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三十九章

  做完正事以后,果真就像盛明烨所说的那样,他们什么也没干。

  不像来时那样步履匆匆,回程盛明烨选了另外一条有山有水,清朗明秀路线。

  休整半天以后,绝大部分人当场就走了,连音讯都没有,前一晚还在一起吃晚饭的人,早晨起来便无声无息,连带着行李一起不见踪影。

  “他们只是有货的时候才来。”盛明烨说,“平日里有自己的事。”

  至于下一次,等十三少手上有新的货,接到带着印章的信笺,他们自然知道应该去哪里会面。

  到第三个日头,人走得只剩下阿斐和盗墓好手孙家兄弟,五个人雇了一辆车,孙大和孙二轮换着开,季沉漪便安心在后面看风景。他们走走停停,碰到有好吃好玩的便下车溜达一番,逛逛集市,找家旅店住一晚;两座城之间离得远了,便在车上过夜,轮流守着,漆黑如墨的后半夜,季沉漪从浅眠中醒来,看到不远处后座上,盛明烨安稳入梦睡颜,阿斐嘀嘀咕咕说着梦话,车外的孙大烤着火,遥远天边,一轮凄清下弦月。

  抵达绍兴时,正好赶上晚春集,季沉漪从前没来过这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稀奇,瞧瞧转转,手里拿的小吃比阿斐都多。春寒渐渐淡去,一天暖过一天,路旁的新芽旧叶、春草夏花被暖日一捂,开得一树更胜一树,有春游出行的少男少女,触景生情,大肆释放如诗情怀,拿着彩纸写上古人诗句,用红线垂了,挂在枝头,熏风一拂,微微晃动起来,点缀得五颜六色,十分瞩目。

  “二月二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愿与薛君结白头。”

  “身体安康,事事如意。”

  “长归故乡,早日回家。”

  “念吾夫,盼归。”

  季沉漪看得兴起,一张一张地念过去,求财的,求平安的,求团聚的,数不胜数,求得最多的还是姻缘。

  “君如磐石,妾如蒲草。”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季沉漪笑道,“哪来的那么多白首同心?月老都忙不过来了。”

  阿斐撇嘴,对含羞脉脉情情爱爱毫不关心。“切,这些人就喜欢许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还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我连一周只吃一种口味的糖葫芦都会觉得腻。”

  “那你以后岂不是要隔几天就换一个情人?”孙大逗她。

  “要情人干什么?”阿斐反驳,“没意思,不如打枪好玩儿。”

  “看这个看这个,这个有意思。”

  季沉漪找到一张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心愿,招呼众人来看,“这个人写,‘望他月内离婚,与我长相厮守,糟糠妻早日下堂病亡’……哇,这也太狠了,还咒人死,没必要吧。”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原配。”孙二道,“这男的还挺有艳福。”

  “看吧,无非就是这样的下场。”阿斐双手一摊,力证自己方才所言非虚,“要么就是人老珠黄以后负心汉变心,要么就是相看两厌相敬如‘冰’,眼不见心不烦,要么就是碰到新人随随便便跟人跑了……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有什么用呢,浪费时间。”

  “倒也不能这么说。”季沉漪望着面前一篇篇的誓词,若有所思道,“我相信至少他们写下来的那一刻是真的。”

  “真心是真的。”盛明烨插话道,“真心易变也是真的。”

  “但是不能因为它变了,就否认过去真实的那一刻,对吧?”季沉漪说道,“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

  “……对。”盛明烨答道,“变了也没关系,至少有这一整个春天属于它们。”

  “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阿斐撇了撇嘴。

  晚上下起雨来,他们宿在绍兴的一家酒楼,门口就是流水小桥,稍微打开窗子,听到雨声滴答滴答,从屋檐落到青石桥上,又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涟漪。入了夜后,雨势愈发大,路上一个行人都不见,望出去只有天地间连绵雨丝,水汽朦胧,烟雾混沌,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水声消失。

  “这天气,真是太适合睡觉了。”阿斐打了个哈欠,饭也不想吃,立刻决定回房补觉。

  剩下季沉漪一行人,吃了四万大排面,酒楼生意不好,没什么客人,老板见他们出手阔绰,将整个二楼包下来,大喜,又附送一桌子浇头小菜,两壶黄酒。吃过饭,孙大孙二教他玩牌,一张铜板一局,他们走南闯北,哪里的玩法都会一些,十二点、斗幺鸡、铁锄头,季沉漪刚开始还跟不上,后来渐渐上手,竟然反赢了一些钱回去。

  “不来了不来了,你小子脑瓜子灵,会算牌,玩不过你!”孙二把牌一丢,大笑道,“好家伙,输得我底裤都没了!”

  季沉漪揉揉眼睛,就着剩下的酒菜,听他们开始吹嘘自己这些年见过的稀奇古怪人物。孙大兴致好,讲李莲英给慈溪梳头藏戒指,一时兴起,唱起《珍妃泪》来,他荒腔走板的,嗓子又哑,当然好听不到哪里去,然而此情此景,倒又觉得别有一番兴致。

  “孙二哥,你们真的去过慈禧墓里?在哪儿?”季沉漪好奇道。

  “那是自然,那地方,咱可是来去自如,就跟自己家后花园一样,她有哪些陪葬,我门儿清。”孙二喝得舌头大,字都吐不清楚,继续夸夸其谈道,“嚯,你是没见过,堆得像山那么高的金元宝,五个人大的玉佛像,还有成箱成箱的玛瑙扳指和翡翠项链,连墓道里的墙都是银子做的……”

  “这么厉害。”季沉漪咋舌,“这得花多少钱……”

  “那可不,大概能买下十个沪城那么多吧……”

  “小季别听他瞎说。”孙大笑骂一句,“连门都还没摸到在哪里呢,不然还用得着出来干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早就跑到岛上享清福去咯……”

  孙二抓着他哥的领口,两个人胡言乱语地争执了一会儿,双双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别管他们。”盛明烨才开口道,“孙家兄弟嘴里没一句真话,听听就好。”

  “还挺好玩。”季沉漪伸了个懒腰,“跟听说书似的。”

  “困不困?”盛明烨问道,“困了就回去睡吧。”

  季沉漪摇摇头,“这两天每天就是玩,精神得很。”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下个月我就十八了。”季沉漪不服气,提高声音道,“阿斐才是小孩子呢。”

  “——我听到了!”厢房里传来一声大喊,“少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不是在睡觉吗!”季沉漪更大声地喊回去。

  “还不是因为你讲话太大声了!”

  阿斐愤怒地一锤墙。

  过了一会儿,那边没动静了,季沉漪才吐一吐舌头,闷闷地笑起来。

  “十八岁。”盛明烨转一转手里的杯子,顿了顿,问道,“想要什么礼物?”

  “想不到。”

  “现在已经很好。”季沉漪补充道,“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想要一直这样,居无定所也可以,风餐露宿也无所谓。

  “不趁机提点要求?”盛明烨问道,“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让我扮个小娘子唱个小曲儿之类的。”

  “这个主意好!”季沉漪听得眼睛都亮了,一拍桌子,“我就想要这个!”

  “免谈。”盛明烨好整以暇,“我已经问过你,你自己没想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

  “有的有的!”季沉漪扑到他身上,试图抢他的酒杯,“盛小娘子,我想听一出《贺新郎》!”

  “反了你了。”盛明烨按着他的手,他力气大,轻而易举就顺势反剪着季沉漪的胳膊将他捺在椅背,“还敢不敢胡说?”

  动作太大,酒撒了他们一身,甜丝丝,微醺的空气,陶陶然的,染着红晕的脸颊和嘴唇,亮晶晶的,圆圆笑着的眼。

  近在咫尺的呼吸。

  盛明烨突然觉得,季沉漪许的那个愿望也挺好的。

  “我错啦。”季沉漪动弹不得,笑着求饶,“放过我吧。”

  屋内安静下来,他们在灯光与酒香中对视。

  太近了。季沉漪想,从来没靠得这么近过。

  “你得快点学会这些。”盛明烨低声道,“再快一些。”

  “为什么?”

  “不然我不放心。”盛明烨说道,“其实我很……很害怕。”

  当一个失去太多的人再拥有什么,他的第一反映不是欢喜雀跃,而是恐惧。

  爱是恐惧。

  他希望自己无所不能,但更清楚自己无能为力。

  “没事的。”季沉漪却认真答道,“怕就怕,硬着头皮上就是。总会有出路的。”

  盛明烨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不然我送你一栋房子吧?”

  “……”季沉漪哭笑不得,“我在凤凰台住得好好的,要房子干什么?”

  “钱呢?我在东洋银行有一笔,今年就能取出来。”

  “你都安顿好我姆妈了,我已经不需要钱了。”

  “车子?衣服?金银珠宝?”盛明烨乱说一气,“你挑自己喜欢的。”

  “真的不用。”季沉漪拒绝道,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开,“你不用拿这些来……来证明什么,你已经把最好的给我了。”

  “我总觉得还不够。”

  季沉漪笑道,“那你扮小娘子,唱个小曲儿给我听。”

  盛明烨被他逗得也笑了,“你要怎样才肯忘掉这个?”

  “忘不掉,这辈子都忘不掉。”季沉漪摇头晃脑道,“谁让你自己先开口提的。”

  “我不会。”盛明烨耸肩,“在你之前,我根本就没听过几出戏,唯一叫得出名字的就是《霸王别姬》。”

  “这可是名曲。”季沉漪说,“千古绝唱。”

  “可是我不喜欢。”盛明烨答道,“美人名将,结局却悲凉。”

  “那我改改。”季沉漪豪气万千地一挥手,“改成霸王英猛无比,在垓下以一敌万,杀出重围,什么劳什子江山江东父老乡亲统统不要,带着虞姬和乌骓跑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定居,怎么样?”

  “甚好,合我心意。”

  “不过,这就不是霸王了。”季沉漪正经道,“我总觉得,在他无言自刎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成就自己霸王的身份。”

  “那虞姬怎么办?”

  “她爱的是霸王,还是只是项羽呢?”季沉漪咬着嘴唇道,“她的爱也是霸王的一部分了。”

  “怎样都好。”盛明烨说,“只要不后悔就行。”

  房间里弥漫着黄酒醉人又温暖的香气,季沉漪觉得困,又流连这样惬意而轻松时刻,他们好像又继续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雨声一直细细密密,萦绕不绝,隔绝与外部一切。

  一个人的生命里会有很多不同经历,快乐的,痛苦的,悲伤的,还有眼下这种,平静的,谈不上有太大意义的。但人偏偏就是靠这些没有意义的时刻活着。

  第二天雨依然很大,窗边一看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路,盛明烨观望一阵,决定继续在旅店无所事事一天。因为前一晚所有人都喝得太醉,一直到午饭时间才稀稀拉拉地从各自房里出来,阿斐睡眼惺忪,在饭桌前坐好,就见季沉漪神采奕奕地端着一大盘卤味跑过来,“醒啦?我叫老板切了些红肉白肉,吃不吃?”

  “吃,饿死我了。”阿斐连着两顿水米未进,肚子咕咕直叫,埋头大快朵颐,咬着鸡腿含含糊糊问,“你怎么起那么早?”

  “我都起来四个小时了。”季沉漪神清气爽,“在门口练了功、摆了架,还去帮老板打了水。”恰逢店老板上菜,在桌子上摆好碗筷,竖起大拇指,“这小哥儿了不得,了不得,嗓门大,中气足得嘞,比我们镇上最有名的大鼓娘唱得还好!”

  “还好没吵到我。”阿斐面无表情,“不然我杀了你。”

  老板收声,默默打个寒颤,放下盘子下楼了。

  孙大呼噜呼噜喝粥,孙二翘着脚吃牛肉包子,盛明烨放下今晨新到报纸,开始喝茶,“闸北军也撤了,估计那边撑不了多久。”

  他一句话,众人吃午饭的兴致明显小了半截。孙大放下筷子,“吴大头那家伙,从前不是耀武扬威得很?面对洋人就屁都不敢放一个……”

  “不意外,他本来就是靠朱老总起的家,老朱都不打了,他怎么肯自己白白去送死?”盛明烨说,“撑了五个月,算是不容易了。”

  阿斐啃完鸡腿,又撕下一只鸡翅膀吃,“老王这批货够咱们消停小半年了吧?”

  “哪里消停得了。”盛明烨摇头,“海运原本就是抢手生意,东南有白少青帮坐镇,暂时没人敢打这个注意;老王这边就不一样了,他一死,四处战乱,物资吃紧,不知道多少人眼馋这块肥肉。这单做完,我们别再出风头引人注目,销了货以后大家收拾收拾,至少三个月内不要露面。”

  孙大应了声,嘿嘿笑道,“晓得,咱们兄弟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十三少大方,大家伙都拿着花销逍遥快活去咯。”

  “那是,老赵要回去给新媳妇修新房子,老候最近刚好瞧上几批上号的马。”孙二接过话头道,“李家父子等着钱回去给老娘治病,哦,还有雷子,那个大烟鬼,我打赌他现在正在大烟馆里头吞云吐雾呢,真不知道他抽得那么凶,枪法怎么还那么好……”

  总之就是大家都有去处,分了赃埋了罪证,摇身一变,就是大街上擦肩而过最不起眼陌路人。

  下午雨停了,他们再次开车上路,季沉漪摇下车窗,雨后的空气清冽新鲜,江南风景如画,他们开了半天,到达杭城,在这里和孙大孙二分别。

  “再回,再回。”孙大抱拳道,“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咱别的不说,一身力气还是有的。”

  往前走,就是沪城了。季沉漪徒然生出一点恋恋不舍情绪,好像回到那座城里,又将回到他从前一成不变的、死水的生活。孙家兄弟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们开走了车,带走了两箱子补给和大钞,只留下一张写着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的纸条。

  “就这么简单?”季沉漪没见过这种模式,疑惑道,“他们下次还回来吗?”

  “会。”盛明烨笃定,“留了口信,就会来的。”

  “听上去很像君子之交。”

  “他们可不是君子,是真真正正的小人。”盛明烨笑着说,“在淮南一带臭名昭著,不知盗过多少官老爷的祖坟,你现在去那边,还能在城门口的通缉令上看到他们的脸。不过这样的人倒是比那些伪君子更可信,至少有利可图,便以利聚。”

  “没错。”阿斐点点头,肯定道,“最倒人胃口的就是卫道士伪君子,表面上仁义礼智,满嘴之乎者也,背地里坏事做尽,还不如当个坦坦荡荡真小人来得痛快。”

  他们在杭城最知名知味轩品茗,盛明烨叫了一壶雨前龙井,茶水沸如蟹眼,异香扑鼻,百年老字号选址眼光毒辣,窗户一打开,便正对西湖一侧,已是春末夏初,湖面上亭亭的,大片大片荷叶参天无穷碧,荷花苞探出一角,映日初红。

  盛明烨看出他眼中的几分郁郁,便道,“我们在这儿玩一天再回去。”

  季沉漪闻言果然抬头,恢复快乐神气,“当真?你不着急回去吗?”

  “军部这些日子不忙,大帅在和何部长他们商量下一步对策,暂时没我什么事。”盛明烨答道,“北边基本上谈崩了,朱老总准备走人,就看西边怎么收场。”

  富贵险中求,朱老总在二十万子弟兵的人头和二十万两雪花银中权衡许久,最终签了字。

  美名骂名都是虚的,百年身后一抔土,哪在乎世人对着一块墓碑上贡还是吐唾沫星子?

  “那你……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季沉漪握着茶杯,杯壁温凉,汝瓷传来一掌茶汤的温度,被他无意识捂在掌心,“盛大帅还能按兵不动多久?”

  盛明烨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大帅是何打算,杜小姐一事后,越来越没人能猜中他心思。我手底下的营都在城外,可是这两年军粮和补给是大问题,军费……军费也不够,大家都没心思打,更不可能逃。”

  季沉漪垂头不语。他从前一直以为,以盛明烨的能力,在沪城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未曾想,原来摆到大时代面前,他们都如此不堪一击。

  上上个月才唱了长坂坡,季沉漪心说,七进七出,夺青釭,救幼主,真恨不得那十万万兵将,张飞子龙关二爷,统统从戏文里杀将出来,将贼寇杀个精光。然而,然而,就算青史有灵,张飞子龙关二爷的英魂上了他的身,新亭侯能杀过坦克步枪?青龙偃月能胜过飞机大炮?

  “行了,别自寻烦恼。”阿斐翻了个白眼,拈了一枚做成莲子样的茶果吃了,“李闯王还说呢,吃他娘,喝他娘,天塌下来管他娘,有一顿吃一顿,活一天算一天,这就是啦。”

  “好。”季沉漪笑道,“我们明天去灵隐寺,拜拜佛,念念经,捐点香火钱,这样佛祖再怎么说也会多偏心我们一点吧?”

  次日万里无云,湛蓝穹盖,阳光一照,美得如同透明。

  阿斐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路,走得两条辫子飞扬,扎着浅红色头绳,与任何幸福家庭、父母美满宠爱的天真小女孩看起来并无区别。她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挂住缠着季沉漪给她买的虎头小钱包,尽情享受十几岁最心无旁骛,阳光明媚春日。

  “喂,你比我有钱多了,怎么还要我给你买东西啊?”季沉漪忍不住抱怨,“我明明看到你钱包里光是洋行支票就有好几张……”

  “你看错了,那是我自己写着玩的。”阿斐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那金条呢?少说也有这个数。”季沉漪气结,立刻原地举证,“这还只是我们这次分到的,你在这行这么多年,你你你怎么能——”

  “我没分到,他们不分给我,说我未成年,代替我保管。”阿斐眼珠子一转,寻求场外救援,“盛大哥,你说句话呀,我最小,你说他是不是得让着我?”

  盛明烨作无奈状,表示自己无法插手两位年轻人胡搅蛮缠事端,“论资历,你倒是比他大。”

  “你偏心!”阿斐柳眉倒竖,愤愤不平控诉,“好呀,我就知道你们俩是一伙的,合起来对付我!”

  季沉漪望天,“明明是你自己不讲理,还不承认。”

  阿斐鼻子翘得高高的,与他一个望左边的天,一个望右边的天,大路宽宽,分开两边,“我不管,我的钱得存起来,以后老了,干不动活,买个饭店旅馆,天天坐在院子里浇花玩。”

  “那我的钱也得存起来——”

  “存起来干嘛,娶媳妇啊?”阿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口吻,“这么未雨绸缪,难道你已经选中某个佳人?”

  季沉漪被她噎住,干巴巴道,“你别乱讲。”

  “噢,也是,你又用不上。”阿斐眼神在他和盛明烨身上来回打转,意思不言而喻,但她讲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季沉漪不好意思接话,吃了个哑巴亏,只得闷闷不乐,又掏钱给她买了一串山楂球。

  “谢谢小季哥哥,你真好。”阿斐目的达成,变脸如翻书,“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季沉漪对她高超演技彻底服气,还好路途不远,他们随意逛逛走走,已到灵隐寺门口。北高峰与飞来峰立如削壁,林木青苍,仰头望去,一千四百长阶,石蹬参差不齐,高高低低,要信徒一一用脚步丈量攀登,以体现自己诚心诚意、对佛祖虔服之心,过得这一关,方有资格叩响寺门。

  “我不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阿斐望得脖子眼睛都发酸,果断放弃,“我又不信这些,就不去打扰佛门清净了。”

  她一屁股坐在山脚下小摊上,点一壶金银花凉茶一叠龙须酥,大有谁敢逼她上山她就揍谁的架势。

  盛明烨和季沉漪都是颇有身手人士,走个百来级阶梯气都不喘,但一口气爬上山门,也不由得放慢下脚步。身边有年轻幼童,仗着人小腿轻,急刹刹地越过他们往上冲,想来是被大人带着来求学业前程;一前一后拉住手,相互扶持小情侣,大抵是去拜姻缘。还有些官老爷财老板,颠着大肚,气息吁吁,走一步,三个家仆搀着拍胸口顺气,是表决心,纡尊降贵,请菩萨体谅这一番大不容易,继续保佑财权运势。

  寺门口种着两棵七叶树,枝枝叶叶,不知在大雄宝殿外听取多少世人心愿,来这里的人都有期盼,国人,活着的人,最温顺善良百姓,不论当下是有多么苦,总能抱着一丝仍有转机的盼头,这辈子盼不到,让佛祖留给下一世,也是好的。

  季沉漪有样学样,去偏殿领了香,上到铜炉内,檐角下系着祈福彩条,比晚春集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拿出笔,思索良久,却没想好写什么。正冥思苦想,面容和善胖和尚笑眯眯告诉他,“施主若不愿落笔,不写亦可。佛见众生,你若诚心发愿,只在心底默念即可。”

  于是他的纸条空白着,也挂在檐下去,又领两条红绳,分给盛明烨,“送你,听说可灵验了。”

  “刚刚怎么没写?”盛明烨问道。

  “写出来就不灵了。”季沉漪当场学习阿斐胡诌本领,丝毫不畏惧佛门重地不应乱讲狂言诳语,“你带着。”

  盛明烨便系在手上,红绳有些长,他绕着手腕两圈,妥帖地缠住了。再往里便是主持的佛堂,排在门口的僧众专心诵经,檀香袅袅,灵有一堆求了签的香客在外等着,试图等主持一眼缘法,为自己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季沉漪有些跃跃欲试,盛明烨却对他摇摇头,“我们去东边。”

  “东边?那不是后山吗?”

  “去见无尘大师。”

  无尘大师,没人知道他高龄几何,是上上位主持捡回来的,说他有佛缘,必得在寺中待三十年才可重回俗世,无尘大师只做了短短三年的主持,便能让盛连山一众大人物均奉他为活佛转世、推崇备至。将寺庙事务抛给弟子以后,他便去了后山闭关打坐,锁门谢客,每年也就只有盛连山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才能见他几面,讨教因果命数。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照得人暖呼,通体舒畅。是大太阳,大晴天,懒洋洋,季沉漪一路行过去,扫地打坐的大小和尚,顶着锃亮反光头顶,对他们微笑稽首。越往东,人烟越少,渐渐的,见不到游客了,花花草草一丛一丛,茂密起来,开得比人更高。

  七拐八拐,盛明烨带他走进一座独门独户小院,匾额挂得高高的,上书“石头堂”三个大字。运笔古朴,苍遒有力,一见便知不是凡品。

  “为什么叫石头堂?”季沉漪好奇道,“曹公有《石头记》,难道无尘大师也是书迷?”

  “你想到哪儿去了。”盛明烨笑道,“无尘大师出了名的出世高人,自然不会沉迷曹公的书。这块匾是上上任主持,也就是无尘大师的师傅题给他的,因为无尘大师外号叫‘石头大师’,说他心如顽石,意如顽石,不悲不喜,不怒不乐,不言不语,像是石头变的,只有等某一天机缘到了,顽石点头落泪,他身上的尘缘才会了结。”

  “……听不懂。”季沉漪挠了挠头。

  “大和尚们说话就是这样,似懂非懂,听听便罢。”盛明烨说,“但无尘大师的确有些本事,我的名字是他改的,大帅也说过,有好几件要事都是靠无尘大师指点才有如今运道,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信服。”

  “真这么神奇?”季沉漪一脸怀疑,“以前城隍庙孙半仙能算准每个月哪场戏最火,我还真以为他是神仙下凡呢,后来才知道他每天晚上去听《沪城日报》和《明清戏考》主编们的墙角,看他们要捧谁,气死我了。”

  “到底神不神奇,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帅信,那么他就是佛陀转世。”

  “不是说无尘大师每年只会见三个人?”季沉漪犹豫,“他肯见我?光是前面求见主持的都从前院挤到后院了,我还听见有人说专程在山上住了小半年,连主持的面都没见过。”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亦能使佛睁眼。”盛明烨淡淡道,“大帅每年在此捐五万香火钱,真金白银花出去,哪能没点特权。”

  一直到他们走进石头堂侧房,小沙弥端来两杯素茶请他们入座,季沉漪脑子里还在不断重复回旋“五万”这个数字。

  “五万,那可是五万。”他忍不住小声说道,“你能把一整个芦月桥都买下来了。”

  “错。”盛明烨也小声回答,“至少能买三个。”

  石头堂里陈设至简,木头桌椅,茶杯案盏,窗外是后山,几十年如一日,亘古不变清幽景象。住在这里,想必也会觉得世事如白驹,眨眼过隙。

  季沉漪想起自己更小一些的时候,跟着姆妈四处逢迎拜码头,其中有一位,是前朝唱科班出身名家,据说是和季凰声同台斗过艳,在皇上面前争过锋的。老爷子一见他,便捏他筋骨,又试他气息唱腔,当场大笑,“季家出了个好的!季家竟有人继承衣钵了!”

  复又大悲,“现在出苗子,有什么用牙?娘娘们都不在了,不听了,散了!散了!这老祖宗的东西,现在白白让人家糟蹋!凰声兄呀,你走得早,走得好,见不到如今树倒猢狲散的苦相!老弟台我可受苦咯,眼睁睁看着他们撕纲理、毁伦常……那可是皇上呀!真龙天子,他们怎么能……”

  到底是名角儿,倒了什么都不倒架势,嗓子沙了,压了,听起来仍比一般人响亮,有气韵,落在耳朵里,惊雷一般。

  那时他太小,听不明白,只觉得这人无趣又吵,听不明白,他仅仅是他自己,关季家人什么事?他爱唱戏,不是因为他是季凰声从没承认过的孙子,哪一天不爱了,也只是单纯因为他自己不爱罢了。

  老爷子没教过他几天,都谈不上师傅,成日郁郁的,想故国,想故主,过了一个月便独自剃了头,听说就是到灵隐寺来了。

  季沉漪将所想告诉盛明烨,补充道,“都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出嫁的时候快七十,估计不在了。”

  “即便是在,难道你还想去看他?”

  “我才不去呢。”季沉漪马上说到,“他特别不待见我。”

  “不待见你,还教你?”

  “不待见我,但是又不得不见我。”季沉漪想了想,怅然道,“大概他是想从我身上捕捉一点季凰声的影子吧。哪怕他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还想要竭尽所能,让那些过去留得久一些。”

  “所以后来才会遁入空门。”

  “是啊。”季沉漪感叹,“现世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咔哒的,身后木门响动,是小和尚过来,把门一拉。

  “施主请。”十分恭敬地朝他们合掌,“无尘师叔刚做完午课。”

  无尘老和尚不如想象中的那么老,一张石头脸是真的,面无表情,皱纹深深刻在眼角嘴角。季沉漪原以为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大师,必定像话本里头说的那样,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结果不过是位普普通通、其貌不扬老头,阖眼坐在蒲团上,头顶九个戒疤,并无特别之处。

  “大师。”盛明烨跪坐着,微施一礼,季沉漪跟在他身侧,学着他的动作,朝前倾身。

  无尘一动不动,恍若未闻,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他似乎老僧入定,对两个不速之客全然无睹。

  季沉漪起先还有耐心,后来见他毫无反应,悄悄道,“诶,他是不是睡着了?”

  他话音未落,无尘慢慢抬起眼皮,不恼不羞,静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师——”季沉漪连忙道,“失礼了,我不是故意的。”

  无尘又闭上眼睛。这次季沉漪不敢再说话,直到一炷香都烧尽,老和尚突然开口,“盛施主,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大师。”盛明烨又微微一躬身,“这是我朋友。”

  无尘闭目不语,眼角长长的鱼尾须,抖了抖,仿佛鱼游走,唔了一声,继续沉默。

  “盛施主。”就在季沉漪以为他真的睡着时,无尘低声道,“你来过多次,老衲已劝无可劝,有求皆苦,无求乃乐,诸相皆空,得偿所愿。”

  “可惜我俗务众多,不能追随大师一道明心正念。”盛明烨铺垫完前半句,终于牵扯出这次来的目的,“我想替大帅问一句,不知大师能否不吝赐教,如今时局大乱,大帅心有犹疑,可有高见?”

  无尘飘飘然,自蒲团上起身,一袭旧袈裟洗得发皱发白,却同他的法号一般,一尘不染,“大帅威仪如山,心内自有乾坤,岂是老衲敢断言的?”

  盛明烨仍然等着。

  “胜败乃兵家常事。”无尘最后说,“大帅上月已亲自来过,老衲仍只知,不战便可不败。”

  下山路比上山路漫长。上山,再陡再远,拼着一口气,一闭眼,往上冲,总能到。下山,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生怕一个不小心,站不稳当,一骨碌滚下,直直摔到最下面。

  “无尘大师是什么意思?”季沉漪不解道,“他说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说。”

  “大帅这些年很信佛,尤其是入住沪城以后,更把这些玄学之说奉若真理。”盛明烨叹气,“局面不明,他定然是会来无尘这里问一问、参一参。我听他的意思,竟然是主和。”

  主和,只是委婉说法。朱老总以身作则,接受寇人亲和大师头衔,与几位臭名昭著将领握一握手,拍几张友好照片在报上大写特写和平共荣通稿——谁都知道是膝盖比脊梁弯了,在外人面前站不住,卖了自己人,卖己求荣。

  “佛祖慈悲为怀,怜悯世人,不忍心见战争血腥、生灵涂炭,情有可原。但人不是佛,只要有人,就会有斗争,就会流血,战乱,流离失所。”季沉漪说道,“释迦摩尼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可现实里,哪有这种事呢?”

  是鹰是羊,是人是佛,世事如此,身不由己。不是一句慈悲为怀,就当真能做到普度众生。

  阿斐喝光两壶金银花,吃光三碟小点心,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昏昏欲睡,百无聊赖,好容易看到他们下山来,有气无力道,“你们总算回来了,我都快无聊死啦。”

  “你自己不上山的。”季沉漪故意挑着反话道,“山上特别好玩,可有意思,一点都不无聊,我还没逛够呢。”

  “谁信你呀,又不是没去过,一水的大光头小光头,说些故作深沉的东西忽悠人,还有一堆道貌岸然心怀鬼胎的人去求心里安慰,想想就可笑。”阿斐冷哼,“要不是平时心里有鬼,谁会来求佛拜神?好像他们做的烂事捐点香火钱就能抵消了似的。”

  季沉漪想了想,说,“我有个朋友叫阿宝,我想你们必定会很投缘。”

  “我当然知道,名满沪城的阿宝小姐嘛,谁不认识?”阿斐说,“不过算了,比起狗而言,我还是更喜欢猫。”

  傍晚时候,他们到了西湖。天气好,又是赏景季节,游人如织,但盛明烨还是毫不费力就搞到了游湖的船,船家甚至重新开了一个单独的码头,殷勤地去坞里把船开过来。

  “我们不用排队?”季沉漪问道。

  “不用。”盛明烨漫不经心道,“我把这艘船买下来了。”

  “买下来干什么?”季沉漪吓了一跳,“就来这一次而已……”

  “万一以后用得上呢。”盛明烨说,“西湖十景,春夏秋冬都各有千秋,四季都能来看。”

  “太奢侈了。”季沉漪心有余悸。

  盛明烨好笑,“你不久前才刚刚赚到足够买下十条船的钱,季老板,光是今年票钱的零头,凤凰台收到的都不止这个数。”

  “也不能这么花呀,要是我今晚就被人毒哑了嗓子、唱不了了呢?”季沉漪异想天开,振振有词,设想种种悲惨剧情,“况且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仗了……”

  一时便沉默了。

  风轻浪缓,船老板吆喝他们上船,湖上一碧万顷,落日无暇,澄金碎影,洒落天上人间,一眼无边。

  “季老板,还记得你的蚌珠之说么?”盛明烨率先打破沉默。

  “记得。”季沉漪回答。

  爱如采珠,捕风,执炬,每每伸手,便有隐痛之患。

  “怕不怕失手?”盛明烨率先一步,踏上船,回头含笑,望住他。

  船身随着柔波微微晃动,连带着盛明烨整个人,好似在漫天漫野的落霞水光中微微摇晃。

  “——不怕。”

  季沉漪失了神。

  “好!”盛明烨便朗声笑道。季沉漪只觉得自己的眼与心都被他身上晃动的霞光水色笼罩,揉住,迷进里面,像跌进一个过于光怪陆离、过于美的梦里。在这梦里,他陡然拥有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于是便生出不再害怕失去的万丈豪情,现在,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任何事、任何人,都搅灭不了这豪情。爱恨,恩仇,家国,敌我,都成为轻飘飘的鸿毛,从他脑海里抖落。

  “来。”

  盛明烨的裤脚被飞溅起的水珠沾湿,显出一层薄薄的铅灰色。他站在船头,背对夕阳,俯身,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