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四章

  有了上一回经验,季沉漪第二次的行李简单不少。只带了换洗衣服和小物件,还撑不满一个箱子,和谭羡娣打了声招呼,便利索地出了门。羡娣从前懒得说他,如今说不动他,只能半理半不理,随他去,只求别出什么大乱子。

  天气热,远远地就看到田三在路口等他,他摇下车窗,示意对方上车。这地方离鹤文旅舍不远,地势复杂,小街小巷交交错错,十分容易迷路。要往沪城里逃难的人,大多第一站都落脚在这种三不管的地界,发生了什么,只要不去平政厅的大门口大喊大叫报案,巡捕房的人根本不理会。

  田三身上背了个小包裹,一头的汗,不住地拿手帕擦着。

  “田叔,其他人呢?”季沉漪问道。

  “什么其他人?”田三一愣,“噢,你不知道只有咱们俩?”

  田三眼见他一头雾水,嘿嘿一笑,“季老板怎么说也是内行人,怎么这次连活都没事先搞明白就接啦?”

  季沉漪干笑道,“这不是相信你老人家吗。上次要不是你帮忙,估计我们连城都出不去,我当然相信田叔的本事。”

  田三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专注于他的走人头事业,别人卖金卖银卖吃卖穿,他卖人,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田三能把杜细细在盛连山严丝合缝的紧盯下弄出城,要不是盛明烨机警,说不准杜细细一早就逃出生天,和心上人远走高飞。

  “得啦,我看你不是相信我,是相信盛上尉吧。”田三拿汗湿的手指从裤兜里掏出一沓洋钞,珍惜地点了点,放回去,“我们这号小人物,谁给钱就替谁卖命,盛上尉给得多,我这把老骨头只好再出山咯。”

  他咳嗽两声,问季沉漪,“季老弟,你现在,是跟着盛上尉做事啦?有前途哇,这码头可拜得好。”

  “算是吧。”

  “哎呀,你不用那么讳莫如深,我懂规矩,做这行,嘴得严实。”田三吸着鼻子,“咳,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吧?”

  “知道一点,山城附近。”

  “还知道什么?”

  “没了。”

  “你胆子够大。”田三道,“不过这次的活儿简单,咱们两个人,足够了,能搞定。”

  “是去找人还是找东西?”

  “嘿,聪明。”田三抽出一个信封,照着上面的地址念,“去找我的一个老朋友,打听点事情。我么,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朋友多,有些事啊,办起来就方便。要不然怎么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呢。”

  因为没有盛明烨同行,这次的旅途显得漫长而无聊,田三又不像孙大孙二那样能侃能说,上车睡觉下车抽烟,路上花了三四天,季沉漪几乎都是靠在车上补觉度过。开车的司机也是个闷葫芦,应当是盛明烨从码头上雇来的,开得快,话却很少,一直到了目的地,季沉漪都没从他嘴里听到过除开“到了”和“上车”两个词以外的话。

  走运的是季沉漪没再晕车,尽管在夏天,汽车里的那股子汽油味能把他憋死。他们连赶了几天路,季沉漪下车时还能头不晕腿不软,这真是个很大的进步,他在心里夸赞自己道。

  “时间紧,没法子。”田三拍了拍长褂上的灰尘,关上车门,“季小弟,走吧,咱们满打满算就一天时间。”

  季沉漪伸手,摸着自己腰上别着的枪,“田叔,你老实说,有没有什么——危险——或者要使些手段的?”

  田三瞥一眼他的动作,“不危险,不危险,跟在咱们自家后花园里散步一样安全。季小弟,快把你这东西收起来,我可看不得——你是不知道,进去的大半年巡捕房的张大队长最爱用它来威胁人,我现在是一看到这玩意儿就腿肚子直哆嗦。”

  季沉漪将信将疑,但他隐隐觉得盛明烨不会让他独自来挑一单会大动刀枪的活。田三对着地址栏,问了几个路人,花出去不少问路银子,太阳晒得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绝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季沉漪跟他分工合作,一个人问西边,一个人问东边,看到街旁有卖梅子的,咽了口口水,“大娘,给我称两个。”

  抱着蓝布头巾的妇人看他一身干净打扮,人也斯文,特意挑了几枚新摘的,“自家种的,又酸又甜,包管好吃,小伙子尝尝。”

  季沉漪分了田三一半,顺口问道,“……请问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

  “不知道,听都没听过。”妇人摆手。

  田三泄气,“没错啊,这信是三年前寄的,留的地址是山城周公镇,这里是周公镇没错啊?不然还有哪个地方叫这个名字?”

  妇人“嚯”了一声,“噢哟,是周公镇噻,十里八项哪个不晓得我们这儿,山好水好,吃得巴适,安居乐业。”

  “那怎么会找不到呢?就算搬走了,也应该能找到旧址吧?”田三拿着信封看了又看。

  “糖酥垓……咋个可能有这种地名嘛?莫不是你朋友耍你哦。”

  “不可能啊,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么一封她从前寄给我亲戚的信,是报平安,加上问候我弟妹新出生的女儿的,怎么会在地址上开这种玩笑呢?她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妇人皱着眉头,眯着眼睛,“那是不是写错了哦?或者是口述,找秀才先生写的,人家没听清楚。”

  “这可难办了。”田三犯了难,抬头望了望大太阳。周公镇并不大,镇上叫得出名字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条街、几条路,他们问了个遍,都说没听过。

  “糖酥垓,糖酥垓……”妇人又翻来覆去念了两遍,“我咋觉得有点儿不对喃,糖酥垓,是不是糖酥垓哦?”

  季沉漪被她绕晕了,“……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哎呀,我们这儿方言嘛,是这样,外地人容易听错。”妇人换了北方官话,口音发得怪怪的,但季沉漪好歹听明白了,“是堂书街,你们听起来就像是糖酥垓。”

  田三再三看了看匾额上的“龚府”,左瞧瞧,右瞧瞧,用手往脸上的痣一摸,做出沉思状,“唔……”

  “田叔,怎么了?”季沉漪不解,“信封上写的是堂书街三弄四巷五路口,龚,应当就是这家。”

  “不该啊。”田三挠挠下巴,望着这栋独栋独户、修起三层楼还带着大铁门的宅子,“龚家说自己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怎么还有钱盖这种大房子?”

  “龚家是?”季沉漪趁机问道。

  “哦,就是咱们这次要找的人嘛,姓龚。”田三道,“我早年的一个同乡,在山东那边做了十多年的事,告老还乡以后就到这边来定居了。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这封信,要不是在乡盟里还认得些人,谁还卖我这老脸的面子。”

  “山东……”季沉漪皱眉,“明烨在山东也有生意?”

  田三挂着一脸微妙的笑意,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盛明烨的亲昵称谓,解释道,“我哪能知道盛上尉有哪些生意呢!他出得起价,我刚好有这门路,不就自告奋勇了嘛。哦,不过我这个老乡,早年是在盛家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干系。”

  田三敲了又敲,并没有人应门,又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的路人经过,好奇地走开,“那儿没住人了!”有人远远地喊道。

  “不会这么倒霉吧。”田三自言自语,“刚好轮到我要找他们,刚好就搬走了?”

  “是不是不在家,有事出远门?”季沉漪想了想,“不然问问附近的街坊?”

  田三点头,到对面平房的门上锤了两下,这回倒很快有人出来,是个一面揉眼睛一面打哈欠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朝他们一瞪眼,“谁啊?什么事?”

  “小兄弟,请问对面这家人在不在?”季沉漪上前一步问道,“我们找他们有点事。”

  年轻人理也不理,从鼻子里轻哼道,“不认识,不知道,找别人去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季沉漪连忙一扯他袖子,从包里捏出一卷钞票,暗暗塞到他手里,“留步,劳烦你再想想。”

  年轻人一掂量钞票的厚度,眼珠子转了转,换了一副眉开眼笑的表情,“好说好说,你们是龚家的亲戚?”

  季沉漪和田三对视一眼,知道有戏,“找他们有点事。”

  年轻人撇嘴,“那边空了好久了,前几年有人进出,最近么,一两年都没人影。欸,你们到底什么事啊?”

  田三面色凝重,“不对啊,明明说的是在这儿都住了十多年了,怎么突然人去楼空了呢?”

  “这谁知道啊,兵荒马乱的,说不定死在哪儿了。”年轻人吊儿郎当的,“他们家又不是什么显贵,谁会留意啊,我看你们这次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季沉漪塞了钱换来他一堆无用废话,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那有留下电话或地址一类的东西么?我们真的有急事找龚家。”

  “没有,什么都没有,悄没生息就走了,你们还是请回吧,龚老太都告老二十多年,还有什么事需要找她的?”年轻人两手一摊,“我看呐,你们就回去复命说人死了呗,一了百了。”

  季沉漪无法,见那年轻人头都不回地往屋子里走,突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小龚!”

  他本就中气足,嗓子亮,这一声连田三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响。

  那年轻人果不其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瞪他。

  季沉漪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我听说有些人家会把房子空着,故意到附近人家居住,好躲开上门来的仇家,看来龚夫人也有此良策。”

  “胡说八道。”小龚不为所动,“你乱叫人,我当然要停下来看一看。你说的不过是你自己瞎猜的,有什么证据?”

  季沉漪不慌不忙,一脸成竹在胸,“龚夫人脸上有一粒痦子,我们以前都叫她‘痦子姨姨’,和你的如出一辙,我一眼就认出来。”

  “放你娘的屁!”年轻人张嘴骂道,“我妈脸上光生得很!”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懊恼不已地叹气。

  “诈你的,我根本就没见过令堂。”季沉漪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们不是来闹事寻仇的,问点事情就走。”

  小龚见自己露馅,干脆直接耍无赖道,“我妈三年前就死了,管你们是不是仇家,反正我啥子都不清楚不晓得,你们自己找个算卦的到地底下去问她嘛。”

  “死了?!”田三忍不住微微抬高了声音,“芬姐死了?!”

  他的称呼让小龚不禁侧目,问道,“你认识我妈?你跟她什么关系?”

  田三露出一点悲戚的神情,“我和芬姐是同乡,大家都是无父无母,孤儿堆里滚出来的。她很照顾我和我两个兄弟,是当时的大姐头,带着我们做零工,换口饭吃。后来长大一点,她到山东一家兴旺人家里做女工,我辗转到了沪城谋生,渐渐没了联系。只听说她做得挺顺手,但是莫名辞职了,我托人打听了很多地方,幸而我有个弟弟隔几年会跟她通一次信,才知道她落到山城这面。”

  小龚的表情软化了些许,防备也没那么重了,兴许是亡母的故人勾起他一点对亲人的哀思,“她没怎么跟我说过之前的事情……她快四十岁才有了我,身体不好,一直病恹恹的,我爸为了补贴家用,说去山城打工,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不知道是死了还是不要我们俩。我妈表面上不说什么,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大概两三年前吧,一场大病,人就没了。”

  田三深深叹气,“芬姐葬在哪里?我去给她上柱香。”

  小龚略一思忖,侧过身让开一条路, “进来吧,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河里了,家里只有牌位。”

  不同于对街宽敞洋气的龚府,龚家真正居住的小平房布置得普通简单,如同任何一户平凡的普通人家。“你们为什么要在对面建一座假府邸呢?”季沉漪好奇,“令堂是有什么顾虑吗?”

  小龚瞥他一眼,仍有些戒心,不过还是说道,“我哪儿知道啊,都是我妈的意思。你说,我家都这么穷了,她还是不管不顾,执意拿出一大半积蓄去盖楼,就是因为这两座房子,我朋友都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给我寄信寄东西,平日里找我,还要到对门去,麻烦死人咯。”

  田三摇头,“……芬姐有顾虑,是对的。”

  “老叔,你知道怎么回事?”小龚看向他。

  田三答道,“我了解得不多,只是皮毛。盛家是靠战乱发家的,盛大帅最开始全靠老丈人的家底儿,那几年挺惹人闲话,他从前府上好些心腹旧仆不明不白的就死了,估计是犯了什么忌讳。芬姐聪明,虽然不在此列,还被放出府养老了,终究是心里不踏实,才选在这么个偏远地方,还成日提心吊胆的。”

  “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我妈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里做做针线活,可是却有钱去修一座掩人耳目的大宅;曾经也有人上门打听过她,她都叫我和我爸去打发走了,我们和邻居关系不深,她从来不跟人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不跟不熟的人打交道。这些年,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个人呢,高不成低不就,找不着工,一直靠我妈的私房钱过活,等哪天花光了,山穷水尽了,我就把对面的房子一卖,跑到别处去。”

  听了这话,季沉漪心里也嘀咕起来,尤其是知道龚老太从前是在盛家做事以后,更是提醒自己要多留一个心眼。

  眨眼已经走到堂屋,一个小小香炉供在木架子上,后面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尊先母龚氏淑芬之灵位”。

  田三面容庄重,上了香,又拜了一拜,嘴里念着,“芬姐,三子来看你了!迟了这些年,你无怪,一路莫停留,往好来生去罢!”

  话音落毕,他在蒲团垫上磕了三个响头,复站起来。

  “这里面的事,我仅仅是略知一二,不然不会现在才来找她。”田三谢过小龚给他泡的茶,“你有没有发现,你是随母姓,芬姐的牌位上,也没有冠夫姓,而是只写龚氏?”

  “对啊,我以前也问过,为什么我爸姓邱,我却姓龚;我妈临死时的遗言,也只让我在牌位上刻她的本家姓,我一直以为她是气我爸抛妻弃子,要跟他离婚。”

  田三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来话长,这里面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