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五十三章

  季沉漪抬起头,对着窗外流逝的风景出神,“没想到他现在去当了水手,他从前压根不会游泳,很怕水。”

  “你对这些东西——这些,失望吗?”盛明烨突兀地问道。

  “什么意思?”季沉漪迷茫地看着他。

  “就是这些东西。”盛明烨说,“这座城,它的堕落,混乱,人们在其中的痛苦,以及……他们对于这一切的麻木。”

  盛明烨一直往前开,路上没多少人,他的速度并不快,季沉漪得以看清路旁往后闪过的花草与房屋。

  “我不失望,只是害怕。”

  “害怕?”

  “害怕时间久了,自己也会习惯。更害怕……”季沉漪顿了顿,说道,“害怕哪里都是一样的,沪城只是其中一个缩影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再出声,他们一条路一条路地开过去,盛明烨甚至特意选了些从前不会走的偏僻小路,边边角角,开到死胡同里,又重新随意找个方向挨着出去。

  “沪城真大啊。”季沉漪感叹道,“我在这里活了这么久,连它的全貌都还没见完。”

  于是为了他这句话,盛明烨便决定了这个下午要做的事。

  “有什么难的?”他说,“带你去看看,今天正好加满了油。”

  “那开到邮箱罢工?”

  “就开到邮箱罢工。”

  外头的路由窄变宽,又由宽变窄,路旁有时有人,有时没有。季沉漪对着外面的景色指指点点,“这里是我从前念书的地方……这里是我第一次开嗓……这里是姆妈第一次带我去做衣服……这里从前是一家卖烧腊的,但他们家最好吃的是炸排骨……这家影厅是阿宝姐带我去的,礼拜二会放黑白歌舞片,最热闹……”

  作为回应,盛明烨也一点一滴,分享自己或多或少,涉足过的每个地标。

  在这里打过架。

  在这里受过伤。

  在这里收过人头费。

  在这里练兵,碰上个不服气的刺头,收拾一顿,不敢跟别人说自己身上也淤青一片,硬撑,晚上回去自己痛得咬牙切齿,悄悄上药。

  一直开到傍晚,太阳沉下去,天色渐暗,只有车头灯照出两束白光,朝前开辟两道一掌宽的光线的通道。季沉漪买来两盏茶,靠在车门上,往回一看,来时的路都湮灭在暗沉的夜幕阴影里,觉得自己从未走过这么远。

  目光所及的天空下,沪城高耸直立的建筑物发着华光,灯火如梦,照得那一小块夜明亮而斑斓,好像黑夜的壳破碎了一角。

  上午下过一阵小雨,现在季沉漪的鼻腔里全是泥土的清新气味,他长舒一口气道,“好像把我的上半生又重新走了一遍。”

  盛明烨站在他身边,跟他靠着同一扇车门,这车子不错,跑了一下午,仍稳稳当当,忠诚而耿直地,奔驰过长长短短大街小巷。

  “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在重温完前十八年以后?”

  “肚子好饿。”季沉漪诚恳地说,“我从前吃得其实不多,就是每天运动量太大了,不是因为我特别能吃,真的。”

  十分钟后,他手上多了两个糖饺子,发面做的皮,宣软蓬松,咬开一口,里面滚烫的红糖馅烫得嘴唇一阵一阵发红,稍不注意,就会顺着外层流下来。

  原本他们以外晚上也会下雨,但乌云在头顶来来去去,直到散开,被夜风吹走,天色仍是清朗的。街上没什么太大变化,一部分人走了,另一部分更走投无路的人涌进来,沪城永远不愁它的奴隶与主人,多的是来自动补充空缺的民众。

  “你身上还有一点烟味。”季沉漪凑过去,小狗似的,嗅他衣服上残留的水果甜香。

  “是吗?”盛明烨低头,皱了皱鼻子,“我不怎么抽烟,不喜欢这股味道。”

  季沉漪微笑,“羡娣姐可喜欢这东西,我看要是哪天凤凰台真关门大吉了,她绝对会去开一家烟草铺子,卖不掉就自己抽。”

  “东洋的烟品种不少,这一支却很独特。”

  “有什么独特的?”季沉漪皱巴巴地凶着脸,故意冷哼道,“因为你其实想让小辉替你点烟?”

  盛明烨好笑,却又很喜欢看他吃醋的样子,“瞎说什么,这辈子,还只有你帮我点过。”

  于是季沉漪又小小地开心起来。

  “这是女士香烟。”盛明烨说回正题,“前天晚上,我在军部,见何部长抽过。”

  “何部长?”

  盛明烨点点头,“他应当是已经确定要投靠寇人了。”

  “那个‘少君’?上次就看到他们一起。”

  “我已经向他提过,想私下和他会个面。他约莫是听懂了我的意思,推三阻四的,一直没有松口。”

  起风了,盛明烨换了个位置,站在风口,替他遮挡一点秋风的凉意,“等吧。现在,谁沉不住气,就是失了先机。我们已经查到很多事,就等着对方掂量这筹码够不够重。”

  接下来的一个月,季沉漪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做,现在能接的活少了,大家都出不起价,偶尔来一单,比之前的棘手不少,钱也不多。兵荒马乱的,没人有心思再考虑额外的东西。

  季沉漪知道自己需要尽快独当一面起来。谭羡娣现在几乎不怎么出面,同行的班子一个接一个的垮,剩下的大园子,戏是一出接一出的上,可买票的人日渐稀少,在门口蹭着听漏声的居多。瘫坐在门槛上,人挤人,头微微仰着,使劲望一眼,台子上的烈火繁花,眼睛闭着,摇头晃脑,回味一点往日的余味。咂摸完以后,挑土的挑土,赶路的赶路,外面的世界,是死的,无生机、无希望,只能在季老板这里,还尚且贪得到一点尚未消散的暖意。

  和季沉漪相反,盛明烨反而不怎么去军部了,到下午,常常是盛明烨到包厢里等他唱完,一同吃饭,散步,回家,睡觉。

  戏园子生意少,歌厅舞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阿宝却只管穿着她的毛皮裙子,镶水晶绸缎鞋,一天换一个颜色,嘴唇和脸颊涂抹得嫣红,招摇地出行。弟娃趴在她脖子上一圈雪白的毛呢领子里,黑黑瘦瘦,露出一只伶仃的秃头,更显得可怜了。

  “你这番做派,是要怎样呢?”谭羡娣懒懒地打量着妹妹,“生怕人不知道白少如今生意做得大?”

  是了,她是白承的招牌,她越光鲜,白承的面子分量就越显得重。

  “我高调一辈子,现在低调下去,别人也不会信的。”谭宝禧一手搂着狗,一手带着皮手套,毫不掩饰来意,“我来送东西给你了,姐姐。”

  “给我?”

  “一张船票。”阿宝垂下眼睫,“下周末,又有一搜新船要出航了。我花了大价钱才把票弄到手的,姐姐,如今这舱位紧俏得紧,多少人排着队,倾家荡产,求一个往外走的机会。”

  “是么。”谭羡娣爱理不理的,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你送给更需要的人吧,我不劳你操心。倒是你,靠一个男人,要是他哪天变心、变脸、变成叫花子呢?依我看,女人嘛,还是得自己有本钱。”

  阿宝笑了笑,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

  羡娣习惯性地去拿烟,手伸到镂花的掐金丝匣子,却摸了个空,不无遗憾道,“你与其送我船票,不如给我买支烟来。”

  阿宝皱眉,“你抽得也太勤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抽大烟上瘾。”

  “我不碰那东西。”谭羡娣轻轻松松的,笑道,“不过么,你倒是得上点心——妹妹,连我这深居简出的都听说白少在帮洋人走动福寿膏的牌照了,一陷进这东西,哪还有好下场的?你劝劝他吧。”

  谭宝禧将那船票掷在她面前,昂着头,仍很骄傲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谁都不能窥到她半分软弱。

  “又和羡娣姐吵架了?”

  季沉漪出了名,依旧住在他的后院里。清净,方便,少有人打扰。

  谭宝禧气哼哼的,将弟娃放下,给它倒水喝,“算了算了,她贯来是那个样子,我早就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今天唱什么?我怎么没见前面有人布台?”

  “不唱。”季沉漪答道,“改成一周一回啦。胡琴师傅请假,他女儿病了,要回去照顾她。”

  阿宝叹气,又说,“我听说你上周在城南,做了一票。”

  “你这是什么用词?”季沉漪笑起来,“去帮人找个东西而已。”

  “挺麻烦?”

  “一般。”季沉漪说,不过在淤泥和难民的窝棚里找一条珍珠手链的下落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足足花去他两天时间,还差点在水里抽筋。

  “就这样?”阿宝似乎嫌弃他的描述不够刺激,“我还以为你去收拾了那边那几个横行霸道的匪帮呢。”

  “你当我是动不动就杀人不眨眼的侠盗吗?”

  “你不是常吹嘘自己现在身手过人、弹无虚发嘛。”阿宝说,“能不能去演个什么独角片给我看?我快闲出病来了。”

  “你跟白少和好啦?叫他多陪陪你。”

  “得了吧,他现在三天两头人影都找不着一个,连架都不跟我吵了。”阿宝说,“百乐门又没几个客人,来的嘛,要么就是不懂规矩的财主老爷,看了就让人退避三舍;要么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两墨水不想花钱的穷学生,没意思。”

  弟娃在她身边嗅来嗅去,季沉漪将它抱起来,圈在怀里,“就没别人了?”

  “唔……还有寇人。”阿宝压低声音,“这几个月还挺频繁的,来寻欢作乐,姑娘们不想接,又不能赶出去。”

  季沉漪突然想起来什么,“那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少君的?”

  “我又不认识,我从来不掺和。怎么,你找他有事?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那何部长呢?你有没有在百乐门见过他?”

  “没有,他不是正跟春风戏院那个姓戚的想好着?”阿宝说,“噢,不过提到春风戏院,我倒想起来,有个小姐妹被叫去唱过两次小曲儿,她说戚仁东闭门不干了以后,里头招待了好些来路不明的东洋人。她听不懂东洋话,只依稀听到……他们似乎常到灵隐寺去,有一回赏过她一串灵隐寺卖的转运珠子,她拿出去卖了五块钱,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人。”

  “灵隐寺?”盛明烨皱起眉,“怎么会又和灵隐寺有关?”

  “不然我明天去一趟。”季沉漪自告奋勇道,“明天我有空。”

  “我多派点人给你。”盛明烨没有阻拦,“快去快回。……今天上午,朱老总在车里遇害了。”

  季沉漪愣住,“朱老总?他不是已经退职了?”

  盛明烨点头,“退了小半年吧,寇人为了名正言顺,请他回去做‘关东区机要区长’,上任不到一周,今天在路上,被人一枪毙命。”

  他抖抖手中的报纸,“民怨沸腾,暗杀事件频发,不论倾向哪一方,都成了另一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人人自危。

  沪城里微妙的平衡,只要有一点轻弱的外力,便会瞬间被打破。

  水面上是平静的。季沉漪朝车窗外望出去,新晋电影女主角的巨幅海报挂在街头,百货橱窗里挂着时下流行的款式,几名围着丝巾的太太在外面指指点点,揣测它们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球场,高尔夫场,西餐厅,面包房,都还营业,春福街头,大片大片的法国梧桐,筛下零碎的影子。

  朱老总的死讯传回沪城,当晚就炸了锅。挨得上边的挨不上边的,全都关上门,仔仔细细盘算,还有哪条路可走,风云叱咤半生,刺刀架住喉咙了,不得不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盛明烨给季沉漪挑来的人不打眼,却足够武装,五六个壮汉,身上披枪带甲,别着毛瑟弹,钢刀,甩棍,其中一个甚至还想往身上藏手雷。

  “不用了。”季沉漪哭笑不得,“去灵隐寺,又不是去前线。”

  “上次是我一时疏忽,差点酿成大错。”盛明烨低头看着他,“我绝不会在这上面犯第二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