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章

  “如果我没记错,今天下午码头上又有一艘船走。”季沉漪朝自己房间里的窗外投去一眼,窗户外,一成不变的后院景色,他看了许多年,“刘局座的家人,三个特派员的家人,庄夫人一家……都坐这一船。”

  “船越来越少,有门路的,谁不想走?”阿宝坐在他对面,给弟娃倒了一碗水,看它舔着喝了,“何部长的家眷也在那船上。我去拿票的时候,跟何一恒碰上了,何公子好没眼色,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想留下来。”

  “羡娣姐她……”

  “今天本来是想再跟她商量商量,趁着我在白少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让她先走。”阿宝苦笑,“谁知道……”

  “我还记得刚跑出家第一夜,我没地方去,只好到百乐门,求她收留我。”阿宝望着窗棂上一缕午后的阳光出神,“她那时已经将凤凰台经营得风生水起,在百乐门办告别宴,台下好多人,都是来捧她的场的,她在台上唱最后一支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么多年,这支歌的调子,我一直忘不掉。”

  秋冬的景色寡淡无味,枝头上的叶子大半都凋零了,如同这座城。

  充满了一股萧瑟的气息。

  尽管事态在有条不紊地往一种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生活也没有更多改变。为数不多值得一提的点是,羡娣病了后更加懒怠,凤凰台的事宜日益稀少,偶有两张帖子或者一张戏报的活,她就打发季沉漪去应付,自己不再露面。

  练功架上还挂着各色各样的行头,花翎,鬓口,长髯,大部分季沉漪都用过,还有一小半,它们的主人早就消失无踪,留下一堆标榜着自己曾经身份的东西,像一滴水融进海里面,不着痕迹地蒸发了。

  因为没人再穿戴动用,隔不了几天,这里就会积上一层灰,季沉漪拿薄薄的帕子一一擦拭过去,总觉得它们都是真的,活的,在架子上,穿越过不同的时空,注视着自己。

  像一群阴魂不散的旧日亡灵。

  去年今日,它们还日日穿梭在台上,享受掌声与叫好声的洗礼,一幕幕,一遍遍,重复无数次,演绎自身的传奇。季沉漪捧着一只剑鞘,想,仅仅一年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

  仅仅一年多吧,却好像过去了一辈子。

  天冷,肯在街面上走动的人就更少。因为无所事事,现在大部分时候,凤凰台的人都聚在前厅一起烫酒,烧柴,烤火,聊天。

  外头的人,里头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等待,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猫子一反常态的,显得很活跃。现在季沉漪闲下来,一有空,他就去后院找季沉漪教他些身法唱腔,或是拿着季沉漪灌的唱片,一遍一遍反复听。

  “没人听我也乐意。”有的流言蜚语飞到他脸上,猫子少见地,倔着语气,“总有恢复咱梨园行当的那一天的!”

  季沉漪看着他刻苦的样子,问,“成不了角儿也乐意?”

  “怎么会?”猫子呆头呆脑,一点也不气馁,“一直唱,一直唱,哪有成不了角儿的?”

  季沉漪笑了,“能成的。”

  “对。”猫子咧开嘴,“季老板,我就知道你最懂我!”

  其实季沉漪懂什么呢?他宁可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懂。

  若说好处,盛明烨不再像从前那么忙碌算得上是其中一个。现在,他们有很多时间待在一起,军部的人都凑不齐了,大大小小的会议自然一拖再拖,放到盛连山办公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送到小公馆去,他也只是看也不看,退回来,让秘书处看着办。

  但秘书处哪里管得到到底应该是“出兵”还是“放行”还是“伺机”,一律盖上盛连山的大印,一个意见都不签,让上报的人回去自行琢磨。

  “大前夜,八点,四营长不知所踪,副营长下狱,其伙同八千人次,欲截兵器库后往东南一带去……”季沉漪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电报上的内容,咋舌,“这么大的事,怎么盛大帅都不管的?”

  盛明烨笑了一声,“何止——这已经是两天前的文件,昨天又来了一份,四营长连带着剩余的部下,已经劫狱,直接抓了派去的特派员,拒不回沪。”

  季沉漪傻眼,“那……”

  盛明烨抽出一张新的文件,覆盖在他手中那堆纸上,“大帅面对寇人毫无办法,面对内乱,居然下令让我把四营抓回来。他们那边离寇军最近,要是再不想法子自保,下场……不堪设想。离沪城近的几个营,都是人心惶惶,大帅……算了。”

  这两个字,他已经说过很多次。

  “可是照这样下去,各自为营的地盘只会越来越多。”季沉漪皱眉,“自己都心不齐,哪还有余力抗击外人?”

  盛明烨拿过那一叠厚厚信笺,齐刷刷翻了一遍,全部撕碎了,丢进废纸篓里。

  “上个月四营的事有苗头以后我已经去各个分部走过一遍,军心涣散……甚至还有几个头头,当场请辞,下午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季沉漪暗自攥紧拳头,“都是活生生的人,盛大帅也……太不负责了。”

  盛明烨沉默一会儿,又说,“世道艰难。”

  季沉漪牵住他的手,晃一晃,“今天不能愁眉苦脸,今天是你生日,得开开心心的。”

  盛明烨心头温暖,反握住他,相视一笑。

  他们开始手拉着手,一步步踏上灵隐寺的台阶。

  说好要在盛明烨生日这天来还愿,季沉漪早早准备好了车和行程。如今他见过不少大世面,跟着盛明烨跑过几次生意,对安排这些事情,已经很得心应手。

  “你做得比我想得还要好。”盛明烨说,“杨海走以后,我把西边所有人手都留给了他,正好缺出一个空位。”

  他指尖一勾,在季沉漪的掌心里挠了挠,“季老板愿不愿意屈尊来我身边帮这个忙?”

  季沉漪手心痒痒,不禁往后躲了躲,眉眼弯弯道,“别闹,小心摔下去。”

  他拉紧了盛明烨,“灵隐寺的台阶足足有一千五百多级,要是摔下去,肯定缺胳膊断腿。”

  盛明烨也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嘴上却不依不饶,“季老板还没回答我,愿不愿意?”

  季沉漪眨眨眼,“我现在身价高着呢,盛上尉出得起什么价?”

  盛明烨为难,“气候不景气,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只能管你三碗饭,别的拿不出。”

  “连夜宵都没有?”

  “没有。”盛明烨诚实地摇摇头,“只能委屈季老板少吃些。”

  “这可不行,吃不饱饭,就干不好活。”季沉漪扬扬眉,“不只要吃饱,还要吃好,四菜一汤,少一样都不行。”

  “要是盛上尉觉得这条件太苛刻……”季沉漪两只眼珠圆溜溜转来转去,往他身上打量,“不如把人一齐抵给我吧,我就考虑考虑。”

  盛明烨看着他,笑了,“求之不得。”

  “那么我委屈点也不是不行。”季沉漪轻声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到达寺门的速度慢了点。

  “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这么累。”季沉漪喘着气,“好像一眨眼就走到门口了。难道两个人一起会比一个人更累?”

  他看了看和盛明烨牵着的手。红绳还在,藏在袖口里,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一种温暖的,编织物特有的摩挲粗糙触感。

  “可是两个人一起走,更稳当。”盛明烨亲昵地圈住他的手腕,似乎知道他所想一般,指尖绕着红绳所在的位置缓缓滑动一圈,“不用担心摔下去。”

  “那可不一定。”季沉漪笑眯眯的,偏要拆他的台,“两个人一起滑下去,不是摔得更惨?”

  “总比一个人要好。”

  丝毫不受前线战事和时局影响的估计就只有这里。烧香的信众虔诚地在大雄宝殿面前,祈求心愿随青烟,一同上天,能得到不论西方东方,任何一方神仙垂怜。

  他们跟着人群,排队走到香炉边。

  四大天王,盘踞在佛祖旁,四个神态迥异的护法金刚,拿着蛇、伞、鞭子、琵琶,怒目睥睨世人。法器与鲜花中央,佛像的表情倒是非常慈祥,欲说还休,像含着笑,像含着一声叹息,不知是在叹人间百年,争战不休,还是叹人间百年,弹指一瞬,人的欲望却永远那么多,古往今来,怎么求都求不尽。

  季沉漪磕了三下头,蒲团上,檀香萦绕,钟磬杳然。盛明烨跪在他身侧,他偷偷抬眸,瞧见后者的侧影,日光空荡的殿上,心底十分寂静而安宁。

  我什么都不求。他在心底对着拈花不语的佛祖说,只要这个人平安,快乐。

  披着袈裟的法师师傅拿着长柄木勺,自净瓶中接住一弧清水,拿指尖沾了,弹在二人身上,示意这是佛门清洁之法,洗去人间诸多污垢。

  花了一上午,才在一众香客中做完一整场法事。又有修士领着他们去焚香,吃斋饭,饮斋茶,盛明烨看上去对这些事情都已经很熟悉,抄书念经,信手拈来。

  “往年大帅来这里,都要住上两三天。”他对季沉漪解释道,“他说自己杀戮太重,需要在这里才能静下心。”

  季沉漪把经书合上,还给门口的和尚,“还需要去看看无尘大师吗?”

  盛明烨下意识回答道,“去吧。”

  但他一转念,又犹豫,“从前去石头堂,是因为大帅信佛,做什么大决定,都要问一问大帅的意见。现在……即使是无尘大师说让他戒掉大烟,他应该也不会再听了。”

  话虽这么说,仍习惯性地,一面慢慢往后山走去。

  “其实住在灵隐寺也不错。”季沉漪沿途欣赏一路苍翠树木,嶙峋石景,“每天听听佛经,抄抄偈语,没人打扰,一年四季的景色都好看,还能去旁边爬山玩儿。”

  盛明烨冷不丁插嘴道,“不能吃肉。”

  “……还是不了。”季沉漪马上改口,“我还是下山去当俗人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来往的和尚变多了,有些显然是新梯度的,头顶上的疤还青着,走起路来也探头探脑,打量四周的环境,神情还很活泼,不似已经在庙里修行很久那样古井无波。

  “盛施主、季施主。”石头堂门口的洒扫僧人见到他们,打了个稽首,“失礼。”

  “师傅好。”季沉漪也朝他双手合十,“请问无尘大师在吗?”

  “大师在里面。”洒扫僧说,“近日梯度众生甚多,有失清净,大师已不见客。”

  “谁都不见?”盛明烨皱眉,问道,“请问……大师最近和盛大帅有无联系?和……非本土人士呢?”

  季沉漪知道他还惦记着盛微之在这附近出没的事,无尘手上的佛珠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邱长发身上,也着实蹊跷。

  “我上次来,在这附近留了人。”季沉漪悄悄跟他咬耳朵,“他们都说盯得很紧,可是没有别的发现。”

  洒扫僧人面上仍是一派滴水不漏的笑盈盈,好像天在他面前塌下来也是这个表情,“施主见谅,有关大师的事,我们一律都不清楚的。”

  盛明烨锲而不舍,“我只是有一些小问题,想请大师解惑,绝不多打扰,能否通融通融?”

  “实在抱歉,民不聊生,主持慈悲为怀,命我等广开寺门,收留难众,事务众多,恕贫僧失陪。戒语——!”他微微提高声音,门口的小和尚两步跑过来,听着吩咐,——“盛施主和季施主是无尘大师的贵客,我还要去录新的僧众名录,你且为二位施主作陪。”

  说罢,他转身便走,只剩下一个乐呵呵的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和尚与他们面面相觑。

  “阿弥陀佛。”戒语施了一礼,“二位施主,还有什么事么?”

  季沉漪不死心,“能不能让我们见无尘大师一面?我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大师。”

  戒语摇头,为难道,“师傅刚刚说了,大师现在拒不见客。”

  “要是——要是盛大帅来了,他也不见?”

  “不见。”这次倒回答得干脆,“只要大师一进静室,除非他自己打开门,否则谁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