦着不成？再说，你看他现在，每天多开心呀，简直乐不思蜀，一点烦恼都没有，不是很好么？”
他大言不惭道，“我爸这辈子，殚精竭虑，做了那么多坏事，现在也是时候休息休息了。”
“你们父子真是……”季沉漪咬着嘴唇，“一脉相承。”
“谢谢你的夸奖，季老板。”盛微之冲他微笑道，“毕竟，我可是他这一生里，唯一的儿子。”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盛上尉，你有今天，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朝我说一句‘多谢’吗？”
漫长的沉默里，时间变得很慢。盛微之等待着，等待着对方的失态，或许是愤怒，或许是绝望，或许是谩骂，等待看一个笑话。
但他并未如愿以偿。盛明烨仅仅只是深吸一口气，看他一眼，“知道了，大少爷。”
仅仅只有这一眼。盛微之不可置信地，难以接受他这平淡的反应。他本该是全沪城最尊贵、最有前途的人，却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偈言，就被送走，到完全陌生地方，寄人篱下长大。尽管金钱、物质，盛连山从不亏待他，给他最好的衣食，万全的随从，对他有求必应，但这一切，怎么比得上少帅身份的荣耀带来的吸引力？
凭什么他从来没有享受过、拥有过的东西，被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穷小子拿走的？
他尖声尖气地短笑一声，嘴角扭曲了，像个怨妇，“盛上尉，万人之上的滋味很好吧，你要不要预设一下，要是大家知道我才是大帅的亲生儿子，会是什么情景？你这个荒谬的、可笑的替身，哈！这十年，你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贵人赏识、紫微星下凡？哈哈哈，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一个天大的笑话！”
“嘭”的巨响，盛明烨还没说话，季沉漪却霍然站起来。他站得太快，连带着桌上一大盒胭脂水粉，统统拖倒，打翻在地，腾起一片亮晶晶、红艳艳的斑斓云雾。
“这位——大少爷。”他抿紧了唇，“我现在能说一句吗？”
盛微之心生好奇，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沉漪眨眨眼，深吸一口气，做出他最擅长的，一脸天真诚恳表情，“请问——你怎么确定你是你爹亲生的呢？”
走出半条街开外，盛明烨仍笑得停不下来。
“你看到他的脸色了吗？”季沉漪也忍俊不禁，“红变白，白又变青，专攻变脸的师兄都没这么出神入化！”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就这样轻松地聊着，笑着，好像盛微之的话不过是一次茶余饭后在寻常不过话本戏码。
“去喝酒吗？”
当笑声停歇以后，盛明烨突然问道。
“走！”季沉漪爽快道，“早就想好好喝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