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五章

  他正欲开口,小龚仔细一思忖,忽然有如神助,大声道,“哎哟我去,我该不会是她跟哪个大人物的私生子,她为了保护我,才隐姓埋名到这穷乡僻壤的吧?”

  他一脸激动,“你们是她从前的主顾派来找我的,对不对?他如今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流落在外,准备把我认回去继承家业了,对不对?”

  田三无言以对,只好打断他,“小龚啊,据我所知,芬姐早年间因为生活贫寒,落过病根,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小龚兴奋的表情还没收回去,凝固在脸上,傻了。

  他语重心长道,“况且芬姐离开盛家的时候盛大帅都还没到沪城呢,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跟你的年龄也对不上呀。我猜……我猜啊,你是她决定来此定居以后,抱养回来的。至于你父亲,是她为了掩人耳目,一起搭伙过日子的。”

  小龚过往十几年岁月骤然发生此翻天覆地变化,一时没反应过来。

  田三缓了缓,继续说道,“当年盛大帅入赘俞家,第二年就爆发战乱,山东军尽数入他麾下……于是俞家就此易主,顺理成章成为他之后四处征战的第一笔本钱。芬姐应当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告老还乡的,盛大帅的原配夫人去世以后,他几乎将俞家伺候的老人全部遣散,芬姐手上的钱,保不准就是那个时候拿的遣散费。”

  “这么多啊?”小龚终于从震惊中慢慢接受,插嘴道,“这盛大帅也太慷慨了点吧。”

  他回过神,恢复自己胡思乱想本领,“我说,是不是因为我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是封口费啊?不然她怎么这么忌讳从前的人来找呢?”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打了个寒战,“老叔啊老叔,还有这位老弟台,我看你们两个面善,不像恶人,不然你们就当今天没见过我,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我我马上就走!”

  季沉漪连忙朝田三使了个眼色,阻拦道,“龚小哥,令尊真的没有朝你提到过任何关于她在盛家当差时候的事情吗?要不,你再好好想想?”

  他一只手伸进衣襟,作势又要掏钱,“你只管安心,我们来就是打听打听,不会往外说,更不会耽误你的小日子——当然,还有辛苦费,比不上令堂的积蓄,不过也够你衣食无忧一段时间。”

  小龚显然有些心动,犹犹豫豫道,“那……你可得保证自己不食言啊。”

  季沉漪拍拍自己胸口,又一巴掌拍在田三肩头,“你瞧好,这位田叔是沪城里头响当当的人物,走江湖的没有不认识他的,有他当担保,你还怕什么?要是出了问题,你只管提他名号,自然平安无虞。”

  小龚依旧用不太信任的怀疑眼光上下打量一番田三平平无奇干瘪身材,似乎在掂量季沉漪话的分量,“你空口无凭,到时候耍无赖,我上哪儿找你俩去?沪城天高地远的,哪管得着我这小地方。”

  季沉漪眼珠一转,从善如流道,“十三少你总听说过吧?山城里面的南北洋行、丰记商贸行,和朝天门码头上那三个内湖货轮公司,可都是他的产业——当然,这还只是挂在明面上的一小部分。”

  小龚将信将疑,“怎么,你们是亲戚?”

  季沉漪微微一笑,满脸神秘与倨傲,“这位田三爷,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三少。”

  田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梗在喉咙。

  小龚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吧?”

  他左瞧瞧又看看,没见过如此大人物。

  季沉漪点头,“如果你不信,随便去山城里的哪家暗桩,拿着这枚铜钱,一问便知。”

  他摊开掌心,一枚铜钱静静躺着,上面刻着篆体的“十三”二字。

  其实这是上一回盛明烨给他的,说是大前年他们为了送货方便,铸的一批信物,如今已经没用了,送给季沉漪玩玩,没成想竟在此处派上用场。

  好在田三见多识广,反应快,一改方才悲痛神情,转回严肃语气,“没错,小龚,你是芬姐的孩子,尽管不是亲生,但芬姐从前待我好,我定然不会忘恩负义。”

  他做惯倒买倒卖欺上瞒下不义事,唬起人来很有一套,小龚果然信了几分,半吞半吐道,“我妈平日里都挺正常的,就是吧,就是有时候吧,做噩梦会大叫‘放过我’‘我是被逼的’一类的话……呃,还有就是,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会突然说‘我真不该那么做’。”

  见季沉漪和田三目光凝重,小龚立刻撇清道,“哎哟,你们别这么看我,我妈很善良的,她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要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肯定也是别人逼她的。她从前那户人家,就是那什么俞家,都很信任她的,真的,那家的小姐还送她自己亲手织的毛衣,要她给自己孩子当乳娘呢。你们说,要是她是坏人,主人家不早把她赶出来了,还能这么贴心贴肺地对她吗?”

  “乳娘?”季沉漪敏锐地问道,“俞家的那位小姐……不就是盛大帅的原配夫人?她的孩子,不就是盛大小姐?”

  “什么夫人小姐的,闹不清楚。”小龚搔了搔头,“我又不认得,反正都是她自己说的。”

  “还有别的吗?”田三追问。

  “我想想……”小龚冥思苦想,“她不喜欢念佛的,算不算?有一年我爸想带我去般若寺求个平安符,她忽然就大发脾气,说光头老儿全是瞎忽悠人的,不准我去……我爸只好算了,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冒昧问一句,你父亲姓什么?可有照片?”季沉漪说,“说不准我们能帮你找找看。”

  “唔……姓邱,叫邱长发。”小龚起身,从牌位架下面抽出一个木头箱子来,在里面翻翻找找,找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黑白照片,“喏,这是他唯一一张照片,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他带我去镇上的照片馆拍的。”

  季沉漪道了声谢,接过来仔细一看,画面中的男人方脸宽下颌,身材魁梧,目光显得内敛而木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长工,脖子上传着一颗翡翠模样的珠子,似乎新剪掉了辫子,头发显得很散乱,没打理过,衣服是最常见的普通布衣,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应当就是小龚了。

  季沉漪看了又看,没看出别的东西。

  “我都找了他好久,没消息,托人问过,还叫四处打工的朋友帮我找,发过传单,都没用。”小龚惆怅道,“我跟我妈说我自己出去找,至少得朝巡捕房报个案挂个号吧,她不答应,只是说‘或许是天意吧’,就再也没管过这事儿。你们人脉这么广,帮我留意下呗,要是他没死,说不定能被你们找着呢。”

  季沉漪自然答应下来,又问道,“能给我们看看那个箱子吗?”

  “成啊,你们随便看。”小龚倒大方,把盖子打开,招呼他们自己上手,“我从小到大翻过不知道多少次,都是我妈收藏的一些破烂,也不懂有什么可宝贝的。”

  季沉漪和田三凝神翻找,如小龚所说,里面尽是些小孩子家的器物,有虎头帽、小波浪鼓、木头打的长命锁,几个木头玩具,七巧板,还有几件蓝的绿的小袄子,都已经很旧了,看得出来是古早东西,胜在做工精致,想必打造这些东西的人,对这个小孩怀着温柔的爱意。

  “这些是芬姐带回来留作纪念的吧?”田三不无感慨道,“她从小就喜欢小孩子,可惜自己不能生育,就到别人家里去当女工,照顾小男孩、小女孩,特别拿手。她针线活做得一绝,喜欢花心思,给男孩子做虎头帽、虎头鞋,那老虎眼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给女孩子缝小花边小手帕,里面的花蕊比真的还真,大街上专门做这个的老师傅都没她手艺好。”说罢,他拿起那个虎头帽比划,“你看,做得多好,针脚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精巧细密……”

  虎头帽上还有一串小字,是拿金色丝线一点一点绣上去的:一九零六,五月,辰时。

  “是啊,我妈很会做这些,当年我出生的时候,她也给我做过好几顶帽子,还会在上面绣我的生辰八字当留念。一整套鞋呀,布兜啊,小手套啊,花钱都买不到。可惜我小时候调皮,不听话,要么弄破,要么弄丢,我爸说起来还挺心疼的。”

  提到过去的温馨时刻,小龚吊儿郎当的轻浮神气少了几分,怀念道,“她还没生病的时候,每年都给我绣东西,诶诶,你们看这个。”

  他说到兴起,当即顺手翻出自己身上的钱袋,“这就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她给我做的,现在大家都习惯用钱包了,我却觉得这钱袋又方便,又好看,一直带着。”

  那个钱袋表面只有季沉漪的拳头大,可做得很是巧妙,打开一层里面还缀着三四个隔开的小袋子,纽扣处同样用丝线绣着小龚的出生年月:一九一零,冬,巳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憨态可掬的小狗笑脸。

  “哦,我属狗的,我妈就爱给我弄这种花纹。”小龚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我小名就叫小狗,她说我是戌狗,年命属土,日生多财,一世虽无大名大利,但自立家业,逢凶化吉,小富即安,我觉得还挺准的。她们那一辈人挺看重什么属相啊,五行之类的,我就完全不懂。”

  田三又翻了一阵,的的确确是些小孩子杂物;为怕遗漏,他连箱子隔层都看过了,仍是一无所获。全都是龚淑芬自己做的,上面用丝线绣着“一九零六,五月,辰时。”

  “五月是大小姐的生日没错。”季沉漪喃喃道,“那天大帅府请了戏班子去唱戏,唱的是大小姐喜欢的《烛影摇红》,我都还记得。”

  “是啊,不是说盛大帅那个大房老婆因为生孩子大出血,三天三夜没救回来,所以他最疼大女儿,还终身不娶正妻吗?”小龚大喇喇道,“还真是个至情至性的好男人呢。”

  看来他应当是不知道盛连山在沪城里足有半人高的花边情史了。

  季沉漪千头万绪,毫无思路,总觉得有些自己还没想到的东西,可是又想不出来。

  田三看起来也是如此,继续朝小龚打听,发现他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得作罢,依言给了他钱,便打道回府。

  因为赶时间,他们原本打算像来时一样连夜行车,无奈山城道路崎岖,再加上天气多变,要么是毒日头晒到发晕,要么是大暴雨,走了两三天,才堪堪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田叔,明烨到底为什么突然对盛大帅的原配感兴趣呢?”

  季沉漪和田三坐在饭馆里,等着司机去买接下来路上的干粮,托腮问道,“有没有可能,和杜姐姐被害有关?”

  田三愁眉苦脸,“我上哪儿知道那么多去,是盛上尉查到我和芬姐是同乡,才派人找我做这单活。他讲得又不是很明确,只让我问从前盛府里跟大帅、大小姐相关的事情,越详细越好,可是你也看到了,芬姐人都没了,留下一个混小子,我就算有金刚钻都做不了这次的瓷器活呀。”

  “可是他之前明明让我不要再查。”季沉漪自言自语道,“他说杜姐姐这件事很危险,他派的好几个弟兄都无缘无故失踪了。”

  “呃,季老弟啊,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

  田三压低声音,把头伸过去,神神秘秘道,“你觉得杜小姐,和盛大帅的原配,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都是女子,都和大帅有一段情,都……都已经不在人世?”季沉漪皱着眉头,“其余的……没有太大关联。”

  “还有一样。”田三竖起一根手指,“盛大帅这辈子,最最最看重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

  “子嗣。”田三收回手,慢慢喝起了茶,“大帅子孙福薄,只有两个女儿,要是能有个儿子,他恐怕当牛做马都愿意。”

  “可是俞小姐生下大小姐以后就去世了,杜姐姐也……也遭人毒手。”

  “但至少这两位,是怀上了他的骨肉没错。你说,他会不会是想找跟俞小姐或是杜小姐命格一样的女子,好再为生儿子拼一把?”田三搓搓手,“我之前走过一个南洋女孩,就是因为八字旺,雇主点名要她做妾,还要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圆房……咳咳,大帅万一打听到这个法子了呢?他自己不好出面,就让盛上尉代为寻找?他们这种当官的有钱的做老板的,最信这种鬼神命理之说。”

  季沉漪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阴谋,没成想绕来绕去竟然是些风月佚谈,不禁无言以对。

  “季小弟呀,你可别小看了男人想要儿子的心思。”田三看出他的失望,小声说,“我做这行这么多年,就没碰到过一个例外的。为了要个儿子,有的人去偷、去抢、去拐、去买,连换妻杀妻、生吃婴胎的偏方都信,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具体的细节我是想不到,你只能回去问问盛上尉,反正是他要我去查芬姐的去向,约莫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吧。我是替人做事,还是别多嘴的好。”

  季沉漪放下筷子,山城附近的菜色偏辣,意外对他胃口。田三就不行了,吃一口要喝半杯茶,季沉漪不得不等他慢条斯理吃吃喝喝,正碰上报童进来卖报,他顺手拿了一份,“多少钱?”

  “一份三分,爷,看看吧,今日新闻特别劲爆,您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看了包治百病嘞!”报童见有生意,自然喜笑颜开,张口就来。

  季沉漪失笑,“有多劲爆?”

  “舞会皇后粉百合跟人私奔,督军夫人大闹浣花厅捉奸,西北大军撤回聊城,南方十二军长下落不明!”报童声音清脆,一口一个单字往外蹦,“哦对了,还有一户人家昨晚被人放火烧了,巡捕房正着手调查,绝对扯眼球!”

  听到这里,季沉漪不知为何心底蓦地一跳,有种不祥预感。他把报纸连翻几页,一座废墟照片跃然纸上,堂书街三弄四巷五路口,旁边还有图,正是小龚哭得伤伤心心的脸。

  “糟了。”季沉漪怔怔道,“我们俩,估计早就被人盯上了……”

  田三脸色大变,扯过报纸,匆匆扫一眼,“……谁这么明目张胆,青天白日的就敢放火烧民宅?”

  季沉漪定一定神,“他们在我们走了以后才动手,田叔……这么说来,我们必定是在不经意间,知道过什么重要东西。”

  田三打个哆嗦,“这……季小弟啊,你别吓我,这么说,咱俩现在不是很危险?”

  季沉漪缓缓抬头,问道,“赵哥呢?”

  赵哥,便是他们租车的司机,到门口的店铺去买干粮,已经去了快整整一个小时。

  “走!”季沉漪咬牙,果断起身,不等田三说话,一个箭步冲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