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五十四章

  秋日是最适合游玩季节之一,但季沉漪没那么多时间。他先是在灵隐寺外头打听一圈,又挨着去大商户拜访,动荡年代,来拜佛的人只多不少,上香的信众目光全无神气,里头尽是祈盼与憔悴。

  要找一个寇人是非常不明智行为,尤其是在当下的节骨眼上。季沉漪挨了不少白眼,还有些人认出他来,他不得不乔装一番,戴上帽子,或者遮住下半张脸,糊弄过去。

  “你想找谁?”他砸了三袋子实打实的银元下去,东洋会馆旁边的旅店老板才肯开口,“先说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一些来住过的客人而已。”

  “当然。”季沉漪现在对这种对话已经驾轻就熟,相当得心应手:他开出价码,对方提供消息,双方在谈判中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达成一致共识。

  “少君……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听见过谁这样叫。”老板摸摸下巴,“挺年轻,戴着眼镜,月前来过一次吧。一群人跟在他身边,吵吵嚷嚷的,要了两会清酒,挺捧着他。他是寇人?中文讲得不错。噢……他好像是来上香的,两次都是从山上的方向过来。”

  这些就是全部了。

  季沉漪的方法对外面的人好用,对寺庙里的大和尚们却毫无施展余地。他亮明了盛明烨的牌子,主持界空却只知道对他念“阿弥陀佛”,一句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老衲不管这许多。”界空说,“大帅与上尉每次来,也只是去石头堂找无尘师叔。老衲只管供奉我佛,潜心修炼,俗家事务,恕不能帮到施主。”

  季沉漪别无他法,又掉头去石头堂。无尘大师比界空更加油盐不进,十分符合“石头堂”这一题字,连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念念有刺,是在低颂《金刚经》。

  季沉漪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仿佛当真是一块石头,充耳不闻,完全不理不睬。

  他心下着急,忍不住问旁边的小和尚,“请问无尘大师最近,还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小和尚一脉相承的不近人情,礼貌地笑道,“大师的事,我们并不清楚。”

  “施主,苦海无边。”无尘只是这样说,“回头是岸吧。”

  他的声音拖得又长又低,像是一声悠长的钟鸣。

  季沉漪只能点了点头。

  无尘的头便又垂下去,入定般,拨着佛珠,对其余事物视若无睹。

  就在季沉漪准备转身的瞬间,一点幽暗的绿光吸引他注意。

  那是无尘的佛珠,缺了一颗,应当是翡翠质地,和其余常见的佛珠不大一样,并不十分圆润,而是不规则的椭圆状,古朴别致,依稀能看见上面似乎绘着松枝样式的花纹。

  缺失的那一颗,他见过。

  在小龚家的老照片里,戴在他失踪的养父,邱长发的脖子上。

  季沉漪一瞬间屏住呼吸,仿佛有什么东西连贯起来了。但他不动声色,只道了句谢,便出门离开。

  走到僻静处,他留下两名暗哨,叮嘱他们盯住无尘大师动向,又立刻动身,赶回沪城。

  一来一去,即便是坐车,也耗费近三天时间。他不敢多停留,直接去了盛明烨的公馆,李妈出来,给他倒茶、切水果,他才意识到这似乎是头一回到盛明烨的家里。

  叫“家”也许有些不贴切,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形容词。

  “无尘大师。”他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捧着杯子,急匆匆道,“无尘大师和他们有关系,那个少君,肯定是派来暗中夺取沪城势力的人,说不定他会朝盛大帅动手,大帅的处境现在肯定很危险,寇人很有可能趁他哪次去灵隐寺拜佛的时候就……”

  “他应当不会再去拜佛了。”盛明烨一脸疲惫,“我接到二太太的电话,她在小书房里捡到大帅用来抽大烟的烟筒。”

  季沉漪这才注意到他头发有些散乱,几率碎发垂在额前,衬衣扣子胡乱扣着,脸上的胡茬没来得及好好打理,下巴显出粗糙的青色。

  “……这两天你都没睡觉吗?”季沉漪忍不住靠近,看着盛明烨脸上,不甚明显黑眼圈。

  盛明烨也看着他,风尘仆仆,嘴唇干裂,衣服上还留有杭城沾来的灰。

  满打满算,是在车上打了几个盹。两人面面相觑,看着对方脸上的疲倦狼狈,都笑了。

  “哎,明烨,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得上是‘尘满面,鬓如霜’?”

  季沉漪抬手,拂去盛明烨鬓角上一点纸屑,不知是从哪里碰到的,残留在他发上,当真如同鬓已点点霜。

  “不算。”盛明烨立刻说道,“又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哪来的相逢不识?”

  季沉漪也觉得有些不吉利,改口道,“那就是‘乡音无改鬓毛衰’了。”

  灯光明亮,灯光下一双人。

  “很累吧?”盛明烨问道,“吃饭没有?”

  季沉漪本来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说。一路上,他已经有了好多种猜想,好几条可以追的线索,但盛明烨这么一问他,他顿时又觉得这些事情都可以容后再议。

  李妈又上了一碟切好的酱肉,一碟小菜,一碟糕点。

  最开始季沉漪都没怎么说话,忙着吃东西,盛明烨就这样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什么非常好,非常珍贵的东西。

  季沉漪喝了口水,艰难地,想要开口。

  但盛明烨阻止他——出其不意地,圈住季沉漪的肩头,慢慢地,把自己的下巴搁上去。

  一个很轻的拥抱。

  仿佛一个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一方安心的绿洲。

  季沉漪一动不动,感受到对方的渴求与眷恋,逐渐软下身体,双手用力,回抱住盛明烨。

  他们在心底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季沉漪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在佛经里读过一个故事,讲一个跋山涉水的路人,要经历重重劫难,去取得佛法。在路上,他掉入反派设下的陷阱,前有刀山,后是火海,随时有取他性命的追兵,走投无路,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就在这时,他发现脚边有一朵白花。他顿时忘记周遭的一切,捡起那朵花,深深地、陶醉地嗅着花香。

  如同他们现在。

  季沉漪在盛明烨怀里,闭上眼睛想,他就是那个嗅花的人。

  刀山火海,豺狼追兵,在爱面前,不值一提。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说话,也许他们会整个晚上都像这样抱着。

  李妈的脚步响起来,端着托盘,给他们送饼干、坚果和糖片。

  他们触电一样分开。

  李妈眼观鼻,鼻观心,自诩老眼昏花,半点没看见,顽石不通二十年的盛上尉,今朝春风化雨,忽然开窍。

  “这位大人,吃呀。”她殷勤道,“盛大人很少带朋友回来——千万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季沉漪说了句多谢,望着盛明烨,仍有些依恋,强迫自己抽离出,谈起正事,“我去见了无尘大师,他的佛珠——和邱长发身上带着的那个,有些像。”

  “邱长发?”盛明烨早把这个听上去就不很重要人名,当做甲乙丙丁,忘到爪哇国去。

  “小龚的养父,龚淑芬消失的丈夫。”季沉漪提醒道,“他和无尘大师有联系。原本我不确定,可是那佛珠很特别,式样不是普通货色,是从前皇室贵族才用得起的东西,我在照片上看邱长发戴着的时候就有些印象,在无尘大师手上看到那一串,我一眼就认出来。而且他刚巧在念经时,拨在缺了一颗的地方——怎么会那么巧合,就刚好缺了一颗呢?”

  “无尘在灵隐寺出家几十年,足不出寺,怎么会和邱长发有联系?”盛明烨想得头疼,“邱长发难道不止是龚淑芬随便找来过日子的男人?”

  “邱长发……”李妈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地上茶,收盘子,一双小脚颠呀颠,拿极小的声音嘀嘀咕咕,“邱长发个直娘贼,贼得很,欠我一筐苹果舍不得还……”

  她素来爱这样自言自语,盛明烨不放在心上,季沉漪却耳朵尖,捕捉到关键信息,问道,“李妈,你是不是认识邱长发这个人?”

  “啊哦,我说着玩,不作数、不作数。”李妈慌忙摇手,“我人老啦,都老糊涂了,你们谈事情要紧,别在意我。”

  “没关系,李妈。”季沉漪和颜悦色,生怕吓到一辈子谨小慎微老太太,“我听明烨说你是盛府的老人了,你能不能再想一想?想到什么都可以的。”

  “可能……可能只是同名。”李妈嗫嚅道。

  “不碍事。”季沉漪微笑,“对了,还有龚淑芬——你从前在盛府的话,是不是也认识她?”

  “阿芬啊……直到的,小姐房里那个嘛,还给我织过围兜。”李妈岁数大,脑子不很灵光了,一句话颠三倒四,季沉漪和盛明烨都听得吃力,但又不敢催她,“她伺候小姐好多年呀,阿芬是个好人,常给流浪猫狗喂食,要不是小姐走得早,她现在一准还在府上……邱长发,嘿,邱小子,晦气,惯爱偷鸡摸狗的,不知道管家从哪里临时找来这么一批人当家丁,家风都败坏了。我还特意跟小姐说过呢,他们人品不好,最好逐出去,可是小姐善良,心又软,说留他们在外院试试……”

  “小姐,是不是俞小姐?”盛明烨问道,“就是大帅的原配夫人,俞菀佩?”

  “是呀,是呀,我们小姐,是十里八项闻名的好姑娘,知书达理,大家闺秀。”李妈连连点头,布满皱纹脸上,散发出骄傲光彩,“神算子都说过,小姐颈上有桃花,大吉大利之相,富贵得很呢,能娶到她的人,一定发家致富,前途不可估量呀。”

  “颈上桃花?”

  “哦,那是她脖子上,有一处桃花样子的胎记。”李妈伸出手,在自己脖颈处比划一下,示意着,“稀罕得紧,都说我们家小姐是福星转世呢,人又漂亮,又是俞家的嫡长女,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公子把门槛都踏破了,想求娶,说不准呀,选到宫里当娘娘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此处,她语气低落下去,“就是可惜,福气大,身体却不好,婚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李妈无限唏嘘,“她一撒手,谁受得了?就这么个宝贝女儿,老爷太太相继郁郁而终,林少爷,表小姐,康姑娘,敦亲王……嘿,一大家子人,一大帮亲戚,全散了,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呀!”

  “那……你对她生产那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季沉漪问道。

  李妈摇头,“小姐成婚以后,一直不开心呢,郁郁寡欢的,她怀着孕,思虑重,当时的事情,你们是知道的,外边乱得很,说皇上要没了,那时谁会相信呢?皇上可是真龙天子呀,皇位传了几千年,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就算没有这个皇上,肯定也有下一个皇上,没想到,没想到……嘿,你说这世界,真是一天一个样,连皇上都能没了!”

  她重重地叹一口气,“小姐估计也是受这些影响吧,担忧得很呢,我好几次撞见她在偷偷垂泪,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只是哭,不肯说。老爷让她到园子里静养,就没再见过了……她难产当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暴雨倾盆,产婆进去好几个,唉……她婚前婚后,姑爷——哦,就是现在的大帅嘛,很信佛的,常去寺庙里找高僧给她祈福,没想到,还是没能保住她……”

  “她生下来的孩子,你见过没有?”

  “没有,小姐难产死了,我伤心都来不及,哪有空管那许多?”李妈悲叹道,“皇上没有了,外边的人打进来,到处都是火呀,血呀,吓死人……大家都怕得不行呢,姑爷心一横,就扯上大旗,自立门户了。可怜我们小姐,受着苦,连孩子都没见上一面,就去了……小芬带了那孩子几个月吧,战局实在吃紧,姑爷说,久在山东,不是长法,再加上老爷小姐,全都殁了,就遣散家仆,带着剩下的人往这边来。”

  季沉漪沉吟,“龚淑芬离开以后,你还跟她有过联络吗?知不知道她和邱长发结了婚,还领养了一个孩子?”

  李妈笑了,露出两颗缺一角的牙齿,“大人,你说笑啦,我大字不识得一个,门都跨不出去呢,哪里联络得上呀?邱长发也是,要不是今天你们说起,我都忘了这个人啦。”

  李妈退出门去,季沉漪望着盛明烨的脸,“越听越乱了。”

  盛明烨倒没什么太大反应,“等找到背后的人,总会问出来的。”

  他对季沉漪说道,“把手给我。”

  季沉漪依言,把手递给他,盛明烨从容地将手放上去,拢住他的十指,两条红绳从袖口露出,叠在一起。

  “等下个月,我们去灵隐寺还愿?”他说。

  “好。”季沉漪温顺地,任由他的指尖在自己手心手背,划来划去,“不如就你生日那天?”

  盛明烨点点头,两人头靠着头,肩靠着肩,在灯下静静地,享受一丝来之不易闲暇。

  李妈原想进去收拾果壳,瞧见墙上倒影,两个融成一块儿去的影子,谁也没惊动,悄悄替他们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