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五十五章

  秋深了。天气渐渐转冷,永宁大道上的梧桐树,一树一树,枝叶渐黄,金色的小扇子,打着旋,堆积到地面。

  踩上去,脚下会传来咯吱咯吱,松软声响,很有趣。季沉漪一到这个季节,走这条路,就爱跳下车,来回走两趟,专门踩一遍枯叶。

  今年不同。大片的落叶被扫走,露出下面冰冷坚硬的石砖。一双双小皮鞋、布鞋、草鞋、靴子踩上去——学生和工人,一批一批地走上街头,拉着横幅,号召抗倭:打倒!抵制!赶出我们的领土!

  游行的队伍声势浩大,情绪激烈,然而到底只是手无寸铁的民众,巡捕厅和几车带着寇人旗帜的车一来,在里面横冲直撞,登时散乱开。

  天天游,天天都抓人。巡捕厅的牢房里哀鸿遍野,快要装不下。

  谭羡娣煨了几壶烧酒,今日又是休息,众人练完功,聚到台下面,饮酒取暖。说是练功,但其实也不过是去台上踩一圈,很随意地,一比划,妆扮都不曾上——座儿懒怠了,角儿的戏便也只成了独角戏,唱起来,很没劲。

  一班小徒弟,不懂事,糊里糊涂的,只知道进来训得没以前那么狠了,很开心,吵吵闹闹,嘁嘁喳喳,玩作一团。有两个较为拔尖的,蹭蹭几步,拿着长枪短棍,跳闪挪腾,扮作天兵天将,上演弼马温偷吃仙桃一段,捉拿齐天大圣戏码。

  羡娣拿着酒杯,微醺着,醉眼觑着台上,流露几分伤感与自豪,问季沉漪道,“再添一杯?”

  “不了。”季沉漪说,“多饮伤身。”

  羡娣低低笑着,咳嗽几声,“我倒不怕。”

  季沉漪担忧,“羡娣姐,你是不是着凉了?我听你咳嗽好久,不如找个大夫瞧一瞧?”

  羡娣浑不在意,“再说吧,大概是感冒,不是什么大事。”

  借着醉意,有人装着胆子问她,“羡娣姐,凤凰台之后——会不会也挪到城外去讨生活?”

  沪城的几大班子,已有好些早早做了打算,卖了行头,轻装上阵,一切从简,一路南下而去,沿途卖艺作路费。当然比不上在城里的风光盛景,然而在这情形下,已算是能保全名号的策略。

  还有的,和他们一样,举步维艰,艰难度日,今日典当戏服,明日抵押宅子,愁云惨淡,锣鼓响着,都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他们看羡娣的脸色,羡娣也在看他们的脸色。双方都想从彼此脸上找到一点漏洞。

  如果按部就班地唱下去,也许,他们仍是台上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唱到唱不动,嗓子坍、身段疲,也当起师傅来,一代代传承,收徒弟,开科班,抽着水烟细数当年自己的辉煌——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然而现在,变天了,连这一点小小的、对安稳的奢求都指望不上。

  “呵。”羡娣冷笑一声,高高地挑着眉,支起身,睥睨一眼,“早就想问了吧?——背地里,不是早就盘算好了,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投奔更好的出路去?”

  提问的那个被她一通抢白,讪讪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依旧颇为不忿,为自己争辩道,“时局所迫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过得好点,有什么错?羡娣姐,承蒙你半生恩惠,但难道要把下半生也一齐搭上……”

  原本只是两句微小的抱怨,装作没听到便过去。但羡娣一仰头,将酒喝尽,一手很豪迈地,用手背擦干嘴角的酒痕,“好呀,那就算算。自从去年祝西楼将一批人带走,我瞧着你们就人心涣散,恨不得也跟她一道走了,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去享荣华富贵。是呀,她的出路多好,不必天天起早贪黑练功来得轻松?到头来还落个下三滥的名头,连我都替你们不值!”

  她顿了顿,脚步虚浮着,在原地晃了一晃,好险,撑住了没倒下,“今天要是想走的,站出来,我这就把这个月的薪钱结了,今后大家再见,各走阳关道,各行独木桥,好过忍气吞声,跟着我吃苦。”

  “羡娣姐,你对大家怎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又有人说,“凤凰台是这么多年,大家实打实一曲一曲地唱出来的,要分家,都于心不忍呢。”

  “是呀,他说气话,羡娣姐别往心里去。”

  “来,喝酒。”

  “放宽心……日子还长……”

  “恁多年都过来了,而今难道会比几十年前还难?不见得……”

  “几十口人呢,怎还会被困死?别杞人忧天,一时萧条罢了,兴许过几个月,又好起来了。”

  羡娣听着底下七嘴八舌的议论,想咳嗽两声,忍住了,把眼眶里一阵湿意也忍住了,傲然的,很是沉稳,“对,都说得对。不过人心隔肚皮,有二心了,还要强留在这里?不是这么个理。”

  到底是百乐门曾经说一不二红牌,她一较起真,众人便噤了声。

  羡娣环视一圈,耐心地,点起烟,衔在嘴里,等着,“今天走,薪钱好拿,过了这个村,下回还发不发得出钱来,说不准喏。”

  过了片刻,有两人垂着手,不敢看她,把头偏向一边,从人群里站出来。

  羡娣笑了笑,继续等着。

  又过一会儿,另三个人畏首畏尾的,也站起来。

  “还有没有?”

  众人都静了。

  等了半个小时,一共站出了八个人。

  羡娣闭了闭眼,抽着烟,给自己温酒。

  “好。——去账房把钱拿了,剩下的人,今晚煮火锅吃。”

  酒滚在炉子上,炭火烧得旺,咕嘟咕嘟,微微冒泡。

  “平平,你带他们去。”

  她见没人动作,吩咐道,“每个人多给半个月的——免得日后传出去,说凤凰台成了破落户,连点散伙费都给不起。”

  她重重地坐下,烟灰随着动作抖落成几截。

  季沉漪无法,带人走到门外去,开库房取了钱,一一分出。这八个人里,有他的师兄师姐,打杂做工的长佣,还有一位敲大鼓的师傅。

  “珍重。”他说,“过去的日子——承蒙各位关照了。”

  “不敢当。”有人咧开嘴笑,“季老板现在是顶梁柱啦,过去,嗨,别提了。”

  要走的人自然是找好了去处。要么,是嫁人做小;要么,是跟人合伙,打算做买卖,趁物资紧缺,赶紧赚一笔。还有的,是打算回老家,自己支一份产业。

  季沉漪记好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是见过凤凰台繁华时期的,虽然比不上前朝声势浩大,但在沪城里头,凡是提到戏班子,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凤凰台的戏好?五年前,他还是小跟班,接请堂会的帖子接到手软,连司令家都要排队。

  眼看他起高楼。

  他不愿再想,把钥匙放回去,正想着不如回去一起喝几杯酒,浇一浇愁,大门外“嘭”的蹿出个人影,一把抓住他,“季老板,你在这儿!太好了,快快快,跟我走!”

  他晕头转向,定睛一看,“——田四叔?”

  田三卖人,他弟弟田四卖古董——开了个古董铺子,白天做生意,晚上倒手偷鸡摸狗赃物,跟孙大孙二算半个同行,前年被抓了,三月份才刚和田三一起被放出来。

  “田四叔,怎么了?”季沉漪问道。

  “哎呀,季小兄弟,你可一定得帮帮忙呀!”田四哭丧着脸,“盛上尉把我哥抓啦,要杀他呢!”

  巡捕厅的监狱设在城郊,下有巡捕房、巡按大队,各设有牢房。那地方交通闭塞,偏远生僻,左边是坟场,右边是荒山,鸟飞过去都不想在那里落脚。

  田三被关在倒数第二间屋子。

  “盛上尉,我确实走投无路呀!”田三一脸的血污,面对面无表情盛明烨,哀求,“念在我替你做过事的份上,放我一马吧!季小弟,季小弟,救我!”

  他视线被流下的血挡住,瞥见季沉漪的身影,大喜过望,“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快快跟盛上尉求个情呀,我是被逼的!”

  盛明烨立刻转身,见到田四,皱眉,“——你还嫌在里头待的时间不够久?”

  田四被他冰冷冷目光一蛰,打了个哆嗦,斗着胆子,“盛上尉,盛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兄弟二人,就想吃口饭……”

  季沉漪一头雾水,看到田三惨状,吃惊道,“田叔,你怎么了?犯了什么事?”

  盛明烨一把握住季沉漪的手,脸色不佳道,“你先出去。”

  季沉漪挣开他,感受到紧张氛围,问道,“发生什么事情?明烨,田叔不是已经从监狱里出来销案了……”

  盛明烨使了个眼色,旁边的近卫上前挡住田三,他则将季沉漪往外推,“不是那件事。”

  “那是什么?”季沉漪于心不忍,扯住他衣袖,“有什么事非要用上这种刑讯手段?”

  田三一听,更是激动,呜呜地哀嚎,“季兄弟,你快救救我,我这把老骨头快要报废在这儿啦,看在咱们俩上次同生共死的面子上……”

  盛明烨目光一寒,转身一脚狠狠踹在他腹部,“谁跟你这个汉奸同生共死?!”

  他军靴前面本就镀了一层铜皮,力气又大,一脚踢上去,像被钢板狠狠砸中,田三当即受不住,“哇”得吐了一口血,混着被打落的半颗牙,喷在季沉漪面前。

  “哥啊——”田四一把鼻涕一把泪,半跪在季沉漪面前,“季老板,你说句话呀,再打下去,我哥命都没了,你好人做到底——”

  “田四,你再多说一个字,就和你哥一起,有难同当。”盛明烨说道,声音不大,但成功吓得田四一个抽噎。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滚。”盛明烨冷冷道,田四哆哆嗦嗦的,叫卫兵抽了两个耳光,一时不敢再开口,缩到门边去了。

  “他把消息卖给倭党。”盛明烨见季沉漪在原地不走,说道,“收钱的时候被抓个正着。龚家会被人防火烧毁,一开始就是他通风报信……他一路留着暗号,才会引来杀手,想处理掉你。”

  季沉漪难以置信,提高声音质问,“田叔,是你——故意跟寇人联络的?”

  田三奄奄一息,“季老弟呀,干我们这行的,肯定只认钱呀,谁给钱,自然就给谁办事……我也不是有意要害你,这都是道上的规矩。”

  正说着,他抬起眼,不经意和盛明烨撞上,那双眼冰冷幽深,像头正在捕猎的兽的瞳,他不由自主地心惊一跳,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季沉漪心凉了半截,一时不知是该骂他好还是该发狠揍他好。看着田三布满血迹的脸,又犹豫了,“我差点死在你手上,你还叫我替你求情?”

  田三吭哧吭哧的,呕出一大片血色的秽物,“嗨,谁会跟钱过不去?季老板,我就是贪钱而已,总不至于还要了我的命去吧?”

  “你要提规矩?那我便跟你讲规矩。”盛明烨冷笑,“一单活,收两份钱,吃了不吐,两面三刀,转手就卖前头的主顾……墙头反跳,按规矩,是要三刀两洞,再绑住手脚沉江。田三,你想试试?我乐得成全你。”

  他语气里流露出的东西让田三禁不住瑟瑟发起抖,畏惧道,“我……我没法子……我太想要钱了……盛上尉,我保证再也不……”

  盛明烨阴沉着脸,不屑于他的摇尾乞怜,又痛恨他的小人做派,田三眼见着自己小命危矣,盛明烨可不是什么善类,恐惧攥紧了他的喉咙,他掉转方向,从嗓子里颤巍巍地挤出几句囫囵话语,“季老板,季小弟,季大人!放过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赔罪,要是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分文不收,肝脑涂地……”

  季沉漪不看他,别过头去。盛明烨见他脸上闪过极度矛盾神色,思索片刻,没再挡着他,走到一旁,对季沉漪说,“小季,你来处理。”

  “……我?”

  “对。”盛明烨点头,“这是你的单——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田三正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得救,逃出生天,还没来得及开口,抬起头,就见一柄黑洞洞枪口对准自己。

  季沉漪握着枪,面沉如水,“该怎么样做,就怎么样做。”

  田三一听,整个人都傻了,失魂落魄道,“季老板,你念一点昔日的情分……”

  季沉漪闭上眼睛。

  屋内传来两声枪响,他抬眼,天边一轮初升的月亮,照着不远处,监狱旁边寂静刑场,惊起一群栖息的飞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有些颤抖,很想离开,但仍站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他肩上。

  “走吧。”

  盛明烨用力将他揽住,随后牵着他的手,坐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