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一章

  柳爱侬第四次哭晕,悠悠转醒,四周一大群人,她盯着核桃大肿泡眼,气若游丝,“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盛天婕拿着鼻烟壶,生怕她一个激动又晕过去,“柳姨,二妹妹已经找到了,在她诗社同学家里,明烨带人去过,她没事,你不要太担心了。”

  “她倒好,撒手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自己出去躲着。”柳爱侬咬牙,“也不看看,外面的人现在是怎么传她的,都在说堂堂大帅府的二小姐,是个笑话!”

  何太太在一旁剥橘子,将橘子皮细细地用刀切了,又用银签子分着,一室清新酸甜气味,医生说有助于凝神静气、安抚情绪。“大姊,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作甚?再不济也是大帅的二小姐,难道还愁以后吗?”

  “你是不知道,我这心里像有刀子在割。”柳爱侬拿手绢按住眼睑上浮起的粉脂,“这一传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全毁了,今后还怎么嫁人呢,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公子愿意要她?”

  “有大帅在呢,错不了。”何太太说,“毕竟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女儿,大帅哪能置之不理?再怎么样,心里头都是在为二小姐打算着呢。”

  柳爱侬闭一闭眼,叹气,“大帅到现在都不愿见我,可见动了大气。”

  盛天婕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说道,“柳姨,我待会儿去劝劝爸爸吧,就算二妹妹有错在先,这是她的终身大事,还是要考虑她自己的意愿的。”

  柳爱侬泪眼婆娑,“还是大小姐贴心,泠然纵然有千般不是,还是你妹妹呀……大小姐以后,可得多帮衬她几番。”

  盛天婕头垂得更低,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柳爱侬疑心是她不高兴,连忙道,“大小姐在大帅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头一位,你妹妹再怎么也比不上的,你说一句,抵过旁人千百句,所以我才这样说……”

  “没事,柳姨。”盛天婕复又抬头,天真且不谙世事的温顺的脸,“没事,我明白。”

  她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正碰到盛明烨和宋言清在前廊说话,盛明烨没什么表情,宋言清倒显得十分殷切,“……那就麻烦盛上尉了。”

  她急忙走上去,“宋先生、明烨,你们在说什么?”

  “是二小姐的事。”宋先生颇为羞愧地解释道,“那几个诗社的女学生平素爱来上我的文学课,我总爱讲些自由派诗人的小传,没成想让二小姐生出逃家的心思。我怕大帅怪罪,我自己倒无妨,那几个学生年纪还小,有些轻狂,但绝无叛逆之意……因此来求盛上尉,多关照关照,莫妨碍了她们今后的前程。”

  盛天婕点头,“还是宋先生考虑得周道,诗社的那些师妹我见过,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二妹妹同她们谈得来,原本是件好事。这次……这次大概是许家的确八字不合,爸爸会理解的。”

  宋言清舒了口气,他才升上副职,板凳还没做热乎,可不想平白无故受牵连,“这样便最好,大小姐与大帅如此通情达理,真是一件幸事。”

  盛天婕又略略低头,敛下神色,“先生哪里话,分内之事罢了。天色不早,不如就在府里留下吃晚饭吧?”

  她又转头,“明烨,你也一起来。”

  “不了不了。”宋言清拒绝,“你师母做了饭,在家等我呢。再忙再晚,都得回家吃饭,否则她就要怄气咯。”

  盛天婕眼睛一亮,“叫师母一起来吧,我从前只在学校里见过她几次,说好了要去先生家和师母多探讨探讨的,总是没机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请师母来小坐。”

  宋言清推脱不过,再加上能在大帅府用晚膳,说出去更是增光添彩有面子的大好事,便打发人回自己家里接宋夫人来。盛明烨实在不想继续看他道貌岸然又装出一副清高风骨嘴脸,婉拒了盛天婕的好意,决定去凤凰台附近转一圈。

  今晚上的是《山门》,打打闹闹的武戏,最讨观众喜欢。还没到门口,便能听到一阵阵鼓点翻天作响,票是早就卖光了,盛明烨走进去,茶小二熟门熟路凑上来,“爷,要不要加座?二十文一位带茶水,管您喝到饱。”

  “你们这儿有包厢?”他想起上回季沉漪的话。

  “贵客贵姓?”茶小二瞧着他眼熟,但又只在报纸上见过,不敢认,“是哪位留的座?”

  “姓盛。”盛明烨道,“季老板的座。”

  “哦——是季老板的贵客!”茶小二恍然,引着他往楼上走,“您这边请,季老板留的二楼正中央,正是好位置呢,您来得刚刚好!”

  二楼是达官贵人和太太小姐们听戏的地方,修得华贵隐蔽得多,包厢挨着挨着拿卷子门和幔帐隔了,撩起珠帘进去,谁也看不清里头情形。不少捧戏子的老爷少爷们都爱包下长期席位,一是方便,二来也是面上有光,在戏院里挂上名头了。

  戏唱到一半,盛明烨左边右边的包厢都坐满了,左边应当还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姐,门口有丫鬟婆子严实守着,轻易不能打扰;右边开放得多,他还没坐定就听到传来一阵嬉闹声,听出来是个乡绅老爷带着小妾上戏院子消遣,闹腾腾的,锣鼓二胡都压不住。

  茶小二机灵,看出他想一个人待着,端上瓜子果盘以后就静悄悄地退下。盛明烨还是头一次独自上二楼来,没有应酬,没有客人,心无旁骛,看季沉漪在台上翻腾扭转。

  他知他向来是美的,连他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出来。他的确对戏台上的东西一窍不通,这不妨碍被季沉漪震撼。就像一个人不理解冷暖气流、水珠液化、云层循环、天气原理,但壮美雪景曝于眼前,依然为之动容。

  “呀!洒家才把脚尖略动了这么一动,那鸟亭就塌 下半边来也!”

  季沉漪一个利落转身,戏服下匀称笔直双腿,忽地跃起,在空中一个双排开,手上作势一抛,眨眼变换之间,又悬腰擒拿,稳稳地停在原地。

  “好!”

  “精彩!真精彩!”

  真精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勾得座儿一个个眼迷心乱,恨不得也冲上台去跟他征战。

  盛明烨随着众人鼓掌叫好,从他的位置看下去,看到一张张黑颅顶,有些夹杂着花白头发,有些带着瓜皮帽子,有些秃了半截,都一张张往前倾,心醉在鲁大和尚的英勇里。

  他有些明白季沉漪从前的意思。这一刻,不论外头是严寒霜冻或是烈日炎炎,座上是贫病弃儿还是帝王权相,这是他的戏,在台上,他是唯一主角。

  季沉漪念出最后一句,习惯性抬头,朝二楼抛去一眼,他原本没抱希望,没成想正好对上盛明烨灼灼目光,定定看向他。

  灯光亮得像火光,掌声响得像雷神,满座衣冠,熙熙攘攘宾朋,人人都看到风光无限、金口玉嗓季老板,只有他看到他,盛明烨看到季沉漪。

  季沉漪脱下繁重戏服,登时从魁梧壮士被削去一大半,新来的小徒弟叫小苗,人长得瘦猫似的,说话声细细,便得了个叫猫子的绰号。猫子替他收了道具,一脸艳羡,眼里尽是崇拜之情,“季师兄,你唱得可真好,要是我有一天也能成角儿就好了。”

  恰逢程芝婴走过后台,回他一句,“你别瞎想了,季师兄可是季凰声的后人呢!”

  猫子听罢,更是五体投地了,抱着比他自己还要厚重的一摞外袍,痴痴地在原地,魂都被季沉漪牵到不知多远。

  季沉漪哪管他的小心思,自打在台上看到盛明烨就忍不住想立刻溜走,好容易撑到谢座完,他连赏钱都不想拿,卸了油彩就往外跑。

  “侬撞鬼了伐?”谭羡娣看到他一脸急着赶着就忍不住骂道,“伊等一会儿要死伐?!”

  “啊?”季沉漪尴尬,装傻道,“不是,我……我想去茅房。”

  谭羡娣气不打一处来,无言以对,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挥手,“出去吧出去吧。”

  季沉漪欢天喜地地换好衣裳出门,果然在熟悉墙角下见到熟悉人影,熟门熟路走过去,一叠声道,“快走快走快走,饿死我啦。”

  两碗馄饨,零零星星辣椒油,一份大排,一份素鸡,一碟小菜。

  夏初夜晚,最难将息。

  “那位二小姐怎么样了?”季沉漪听他讲今日八卦听得兴起,追问道,“不可能一直住在同学家拖着吧?”

  “我又不能上门把她打晕拖回去。”盛明烨并不饿,只是陪着他,拿勺子慢慢搅着汤散热,“许公子过半年要出去读书,我猜大帅原本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二小姐嫁了,赶紧跟许家一起走,许司令的老丈人在英国有个爵位,出去不愁没人照应。”

  “可是仅仅为此就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二小姐大抵是不肯的。”季沉漪被辣得双颊泛红,“何况她从前自己在外面那么多年,好端端地过来了,何必要依附一个男人呢?”

  “她是新时代新女性,二太太可不是。”盛明烨无奈,“她还千叮咛万嘱咐我,叫我下周去探探许家人的口风,是不是还有转圜余地,甚至还想让他们到国外结婚,权当前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那……许公子能同意?”季沉漪问道,“他闹了好大个没脸,还愿意和二小姐在一起?”

  “愿意不愿意,他说了不算。”盛明烨慢吞吞地吃着小菜,“他和何一恒那帮公子哥每个月都是靠家里给零用钱的主,自己领的薪水还不够一顿饭钱,哪有反抗的份。二小姐虽说不太受宠,大帅的身份面子摆在那里,就算捅破天都有人给她兜底。”

  他放下筷子,袖口随意动作上撩三分,露出筋骨分明手腕上,一截细细红绳,更衬得他皮肉紧实,十分惹眼。

  季沉漪看到,心下一甜,低下头,“不怕人看到?”

  “看到便看到。季老板的戏迷遍布沪城,不差我一个。”

  “盛上尉向来不爱听戏,怎么如今也迷上了?”

  “戏不迷人人自迷。”盛明烨答道,“季老板莫不是要赶客?”

  “我哪敢。”季沉漪埋头喝汤,“座儿都是衣食父母,哪有赶客一说。”

  盛明烨哈哈一笑,“吃完了?带你去个地方。”

  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放,拉起季沉漪的手便走。

  天气回暖,夜里活动的小集市便多起来。广场上有人支起幕布放露天黑白片,两角钱一张票,卖得很是红火。还有皮影戏,木偶戏,套圈拔罐转糖人,投壶滚铁环斗蛐蛐,俨然不输白日里的喧哗。

  走到芦月桥后面,有三三两两垂钓的闲人在芦苇堆里坐着,带着斗笠遮着脸,防止蚊虫,嘴里抽着水烟,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时不时鱼儿上钩,便爆出几句庆贺声来。

  更夫提着木槌走过,一路叮叮当当敲个不停,步入夏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饶是天气潮湿,更要留心,不得大意。

  行到苇塘深处,盛明烨站定,转身道,“闭上眼睛。”

  季沉漪依言照做。

  “不怕我把你卖了?”盛明烨每次都这样调侃一句。

  “以我现在的身手,吃垮十个人牙子不成问题。”季沉漪闭着眼睛,万籁俱寂,只听得流水哗啦啦,“我又不值钱,你卖我作甚?哪家舌头会接这种亏本生意。”

  盛明烨没说话,他便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响动,像是在打开什么箱子,草丛茂密,鼻尖尽是青葱的土腥味道,晚风一吹,将背上出的薄薄一层汗珠徐徐晾干。

  “季老板别妄自菲薄,你现在身价高得很,稳居沪城梨园前三名。”盛明烨的回答忽近忽远,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忙忙碌碌,显然在布置什么东西,“说不定哪个票友就在计划着把你绑回去,关在房里,天天只唱给他听。”

  “听上去你似乎有这想法?”

  “不瞒季老板,正有此意。”盛明烨说,“不知季老板意下如何?”

  季沉漪略微一做设想,竟心脏一缩,有些心动,

  “行啊。”他随口道,“你收拾收拾,我明天就来,周一三五唱文戏,二四六上全武行,周日休息,如何?”

  盛明烨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我会当真。”

  季沉漪的脸颊烧得红红,没等他开口,盛明烨便继续说道,“好了,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绿光莹莹。

  是萤火虫。从笼中乍然飞出,一闪一烁,似点点流星,熠耀宵行,腐草生萤,萤火映着月亮,天上地下,飞光浮沉,令人屏息。

  “这是……”

  “生日快乐。”盛明烨说,“十八岁,以为我忘了?之前在外面有事,赶不及,现在补上。”

  除了五岁以前的长寿面,没人再专程为他过生日。

  季沉漪鼻子发酸,“我自己都忘了。”

  月光乍暗,复亮,照在盛明烨温柔的脸上,“没关系,我记得。”

  “怎么会想到带我来看萤火虫?”季沉漪脑海里情绪翻涌,混混沌沌,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海说的。这个季节的芦月桥边上萤火虫遍布,他小时候常来捉一宿。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听他说好玩,带你来看看。”盛明烨走过来,站在他身边,静静共看一苇流萤,渐飞渐远,群群亭亭,如绿雾荧浪漾开。

  “小季,你听好。”盛明烨轻轻将季沉漪一缕头发拂下他瘦削双肩,“寇乱愈演愈烈,很多事,已不在我掌控之中。我在南洋留了几条走货路线,还有几十位兄弟,都是这么多年留下来的好手,只要你报我的名号,他们一定护你周全。至于阿斐,你别看她岁数小,港岛星城的事她最熟悉,很有些偏门路道,日后去那边,是一大助力;西边是不成气候,能收回来最好,不能的话也别去碰。我存在北边的钱,之前已经分两批取出,汇到沿海,再转几圈,就能洗成真金白银,存到十三少的贸易行名下。”

  季沉漪方才还沉浸在一腔柔情里,听他又说这种话,登时一个激灵,急忙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盛明烨声音压得更低,“大野那边的消息说,他们内部是决意要入沪了。到时候,东南西北,一个都保不了,不过是时间问题。少则两三月,多则两三年,大帅守不住的。”

  季沉漪如遭雷击,动弹不得,“你是说……你是说盛大帅也要投降了?沪城也要打仗?”

  盛明烨摇头,“大帅不会,也不敢背这个千古骂名,我想,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准备远走英国了。许司令在那边的人脉广,可以为大帅铺路。”

  “可是众目睽睽,他走得了?他走了,沪城怎么办?谁来做主?”

  盛明烨只是看着他,目光柔和,不说话。

  季沉漪心底的猜想慢慢成型,“该不会……他是打算让你留下,替他接管沪城?”

  现在还哪有什么接管。留下就是等死。

  “没有……没有别的办法吗?”

  季沉漪既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说半个不字,仅仅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光是被这样看着,盛明烨就觉得自己涌上无穷无尽的不忍心。

  才十八岁。他对自己说,有什么事不能够等过段时间再说呢?明明眼下是季沉漪最该享受十八年人生里一点难得轻松欢愉的日子。

  可他没有时间。

  “我会尽量争取撤出华南。”他说,“只是手底下人太多,牵扯太广,一时半会儿,的确别无他法。”

  且不说能否在四面八方的眼线下弃城而去,光是不管不顾扔下几十万手无寸铁平民引颈待戮,他就做不到。

  “我提前告诉你这些,就是害怕事有突然。”盛明烨说,“不论如何,你要保全自己。”

  季沉漪目光炯炯,“要是你留下,我就陪你一起留下。”

  此时云散雾开,萤火虫已四下飞走,天地之间,只余一轮孤月皎洁。

  一缕月光照在他手上。盛明烨想,我握住了。

  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