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五十一章

  门大开着,因此盛天婕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间或两句高声扬气的讨论,但是持续没两个来回,就低下去了。

  都在继续等做主的那个人发话。

  会议室又宽,又大,满座的时候,从台上望下去,下面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脸抬起来,都是一副聚精会神、聆听感悟的表情,前排永远是一群记者,举着闪光灯,随时准备拍下台上讲话的人光辉伟大形象。

  这才多久。盛连山环顾四下,来的都是亲信,原来坐满人的地方,而今空荡荡。

  这才多久?他在心里感慨,四五年,还是六七年?自己都记不得了。总觉得这位置没坐够,天大的福分没享够,怎么,就颓势了呢?

  他咳了两声,正欲起个头,蓦地一瞥窗户上的反光:自己的样子,老态,燕参鲍翅与大补药材都盖不住的,体态神情之间的衰老。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老了。这之前,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周围的人捧着,夸着,不觉得自己和年轻人有什么区别。

  这座森严宏大的建筑,上书“中华民国沪市军部第一机要会议室”,还是他进驻沪城头一年主持翻修的。也就是在这里,他接过聘书,正式成为台前幕后,最大话事人。

  这招牌也掉漆了,露出金光闪闪下面,一点木头痕迹——没有金漆的光环修饰着,它跟他一起老了。

  “诸君。”他清清嗓子,“诸君。”

  窃窃的声音马上停止。他莫名有些欣慰,权威犹在。

  “今日便到这里吧。”他说,“大家都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今冬——今冬会是个寒冬,路长,难走,诸君可得多添衣呀。”

  现在不过是初秋。但大家都知道冬天不远了。

  “爸爸。”

  盛天婕叫了一声。

  见到她,室内凝重的气氛松了些许,盛连山缓和面色,朝她招手,“——来啦?”

  盛天婕脆生生应了,“爸爸今晚回家吃饭吗?柳姨做了一大桌子菜,给二妹妹饯行。”

  “噢——是要走了?”盛连山恍惚,“那边回去吧。”

  他扫视一圈,何部长,盛明烨,张秘书,刘局座,黎司长,秦厅长……熟悉的面孔。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都是熟人。

  吵嚷嚷的,从来没有这么无头绪过。一下午,有说开战的,有说谈和的,有说静观其变的,没一个能站出来顶事。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回去吧,诸君,都回去好好跟家人吃顿晚饭。”

  张岩点了根烟,看着盛天婕扶着他出去,感叹,“大帅到底不复当年勇啊。”

  何部长点点头,“不过么,毕竟是人家占了上风了,咱们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可以从哪里变出几百架坦克大炮来?”

  前边远远的,是刘局座轰隆隆的声音,隔了半个走廊都能听清,“我不管——誓死要拼一番,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就是我赚!”

  还有的同僚,三三两两,互相攀谈着,都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自己的算盘。

  “你怎么看?”

  “没得谈。”盛明烨说,“大帅不会谈,也不会打。”

  张秘书一笑,“我猜也是。”

  不谈,不打,是“逃”。

  没人敢提那个字。

  盛连山只会说自己养精蓄锐,伺机蛰伏,等时机到了,自然又回来做他的土霸王——别人信不信,他不管,反正自己是相信这一套说辞。

  留得青山在,人才是最重要的。有命在,才会有转机。人人都怕痛,怕死,怕刺刀架在脖子上,谁愿意去白白送死?

  季沉漪等了半个小时,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他先是机警地藏在书架后面,见只有盛明烨一个人,才又闪出身。

  “果然是你。”盛明烨笑了笑,“大小姐说办公室有人给我送东西——谁会无缘无故给我送礼?”

  季沉漪想起自己来找他的目的,“我想到一件事,和大小姐有关。”

  盛明烨关上门,“巧了,我正好也有一些类似的线索。”

  “我怀疑——”季沉漪说,“我怀疑大小姐根本不是盛大帅的亲生女儿。”

  他把前因后果一点一滴地解释,“那个箱子,那些玩具和小衣服——根本不是给女儿做的。是个男孩。”

  他说,“当年俞小姐生下的,是盛大帅梦寐以求的男孩。”

  盛明烨颔首,“那么,他为什么要把孩子换掉?那个真正的男孩,去哪里了?”

  “会不会是夭折了,盛大帅伤心过度,所以找了一个岁数差不多的女婴代替?”季沉漪咬着嘴唇。

  “盛大帅并不是命中无福,克妻克子。”盛明烨缓缓道,“刘医生失踪后,他的一切东西都凭空消失,可是背后的人忘记抹去一点——他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上面记载,过去十年,刘医生借过不下百篇如何令人失去生育能力、无法留下后代的论文。”

  “可惜刘医生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办法找到。”

  “大概率已经在哪座乱葬岗里,或者更狠一点,烧成灰。”盛明烨说,“如今形势危急,大帅一旦决定撤出,这个香饽饽必定八方来争——寇人,洋人,还有另外一些想两方拉拢的,必定露出真面目。”

  “那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跟何部长谈过,暗示他,我想和那位叫少君的人亲自谈谈。”盛明烨说,“人在暗,我在明,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走到这个位置,走到这个身份,花了二十多年,下面是哪一步,谁都说不准。

  古人有句话,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从第一天踏入沪城起,就做好豁出全部换来前途荣华准备,像在和魔鬼做交易,自诩年轻气盛,一条命,输得起。

  可他看着季沉漪。

  他害怕了。

  命运最会做交易,不在他一无所有时显露底牌,在他不期然间尝到喜悦滋味以后,再告诉他可能付出的代价。

  “走吧,天塌下来也先吃饭。”他拿起外套,“死也做一个饱死鬼。”

  季沉漪十分赞同,“好,今晚吃三碗。”

  识趣的,没人再提扫兴的话题。

  柳爱侬合上箱子,朝女儿投去一眼,“泠然,你出去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

  “钱够不够呢?”她左思右想,叮嘱不出别的话,只能关心最看得见摸得着物质,总担心盛泠然挨穷,挨冻,“妈妈这里还有一点私房钱,要不,给你带着。”

  “妈,不用,我自己能应付。”盛泠然又拿出一摞书,“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

  柳爱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苦笑,“不了,你决意要出去,头几年,还是专心学业,别记挂我。”

  “妈妈,你怎么啦?”盛泠然蹬蹬几步,跑到她身边,“我又不是从此不回家了,不过是去上学,你怎么哭了?”

  柳爱侬拿手绢拭泪,说不出话。她与盛泠然分别多年,好容易重新和女儿同住上一年半载,亲昵了些,便又要分别了。

  她纵使读书不多,不懂什么大局,但也看得出眼下是什么局面。这一分别,说不定今生就此失散,她怎能告诉盛泠然呢。

  “妈妈就是……舍不得你。”她哽咽,打量这个自她体内脱胎出的小小生命,“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么瘦,那么小,四岁生了一场大病,医生都说你活不了,让我放弃,可是妈不愿意,抱着你,到处去求人,硬要你爸爸连夜去请京城里御前的老先生们来给你瞧病……没想到,一转眼,你就、你就这么大了。”

  在盛泠然稀薄的记忆里,自己小时候的确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柳爱侬日日夜夜抱着她,生怕她出什么意外。被送往国外时,柳爱侬也是这样,默默地哭,默默地流泪,她印象里,妈妈一直是红红的眼。

  “妈,要么,你跟我一起走吧?”她于心不忍,便说道,“我能照顾你,我去跟爸爸说!”

  柳爱侬手上的动作停了,“我怎么能……不行的,我要陪着你爸爸一起。”

  盛泠然恨铁不成钢,“他对你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他这两天都睡在谁那里?”盛泠然没好气,“女演员,女招待,还有外边的歌厅舞厅,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没把你放在眼里!”

  柳爱侬虚弱地,像中了一箭,别过头,不让女儿看到自己脸上的尴尬无奈,“你爸爸他,他那个圈子,是这样的——那个地位的人,谁不是?你看你何叔叔,周叔叔,家里三妻四妾,庶出的儿女都好几个……”

  她试图以此来证明自己受苦的合理性。好像大家都苦,那么她的苦就能少一点。

  “妈,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这件事就是对的。”盛泠然严肃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可以离婚,可以离开他,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只要你自己愿意。”

  “不不,我不愿意。”柳爱侬惊恐地瞪着她,“离婚”——这种大逆不道的词汇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天呐,我是你爸爸正正经经办过酒,开过脸,引进门的。你以后再也不要说这种话。”

  “……妈。”盛泠然悲哀地看着她,“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但她怎么能怪柳爱侬呢?她的有得选是柳爱侬的没得选换来的。

  “妈这半辈子,没为自己活。”柳爱侬看着她,含着泪笑道,“你要好好过。”

  盛天婕安排好车夫佣人,走进来,笑道,“柳姨快别哭了,二妹妹看了,怕是心里更不好受呢。”

  柳爱侬不好再多说,招呼佣人来将箱子提上车。

  一行人吃了饭,将盛泠然送出门,目送着汽车扬起的微尘在空气中漂浮,终至不可见。

  “爸爸,您放宽心。”她看着盛连山扔有些不舍得地,恋恋地将头抬向车子远去的方向,温言软语道,“二妹妹会好好的。”

  盛连山收回目光,并不看她,良久,才依着她的话点点头,“天婕,你今年是要毕业了吧?”

  “是的,爸爸。”盛天婕垂首,在他面前,她向来是懂事、听话,最贴心的女儿,“我想毕业以后,就去当宋先生的助手,专专心心地跟他一起修订明清古籍。”

  盛连山很是满意,“好,好,我给你安排。”

  她柔软地笑笑,把头垂得更低了。

  一过九月,军政部空了大半,要么称病,要么告假,以往格外重视的中元、中秋,没人再有心情过。报纸上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来得令人心紧,到最后,索性连只爱登八卦佚闻的晨报都在号召发动抗敌募捐了。

  谭羡娣的烟抽得愈来愈凶,季沉漪路过她的房间,忍不住探头进去,“羡娣姐,你还好吧?”

  屋里的烟雾浓得令他差点看不起谭羡娣的脸。

  “……嗯。”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传出来,他朝那个方向望去,勉强能看到她背对着大门,在床边靠着,手里拿着一册账本,可并没有在看,“怎么,找我有事?”

  “我听柳师兄说,文师兄文师姐唱完今年,就不唱了,说两人要结伴回家,家里双亲年纪大,需要人照顾。”季沉漪说,“他们俩都想回去陪着。”

  “唔,是吧。”谭羡娣用一种飘忽的,满不在乎的语气道,“明年的水牌把他们兄妹的名头摘了。”

  她闷闷地,咳了几声,“平平,你最近,和阿宝还有没有联络?”

  “有,我前天才和阿宝姐一起吃过饭。”

  季沉漪穿梭进烟雾里,替她把窗户打开透气,阳光一下子冲进来,撒了一室一屋,刺得谭羡娣微微闭上眼睛。“她好久没来过,最近怎么样?我听说百乐门的生意不太好了。”

  有路子的人们一个个往外逃,留下一堆曾经相好过的阿姑小仙,唱歌跳舞给谁看?自然好不了。

  不仅如此,永宁大道前头几家小场子,甚至还联系起来,出了个义演筹款的名头。刚演没几天,姑娘们在街上被亲寇派的人丢了石子,罢演了,闹的闹,散的散,一锅粥。

  “有白少护着她,挺好的。”季沉漪说,“出不了岔子。”

  “白承……”谭羡娣眯起眼睛,“白承那么心狠手辣,跟着他,哪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捻灭烟头,窝在扶手椅上,“早抽身,好过日后伤心。”

  “阿宝姐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也劝不了她。”

  “是,她从小就很有主意。”羡娣说,“可太聪明,有时难免就会被聪明误。糊涂一世,快快乐乐,有什么不好?”

  “也许吧。”季沉漪笑了笑,“只要按自己的意愿活过,怎样都是好的。”

  “平平喏,你真是长大了。”谭羡娣看着他,笑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季沉漪走过去,半蹲在她身前。羡娣逆着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年轻的,十八岁的脸,“……你和你姆妈长得真像。”

  她拿手指虚虚地比划,“眼睛那里最像——又圆,眼尾却又弯弯的,真好看。”

  “当年我从她手里接过你,说会好好看着你,教导你长大,成人。现在,这座院子关不住你啦。”

  季沉漪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等沪城一失守,得死多少人啊。”羡娣幽幽地叹息。她拿出烟盒,又点上一根。

  “我老啦,折腾不动了。”她说,“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能飞出去,就飞吧,就算飞不上枝头变凤凰,至少也比困死在这座院子里要强。”

  街上的人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或者说,知道了也不在乎,因为他们无能为力。比人们痛苦更让人无言的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维持着如平常一般,雷打不动生活日常:买菜买肉,做饭吃饭,往窗外泼垃圾和污水,对电车上伸手偷钱的小孩视若无睹,成群结队地闯过马路,并朝溅起泥点子的车轮吐唾沫。

  季沉漪走过十字路口,一路小跑,跳上盛明烨的车。

  “今天没有你的场?”

  “减啦,现在凤凰台三天才开一次门。”季沉漪答道,“没人买票——大家都没钱。”

  “永宁大道上好多戏园子都垮了。”盛明烨说,“连戚仁东都在商量着卖地卖房,我昨天看报,他在上面找买主。何部长看在戚寅衍的面子上,这几个月一直在往春风戏院里投钱,但入不敷出,好几十号人要吃饭,窟窿太大,光他一个人哪堵得住?”

  季沉漪看着窗外,阳光正好,不像夏天那样晒,也远没到冬天那样苍白,完全看不出,这样好的阳光中的人们,在思索的却是如何仓皇地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