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六章

  隔壁店铺大门紧闭,木栅栏都关得紧紧的,哪有什么买干粮的人?而守在街边徘徊的几个黑衣人,见他出来,互相对望一眼,点点头,呈扇形状慢慢包围过来。饭店老板和剩下的客人见惹事不妙,一个个抱头躲进店里。

  季沉漪心跳如擂,手心与背上都浸出点点冷汗。在这节骨眼上,他反而奇异般地冷静下来,头脑清醒,飞快环顾一周,记下大致街面路线,往后退一步,对田三道,“田叔,你退到店里去,从后门走,快!”

  “这这……”田三差点被门槛绊一跤,急急道,“咱们一块儿走!”

  “我有枪,没事。”季沉漪从腰间抽出枪,并不看他,把身体往前一挡,“你快走。”

  对面的人看到他动作,一阵狞笑,几个人手上也拿着枪,还有些口袋里鼓鼓囊囊,多半是别的利器。

  这下糟了。季沉漪心想,他还从来没和敌人这么面对面硬扛过。

  “敢问各位是哪方好汉?”他扬声道,能拖一秒算一秒,万一能拖到巡捕房的人来,他还不至于太过凄惨,“就算要动手,也要先自报家门吧。”

  对方不搭话,季沉漪立身不动,浑身肌肉却一寸一寸发紧。

  第一枪出得很快。子弹擦着门框飞过,好大一片响,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落。季沉漪一声断喝,闪身躲在门柱后,拜他平日勤学苦练所赐,还击的那几发并未打空,当中一人痛呼出口,登时抱着膝盖跪了下去。见同伴受伤,其余人不退反进,出手更加迅密,季沉漪听得门柱上啪啪啪的弹击声,木屑四溅,压得他连再出手第二回 的机会都没有。

  他脑海中闪过饭店门口的布置,灵机一动,举枪射向两旁的绳索——天气热,老板在门口用防水布系着绳子支出一片阴凉,供客商歇脚,不经意帮了季沉漪的大忙。

  一大片布和相连的竹篷应声落下,绳索骤然断裂,帆篷砸在地上,将将好把那几个黑衣人卷在下方,对方恼羞成怒,叽哩哇啦地骂起来,互相拉扯着想送束缚中脱身。

  季沉漪得一空隙,并不恋战,转身便跑。田三站在后院见他跑来,喜道,“季小弟,快!”

  他牵来两匹马,一时情急,找不到车子,唯有马槽上拴着两匹吃饱喝足的好马,被他强行征用。

  季沉漪一秒都不敢松懈,与他翻身上马,一蹬马臀,“走!”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便跑。

  “别去那边!”季沉漪一看那是后门的方向,急中生智,猛拉缰绳转而朝斜对面的菜地冲去,“那边肯定也埋伏有人!”

  果然应了他的话不假,后门闪出几个同样装扮、夹枪带棍的壮汉,呼呼喝喝地朝他们跑来。

  季沉漪一夹马肚,两匹马越过菜地,踩坏一众白菜萝卜莴笋苗,从矮墙上一跃而过。

  出乎他意料的是,街边竟然还停着两辆车,见他们夺路逃出,车上的人骂骂咧咧,丢下烟头,开始发动车子。

  听着身后迫近的引擎声,田三忍不住大骂了几句脏话,“我去,要不要派这么多人来啊?我们就两个人,至于么!”

  “田叔,一会儿他们追上来,还是你先走,过两条街后尽量换车,然后直接出城去,不要等我!”电光火石之间,季沉漪已将后面的事安排得清清楚楚,“他们应当在路上也设了拦截,你先去最近的洋行,他们二当家叫周全,想办法跟他说这是十三少的活,让他送你回沪城,路上给明烨拍个电报,叫他当心点,肯定是冲他来的!”

  他语速极快,一口气交代,眨眼处就策马跑过半条街。奈何货物终归抵不过工业革命机械产物,马儿在最初的刺激过后已然慢下速度,后面的小车穷追不舍,再过几分钟,怕是就能迎头赶上。

  “好。”田三明白是危急关头,也不多话,“你自己当心!”

  子弹声破空而来,只是没打中。但季沉漪知道,对方沉不住气,是要在大街上就动刀动枪,一点顾忌都没有,必是要下死手,只能先发制人。

  想到这,他果断稍稍勒下缰绳,并不回头,反手凭借听觉朝后面砰砰砰扣下扳机。

  身后的人被他的举动逼得也减慢速度,不甘示弱,从左右车窗各自伸出黑黝黝枪口,齐齐对准马背。

  季沉漪放完几枪,立刻俯下身,贴在鞍上,不出所料,有子弹从他上方呼啸而过,他心急如焚,奈何形势不容乐观,无论如何都难以甩脱身后的追兵。

  正在这时,从旁边的路口又杀出一队人,一马当先的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一身便捷防风装,扎着辫子的阿斐。一打他的照面,话还没来得及讲,阿斐毫不犹豫,抬手就朝追击他的两辆车开始放枪。

  “阿斐!”季沉漪喜出望外,从未觉得她看上去如此亲切。

  “废话少说,上车!”阿斐见她完好无损,略放下心。但马儿跑得快,一时半会不容易停下,季沉漪话音未落,又奔出去五六米,才堪堪勒住马蹄,阿斐着急,一时冲昏头脑,跑出两步要将他拉近,身后蓦地出现一道银光。

  原来是车上的人火力被压制,弹尽枪废,心有不甘,还不放弃,其中一人怀揣一柄匕首,冒着身死危险,也要打开车门,奋力往前一扔。

  “小心!”季沉漪眼睁睁看利刃逼近,顾不得许多,往前一扑。

  相比于其他五感而言,人的痛觉其实有些后滞。例如不小心划破手指,要看到它流血才觉出痛;例如眼下季沉漪滚倒在地上,觉出肩膀上一阵刺骨的凉,他傻乎乎地伸手一摸,一手的血,才知道自己受伤了。

  阿斐惊住,旋即说了些什么,迅速又有三个人上前,将他合力抬回车上。马儿受了惊吓,哒哒跑远了,车门外接连响起枪声与惨叫,分不清是哪方人马。

  “嘿,小戏子,又是你。”车里还坐着别人,季沉漪撑着剧痛一看,是杨海,“怎么每次见你,不是挨打就是负伤的?啧啧,命真苦。”

  “带他去医院!”

  阿斐远远喊道,“这里我处理!”

  杨海便朝医生道,“开车,去最近的医院。”他低下头,端详着季沉漪因为流血和疼痛而变得苍白的脸色,“盛老五失算了,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动作这么快,啧啧,这回他可得心疼死。”

  季沉漪痛得头晕眼花,加上车速快,颠得人想吐。他的冷汗浸透衣服,混着血腥,冷冰冰、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算了。

  奈何杨海虽然嘴上不饶人,手上功夫却很利索,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药箱,三下五除二用绷带将他的伤口扎紧,“我手艺不好,季老板,你多担待点儿。”

  他的话丝毫没有夸张成分,一番动作下来疼得季沉漪龇牙咧嘴,忍不住气若游丝道,“别……行了,大海哥,还是等医生处理吧。”

  谁知小城镇医院药物有限,连医生都只剩两个,一个只负责接生,一个从拉肚子到开刀全包,看着他的伤,摇头,“看上去伤口不大,但是扎得太深,不行,得去大医院,不然容易落下病根,我只能做简单的止血处理,好多药我们这儿都没有,被人抢光了……快走吧。”

  杨海无法,只好连夜带他上路。还不到半夜,季沉漪便在车上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一会儿觉得在床上,一会儿又觉得上了车,在赶路。他烧得稀里糊涂,人也认不太清楚,等阿斐追上他们,看到他在夏末尚且炎热的天气里裹着件厚大衣,还冷得颤颤的。

  “昨天不是在洛城挂了水?”阿斐紧紧皱着眉,“怎么还发烧?”

  杨海扶额,“医生换过药了,说伤口有点发炎,最好还是到沪城好好瞧瞧。没事,再过大半天就到了。”

  田三从后面支出个脑袋,“这回全靠季老弟,神勇无敌,真厉害。”

  他还顺手比了个大拇指。

  季沉漪听到他们对话,想笑,却没力气,咳了两声,阿斐听见,取过水壶,喂他喝了两口水,“你感觉怎么样?”

  季沉漪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真想一觉睡过去,又怕她担心,便强迫自己回答,“还行,死不了。”

  阿斐瞪着眼睛,“呸呸呸,什么死啊活的,就是肩膀破了个洞,外伤,养两天就好。”

  杨海坐在前排,不留情面揭穿她,“季老板,你别看她凶巴巴,前天晚上你高烧不退,差点就烧成个傻子,县医院退烧针又不灵,她在外头眼睛都红了,估计要当成哭出声呢。”

  “你别胡说八道!”阿斐怒道,“那是熬夜熬红的!”

  季沉漪又笑得一阵咳嗽,平静下来,才慢慢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身上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苦,来回拉扯神经,他只有听着他们聊天胡扯,才稍微转移自己注意力。

  杨海叹气,“我才不想来呢,不过盛老五不放心,非要我亲自上阵,和这位小女侠一起,说要确保你安全。唉,就这么一件小小小小事,用得着我出马?”

  “小事?”阿斐冷哼,“再晚一步,你就只看得到一地尸体了,看回去盛大哥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杨海无辜摊手,“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自己没算到敌人太狡猾,时间太短,明明让我在暗中保护嘛、伺机而动,谁料到路上暴雨,车子都快被冲走;司机迷路,车胎坏了,我手下又突发感冒……还有你,一路上嚷着吃零食,荒郊野店的,还得打发人去给你买……这不就耽误了一会儿……”

  阿斐偏过头,“你就瞎说吧,反正就怪你。”

  杨海投降,“行,都怪我,季老板,我对不起你,害你白白受伤,回去一定好好向你赔个不是。”

  季沉漪想笑又不能笑,憋得难受,“小龚他——”

  阿斐接话道,“他家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不过人还好,没伤着。”

  季沉漪思虑虚弱,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我听到要杀我的人讲的是寇人的话,跟他们有关系吗?”

  杨海难得地没再满嘴跑火车,答道,“这个,你还是让盛老五自己跟你说吧。”

  遥遥的,沪城雄伟壮丽、冲天而起的城门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视野里,它伫立在一望无垠的天际边缘,除它之外,一切都那么渺小、空旷,好像一座神仙居住的海市蜃楼。

  当然,季沉漪看不到,他正躺在后排的座椅上,只能看着不断晃动的车顶,晃得他想吐。伤口在药物的包裹下传来持续的钝痛,伤口不大,但匕首锋利,狠狠刺穿进去,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宁可像之前一样,被人一棍子打晕,人事不省。

  “他是在城里等我们?”他问,“我不知道我和田叔到底看到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我来之前没有仔细问他,不知道他想找什么。你问一问田叔……”

  “你歇着吧,我第一天晚上就叫田三把你们打听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一个字不拉,给盛大哥发了电报过去。”阿斐见他担心,连忙交代道,“还给他打了电话,他听说你受伤了,急得不得了,在电话里都快发火了,我都没见过他那么生气的样子,说是自己不该托大,不该只让给你和田三两个人露面,再怎么说也得多带几个人给你……”

  季沉漪听着,突然觉得自己开始想念起盛明烨来。间隔短短几天而已,他已经开始想和他见面,说话,一起聊天,微笑,怎样都行。

  “他还说什么了?”

  “唔,他还说,还说这次要好好收拾背后的人,唔,问我有没有抓到活口,我说有两个怕死的,留给刑讯的弟兄了,包管他们一个字的隐瞒都不敢有。”阿斐目光却避开了他,躲躲闪闪的,“嗯,他还说,还说回去请你吃好吃的,补偿你。”

  “……出什么事了?”季沉漪察觉到她心虚语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阿斐马上恢复如无其事模样,“我不是一路上都跟你在一起吗,能瞒着你什么?”

  季沉漪盯着她,想要翻身做起来,手支着,却无力,一使劲便是钻心的痛,痛得他复又跌下去。

  “你别乱动——”阿斐急了,“医生都说了你这伤就是不能乱动才好得快!”

  “行啦,你瞒他又瞒得了多久?”杨海看不过去,插嘴道,“一进沪城的门就能知道。”

  “——好吧。盛大哥原本是想自己来的。”阿斐吞吞吐吐一会儿,“不过,嗯,不过……”

  她瞧着季沉漪的伤口,“算了,反正都快到了,也瞒不了你……他受伤了,正在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