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章

  六月底,沪城高门大墙的院子里出了一件大事。

  大帅府的二小姐,盛连山的二女儿,归国大半年的盛泠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婚了。

  “不是,我都还没气呢,她气什么?”许公子打小锦衣玉食,吃得心宽体也胖,十分符合许大胖这个诨名,将面前的桌子拍得啪啪响,“一恒,你今天可得听我好好说道说道,给我评评理。我外边那么多如花似玉、温柔可意的红颜知己,要我娶一个面都没怎么见过的无盐东施,行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忍;嘿,总不能没过门就先管着我吧,我就说了句我爹都还有几房小姨娘呢,二话不说,抄起烟灰缸就往我身上砸……”

  许大胖龇牙咧嘴的,身上喝定亲酒的西服还没换下,脸颊肿起一块,看上去甚是好笑,“就因为十多年前的两句戏言,给我订了这么门荒唐的亲事,原本我以为早就不做数,过完年大帅居然急急忙忙叫着定亲,我也没说半个‘不’字啊,结果,你瞧瞧那盛二小姐,嘶,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盛连山对二女儿的娃娃亲向来不闻不问,没成想翻过年,忽然旧事重提,催着先下定,仓仓促促摆了几桌酒,说好等正式结婚时补上风光大宴,谁知盛泠然刚和许公子聊了个开头,便掀了桌子砸了人,挡着一屋子有头有脸亲朋好友的面,拔腿就跑。众人哪见过这场面,等反应过来,人早就没了踪影,盛连山气得脸色铁青,一面打发盛明烨去找人,一面遣散宾客,一口气找不到地方发,将自己怄得太阳穴突突跳。

  柳爱侬喘不上气,晕过去两次,叫家庭医生拿鼻烟壶吸着搀着,好说歹说去内室歇下,外厅一地狼藉,走的走散的散,没人敢留下来看盛家的笑话。一场喜事,竟落得闹剧收场。许公子一张大饼脸,差点当场哭出来,眨眼之间自己就成了主角杵在笑柄中央。

  杨海拿着一块帕子,裹了一颗红蛋——这还是才出锅的喜蛋呢——在他脸上滚来滚去地敷着,何一恒想笑又觉得不厚道,硬生生憋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我,一个个的,不如意都来找我撒气。”许公子丧着脸,“我还指望过半年升个部长呢,好么,来这么一出,小爷我的脸子往哪儿搁……”

  “说不定大帅心里头过意不去,说升就给你升了。”何一恒安慰他道,“你说你也是,好好的定亲就定亲呗,说什么胡话啊,盛二小姐是什么人,平时肯定心比天高,你还说三妻四妾,不打你打谁?”

  “我呸,又来怪我,我看她就是成心的,压根没想要结这门亲事。”许大胖缩着膀子,一个白白胖胖大块头,委委屈屈的,“谁会在红色洋服下面套一身黑裤装啊?你是瞧见了,那母夜叉,外套一脱,跑得比兔子还快,连磕巴都不带打的,一准是早就筹划好路线了。”

  几名平素爱在一起玩的公子哥,围在他周围帮腔,但总不好明着说盛泠然的不是,只能不上不下地打趣几句,怏怏地回家去。

  杨海饱览一场好戏,过足瘾,派手下去报亭前头蹲着,果然不出半天,印着“帅府千金逃婚,盛许二家恐结怨”的八卦传单就出来了,还附着在大帅府门口拍的兵荒马乱一团胡来的照片,不知是哪位记者如此敬业,火急火燎散播小道消息,生怕这一独家头条被别人抢去。

  抢购的人数众多,争着来看盛连山一家闺中热闹。眼下千钧一发,人们更是要用花边新闻麻痹自己的。否则,江河日下,一天比一天苦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手下人机灵,会做事,连带报摊上一叠畅销刊物全带了回来。杨海信手翻了翻,不期然看见《沪上朝闻》上,一张季沉漪勾脸上妆、对镜拈花封面。原本清秀五官藏在厚重粉彩后面,他是不认得的,但旁边一行大字,“凤凰台季老板新戏开嗓夺魁”,他来了兴致,把这本挑出来,准备带给盛明烨看,顺便好好调侃几句。

  “Darling,你什么时候迷上听戏了?”

  他的女伴袅娜着腰肢走过来。最近住在一起的是个从金陵女大毕业的英文老师,最爱用“Darling”称呼他,儿化音发得很重,说外国人都爱这么叫,显得亲热。

  又瞧见季沉漪的照片,“咦”了一声,“这不是凤凰台那位正当红的?”

  “你认识?”杨海奇道,因知她作风洋派,向来瞧不上这些遗老遗少的东西。

  “不认识,不过我有个同事,迷他得紧,天天在我面前‘季老板’过来‘季老板’过去的,我是不懂,尖嗓子尖气,到底有什么好听?远不如音乐剧来得趣味。”

  “你这话可得说小心些。”杨海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睛却冷下来,“外头到处都是他的戏迷呢,被有心人听去一宣扬,够你吃一壶。”

  “我只在你面前说嘛。”女人笑嘻嘻的,往他身边凑,“有你护着我呢,怕什么?”

  杨海闻到她身上极浓厚雪花膏味,没来由心里一阵烦腻。

  阿文从来不用这些的。他思忖,这个也只是轮廓有三分相似,站远了瞧,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像沸水里滚着馅太满的饺子,全漏了。

  下周吧,下周就换一个,三四个月,给了一套房,不算小器。

  他索性门一推,往外走。

  家是不能回,歌厅舞厅不想去,七弯八绕,走到盛明烨的公寓门口。

  里面只有李妈出来迎接,房冷桌冷,茶还得现烧水泡。

  “杨大人不提前说一句,我好给你提前备下吃的喝的。”李妈絮絮道,“盛大人忙得很,常常出门就是大半个月,回来只是换换行李,有时在平政厅就将就着睡了,不着家,一时之间还真找不着酒呀菜呀招待您。”

  “没事,李妈,你们盛大人哪天带回来个人就好了。”

  “是呢,都二十五啦,太太的影儿还没见过呢,我说这盛公馆里呀,连个红红绿绿的花呀草呀都见不到,唉,盛大人自己是不急,我都替他着急。”

  “别急,说不准快了呢。”杨海窃窃一笑,“不过,说不准不是太太呢。”

  “不急着定下来都成,至少得先让人家小姐进门呀。”李妈以为他有什么消息,赶紧打听,“听您的意思,我们盛大人在外头是有人啦?怎么归置在外面呢,这多好的屋子,白白空着,您劝劝他,带回来还能有李妈伺候,我烧了大半辈子汤水饭菜,手艺可不比龙凤楼差。”

  “好好好,一定劝。”杨海满口答应,打发李妈去歇着了,自己靠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儿,顺便给车夫三角钱,让他替自己打个电话,向英文老师传达了自己下周再回去时希望不会再看到她的消息。

  盛明烨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怎么样,大忙人,找到没有?”杨海闲闲地问,“二太太的全部希望可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夏初的夜晚,虽然不似酷暑时的燠热,盛明烨也走了一身汗,先一口气将李妈备好的茶喝了,才慢慢说道,“当然找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学生,还有哪里可去?在她诗社的同学家里,好几个同学都在那里守着她,我留了几个人在那边看着,也跟大帅说了,大帅让我先回来,他过两天亲自去向许司令登门道歉。”

  “可别,老许可当不起这一下子,还不得当场给他磕一个回去?”杨海嗤笑,“盛二小姐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学生,真够可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顾忌都没有,我真是,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呐。”

  盛明烨苦笑,“盛二小姐自己有主意得很,铁了心不回家,说要是大帅府的人再敢进去一步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我还能怎么办?”

  “脾气真大,女中豪杰。”杨海竖起大拇指,“这二小姐平时不显示不露水,没想到性格竟然如此火爆。”

  “闹得这么难看,许家脸上肯定过不去。”盛明烨摇头,“大帅虽然嘴上不说,对二小姐也是关心的,否则不会叫我连夜带人去找了。”

  杨海耸肩,“毕竟是他们家事,咱们外人,谁敢多嘴?”

  盛明烨注意到他拿来的杂志,伸手抽出里面有季沉漪封面的那本,皱眉,“你买的?”

  杨海嘿嘿笑道,“怎么样,最后一本了,还是我让手底下的人跑了半个城才买到的,你眼光不错嘛,现在上海滩名头最响亮的戏子就是他了。”

  他指指那本杂志,季沉漪的脸在封面上,上挑眼尾,飞扬鬓角,一脸莫测地望向镜头,曈孔大而清亮,圆圆眼睛,平添一丝天真无辜的动人。

  盛明烨记得这张照片,是他陪季沉漪一道去拍的。那天在报馆,摄影师叮嘱了又叮嘱,季老板别怯场,看镜头,黑布一盖,闪光灯一打,咔哒,定格季沉漪脸上,民国十五年阳光明亮。

  结束以后,他花十个大洋买下底片,正放在一桌之隔的书案上。

  杨海顺着他目光望去,显然也发现,不由得感叹,“哟,还是你快一步,情圣,情圣,我自愧不如。”

  盛明烨将杂志收好,仔仔细细放到抽屉里,才说到,“情圣,怎么不陪你女友去看音乐剧?我记得上次你还专程让人定了包厢备了红酒鲜花,最会讨美人心。”

  “散了。”

  “什么时候的事?上周不是还如胶似漆?”

  “二十分钟前。”杨海伸了个懒腰,“听了太久洋文,耳朵过敏。”

  盛明烨叹气,“枉费别人对你一往情深。”

  “不不不,我可从来不像盛大帅那样强取豪夺。”杨海连连否认,“这种事,当然要你情我愿才行,每一个我都是好聚好散,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分开也得体体面面嘛。倒是你,上次带那小戏子去外面跑事了?你是打算让他也入伙?”

  盛明烨没回答,算是默认。

  “我看今后的生意得往南边走,老王的事传得不大不小,大家忌讳你名头,应当风平浪静一段时间;白少那边,寇人自己内讧,保不住他,看最后东面的货鹿死谁手吧。”杨海说,“大家都有打算,要么在往外跑,要么就跟寇人投诚,要么,往西边去找死……哦,不能这么讲,是去一酬壮志。你呢,准备如何?”

  “走一步算一步。”盛明烨简单道,“这么大产业,挪一步都伤筋动骨,哪能说跑就跑。投诚,已经和大野先生谈崩了,必不可能,大帅也不同意。打,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没钱,没人,死路一条。”

  “唔,前有狼后有虎,是死局啊。”杨海道,“难咯。”

  盛明烨点头,“无解。”

  “你怎么还有心思笑?”

  “不然呢,今晚就买根绳子去大帅府门口上吊?”盛明烨难得嘲讽道,“不知道大海哥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借我试试?”

  “有哇。”杨海煞有介事点头,“现在就抛下一切,卷钱跑路,带点钱带点人,下半辈子够吃就行,今晚上船,后天晚上就能到澳门,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不是出路?”

  “确实是好。”盛明烨赞同,“你今晚就走?”

  “行啊,要是人同意,别说今晚,现在走都行。”杨海爽快答道,“反正我妈也不在沪城了,无牵无挂。”

  “他不同意?”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杨海笑笑,摆摆手,不说话了,嘴里像咬破苦胆一样苦涩。

  “刘局座怎么说的?”盛明烨问道。

  “他,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个嫉恶如仇的暴脾气,恨不得第一天就跑到北方去开炮,听说朱老总降了,当天拿起电话把老朱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有人劝着,他现在估计就在西边风餐露宿地打寇人呢。”杨海哈哈道,“你说这人也是好笑,放着安逸日子不过,非给自己罪受。何苦?”

  问别人,也问自己。他想,人的一辈子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一辈子。

  “你要是真想走,”盛明烨顿了顿,“我们在南边刚好还缺个话事的。”

  杨海继续哈哈地笑了,“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在沪城待得好好的,去南边干什么?那地方又潮又热,我可吃不消。”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妈头一次带我进刘家的门。”杨海说,“那个家好大,好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好东西。我妈说,她把大太太熬死了,以后这些东西,统统都是我的。老头子和我那哥哥,平心而论,对我还不算太坏,吃穿用度都不会短了我的,你知道我是从哪天开始察觉到这是一个骗局的吗?那年我妈出洋玩,给我带回来一个巧克力做的坦克模型,我喜欢极了,爱不释手,藏在自己房间里,舍不得吃,被刘局座看见了。那时他也不过才十四岁的样子,什么也没说,不争不抢,只是偷偷让佣人端了好几个烘得热热的炉子到我房里,说是看我身体弱,怕我冻着。等我晚上发现,模型早就融化成一滩。就是这样,表面上谁都挑不出错,真正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小小的他,对着那一滩谁都认不出来的巧克力酱哭得稀里哗啦,终于明白寄人篱下,什么都不属于他。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全都离他而去。阿妈只叫他忍气吞声,包括巧克力,包括人,要耐心等,可他等了二十年,依然只能含恨。

  “这一次我才不放手。”他笑道,“我就是要在这里等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