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七章

  季沉漪对圣诺玛医院称得上是熟门熟路,特护病房,加护病房,普通病房,疗养病房,该走哪边清清楚楚。劳伦夫人抱着胳膊看着他包裹得乱七八糟的肩膀,叹气,“季朋友,你又受伤了。”

  季沉漪望着上方熟悉的圣母星辰,洁白墙布,圣洁美丽,也叹气,“世事无常,世事无常……隔壁床那位朋友,你又是怎么回事?”

  盛明烨破天荒地躺在他隔壁床上,赤着上身,前胸缠着绷带,露出健壮精瘦肌肉与小麦色大片肌肤,跟着他们一同叹气,“……世事无常。”

  劳伦夫人拿他俩没办法,一人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好啦,现在你们两个人,难兄难弟,互相监督,乖乖吃药养伤,早点痊愈,好不好?”

  等她走了以后,季沉漪艰难地翻个身,朝着盛明烨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也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你怎么搞的?”季沉漪既觉得两人这副模样有些好笑,又有些担忧,“阿斐说是去军部的路上被人抢了……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盛明烨眼睛眨也不眨,“我穿着军部的衣服,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抢我?”

  他的伤看着一大片,好在并不算严重,在医院呆了几天,已经不很危险,于是坐起身来,继续说,“是寇人,我躲得快,还有近卫官挡着,没击中要害,抓到一个,可惜让另外一个跑了。”

  季沉漪心里一紧,牵扯到寇人,必定不是小事。“审过吗?有没有说主谋是谁?”

  “审了。”盛明烨拿过枕头,靠在床上,“和杀宋祁、杀杜细细的事同一个。”

  他这话信息量太大,季沉漪一时消化不了,“等等……宋祁死了?”

  “嗯。”盛明烨淡淡道,“我的人之前查到他在杭城露过面,然后就失踪了……我派人去几个乱葬岗守着,果然找到他的尸体,脸被划烂了,宋祁小时候左脚受伤,少一根脚趾,背上还有胎记,我听杜小姐提过,是他的尸体无误。”

  季沉漪心下骇然,“那……那杀杜姐姐的人是谁,你查到了?”

  盛明烨声音低沉,停顿一会儿,“小公馆的人是大帅亲自审的,没有任何破绽,那晚大家都按部就班,并没有发现异常。”

  “那怎么会……”

  “杜小姐是中毒去世,没有任何挣扎痕迹。自她经由你们与宋祁取得联系,一天比一天盼着早日生下孩子,说不准大帅会放她生路,为什么突然寻死?”

  “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季沉漪皱眉,“就算她的的确确有过想法,也只是在最开始刚进小公馆的时候。她和宋祁哥已经约好,每半月见一次面,在初一、十五两夜的凌晨两点,后楼小窗,隔着栏杆,就算不说话,见一面都好,以猫叫三声为讯——明明所有事情都顺顺利利。”

  “我起初以为他们是殉情。”盛明烨说,“杜小姐性子刚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宋祁显然是他杀,且手法凶残,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更像是灭口。再加上刘医生凭空失踪,多半也是遭人毒手。那么,在怎样的情况下,能够让女方在明知未来仍有出路的情况下甘愿服下毒药,男方却在两个月后被人灭口在乱葬岗?”

  季沉漪本来就伤口发疼,烧得头脑晕晕,被他一问,脑子更乱了,“能让杜姐姐自己服下毒药……”

  盛明烨见他精神不佳,不再卖关子,直接道,“我只想到一个答案,有人指示宋祁杀了杜细细,然后再杀了宋祁,死无对证。”

  季沉漪一阵晕眩,“不可能,宋祁早就和杜姐姐说好,等风波过去,就用假死药制造她已去世的假象,盛大帅无论如何不会追究一个死人,他们可以双宿双飞……”

  “没错,假死药。”盛明烨点头,“如果他告诉杜小姐是假死药,但却给她的是砒霜呢?”

  她满心欢喜,以为情郎是来救自己出生天,谁知对方根本没想要她活着。

  季沉漪深吸一口气,“那……是谁?是盛大帅的敌人,才会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盛明烨觉得晚上气温有些冷了,拿起床尾搭着的白衬衫,披到自己身上,“你见过,‘少君’。”

  “他是……他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一直针对你?”

  盛明烨没有回答,走到他身边,先是低头仔细看了他的伤,又用手指轻轻在那附近触碰一下,“疼吗?”

  与他手指相接的那一块皮肤传来一阵小小的战栗,像被蝴蝶翅膀微微扫过那样,易碎而细微的快乐,“……不疼的。”

  季沉漪低低道,“一路上都上着药,还有医生看过,没什么大碍,只是吃些皮肉苦。”

  他嘴里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昏昏沉沉,疼痛、忧虑与消炎药止痛药交织,搅和得他讲话都变得黏黏糊糊,说到最后,就快一偏头睡过去,全靠一点摇摇欲坠意志力支撑。

  盛明烨似乎笑了笑,把手覆到他眼睛上,“好啦,睡吧。剩下的我还没理清,等你睡醒再说。”

  “我不困,我这次……路上……”季沉漪兀自嘴硬,还想跟他多讲一会儿话,他闻到盛明烨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药味,清淡而苦涩,在皮肤温度的熨烫下显得格外令人心安。眼睛上的手也很暖,温柔而固执地不让他睁开,他话没讲完,终于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他本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很沉,连一个针尖大的梦都没做。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稳妥地休息过。

  季沉漪悠悠转醒,只觉得被窝十分温暖熟悉,眼睛仍闭着,眷恋一点睡眠甜美的余韵,不想睁开。

  有人在说话,语气很熟悉,他反应半天,才意识到是盛明烨和杨海。

  “……大概就是这样。”

  “田三说的?”

  “对,我又让他一字一句复述了三遍,应当没有纰漏。”

  “难办。”

  “哈,是啊,我算是开眼了,盛老五,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大致有一点,不过需要证实。”

  “还查?你手底下、你自己、你朋友,哦,还有——看看隔壁床,伤成这样,你还不放弃?”

  “不是我要查。”季沉漪听说盛明烨语气低落,“有几个地方,如果不弄清楚前因后果,我没办法下手。”

  杨海语气颇急,说了些什么。

  季沉漪心里着急,想听得更清楚些,但脑子还未完全清醒,有一半浑浑噩噩,转不明白。

  “是,我原本就打算这么做的。”盛明烨表示赞同道,“已经安排下去,周全他们今天就出发。西边打点得差不多,人抽不回来,但我和白少早年就签过一份协议,人给他,他替我把钱担保出来。”

  杨海叹道,“行,至少没人财两空。能捞点钱,就是一点吧。”

  盛明烨又说,“寇人来势汹汹,现在竟敢光明正大在街上开枪,要是大帅再不出面……怕跟老朱一个下场。”

  杨海笑了一声,“他?我看他又躲在哪个小姐的床上醉生梦死呢,早忘了今夕是何夕了。”

  盛明烨没回答,咳嗽两声,季沉漪心头一抽,听到杨海催促他说,“诶诶,行了,你快回床上去,待会儿要是晕倒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

  盛明烨平复一会儿,像是喝了一口水,声音低下去些许,“哪那么娇气,这点伤不算什么……从前打架,叫人用那么长的西瓜刀从胸前砍到肋下,不照样好起来?”

  “得嘞,老板,我说不过您。”杨海愤愤,“你既然这么福大命大,那就赶紧好起来,你桌子上的公文都堆得三尺高了,我光是代你签名都签得手抽筋,现在啊,大家全都撒手不管,这沪城离了你怕是转不了。”

  等他脚步声远去了,季沉漪正想悄悄松口气,就听到盛明烨在他耳边轻轻笑道,“还不醒?又睡着了?”

  季沉漪吓一跳,睁开眼睛,“……你知道我醒了?”

  “睫毛一颤一颤,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盛明烨似乎刚换了药,仍赤着胳膊,精壮着一身遒健肌肉,下面穿着军裤,更显得整个人挺拔如矫。

  “你又不穿衣服。”

  季沉漪滴溜溜一双眼睛,想看又不好意思直视,转来转去。

  “刚换药,没来得及。”盛明烨好笑,不由自主调侃道,“季老板,我都不害羞,你怎么脸红了?”

  季沉漪说,“我才不像你,伤没好全就到处跑。”

  话虽这样说,他想起方才盛明烨和杨海的对话,眼神不由自主往对方身上扫去。果然,绷带下面层层叠叠,一道又一道的旧伤,自皮肉上划过,透出,交织,简直将盛明烨整个人四分五裂。

  季沉漪之前精神短,没仔细看过,如今细细一打量,真是不忍详看。

  一个人原来能受这么多伤。

  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疼。

  盛明烨谈论的那一道,尤为惹眼,从胸口直穿肋下,即使痊愈,颜色也很深,足见当时如何凶险。

  季沉漪借这片刻的机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用眼神勾画描摹一遍,再刻进脑子里。盛明烨被盯得久了,不由得笑道,“看什么?没什么好看的。”

  季沉漪目不转睛,嘴里还数着,“十二,十三,十四……你身上有十五条伤疤。”

  “不止。”盛明烨道,“还只是落下痕的。还有不落痕的几百处,伤痕好了的几十处,伤在内里看不出来的几处——季老板要不要来靠近瞧瞧?”

  季沉漪双目圆睁,“盛上尉——你现在十足一副轻薄登徒子的模样。”

  盛明烨见他中气不减,面色红润,精神十足,知道他伤势确无大碍,放下心来,“劳伦夫人前天说如果你今天能醒,那就是药力起效,在好转了。”

  “都说了是皮外伤……前天?我睡了这么久?”

  盛明烨挑眉,惊奇,“你不觉得饿?”

  季沉漪偃旗息鼓,饥饿姗姗来迟,不想还好,一想立时觉得肚子在咕咕叫,一刻钟都忍不了,简直快要饿死,恨不得扑到盛明烨身上把他生啃了,“饿——好饿!我想吃饭,烧鸡烧鱼,还有炖牛肉炖猪蹄!”

  盛明烨无奈,披上外套,“早给你准备好了,我去催催。”

  圣诺玛医院的护士季沉漪差不多都见了个遍,最熟悉的还是劳伦夫人。后者堆着热情洋溢笑脸,胖胖身躯一如既往,推了满满一车瓷碗瓷盘来,季沉漪饿得胃里泛酸,但是一推车的菜,却没半点食物的诱人香气,他心下怀疑,总觉得有些不妙,狐疑着一揭开盖子,发现全是全是清水煮的鸡肉蔬菜,和半锅加了乳粉的白粥。

  季沉漪脸都绿了,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那个,有没有……不那么清淡的?”

  劳伦夫人一听,面色一沉,“季朋友,你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正是需要营养的关键时候。调料多了,对它不好,容易炎症的——这份病号餐,医生搭配,最适合你现在,要乖乖吃完。是盛朋友专门拜托厨房做的,一丁点盐都没有放。”

  季沉漪眼前一黑,看一眼旁边幸灾乐祸憋笑的盛明烨,硬着头皮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吃。”

  他吃一口,喃喃道,“这是红烧肉。”

  再吃一口,又喃喃道,“这是酱牛肉。”

  “这是卤鸡腿。”

  “这是糖醋鱼。”

  “这是炸油饼。”

  “这是鱼香茄子。”

  吃到第两百口,“这是香酥鸭。”

  季沉漪面如菜色,绞尽脑汁,“……我想不出菜名了。”

  劳伦夫人早被他逗笑得不行,见他实在吃不下,便不勉强,“季朋友,你可以去食堂表演啦,看着你,大家都能多吃一碗饭。”

  季沉漪吃了一肚子没盐没味食物,虽然饱了,但是更馋了,没精打采道,“别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碟辣椒面。”

  盛明烨笑了半天,看不下去,走过来安抚道,“等你出院,我请你吃宵夜,好不好?吃馄饨,吃两碗。”

  “……三碗。”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