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三十八章

  他们在火车上呆了三天,又坐载货卡车颠颠簸簸一天半,才将将抵达目的地。

  走之前盛明烨并没有告诉他到底去干什么,有些什么人,具体有什么打算,他只说了一声“走”,季沉漪就跟着他走了。到城外见到接应的人,季沉漪才发现这次的人着实不少,并且稀奇,五大三粗、弱不禁风、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意外之喜是他又见到阔别小半年的阿斐,一段时间不见,小姑娘长大不少,个子再窜一窜,几乎要到他肩膀,脸上老气横秋的生态倒是不减反增。

  季沉漪刚开始心里还有些打鼓,除了盛明烨和阿斐,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从没见过这种架势。好在其他人仿佛也习惯了突如其来多出一个同伙,对他不闻不问,也不好奇,盛只是拉着他的手,简单介绍了句,“这是季平,今后他跟我们一起做事。”众人瞅他一眼,表示知道了,点点头,便又各自去顾手上的事。

  之后他才慢慢知悉这其中的曲曲折折。

  “……十三少。”季沉漪慢慢辨认着印章上的名号,“这是你做生意时用的名字?”

  盛明烨点点头,“在外面用真名不方便。”

  “怎么想到起这个名字?”

  “我十三岁入沪城。”盛明烨笑了笑,“随口瞎取的,方便记。”

  十三少的生意种类繁多,在道上名气不小,只是相当神秘,没几个人见过真面目。干这一行的都十分谨慎,往往一个名字背后顶着好几个人的身份,光是季沉漪知道的,白承就至少有七个不同的国籍,十四本过关文书,各种职业,各种出身,应有尽有。

  “原来是你。”他翻过来覆过去小声道,“我之前听阿斐讲过你们的事,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阿斐站在不远处,耳尖地听到自己的名字,机警地回过头来,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头挨着头说悄悄话,便哼一声,不再搭理。

  季沉漪摇摇头,嘿嘿直笑,“现在我也算是你们一伙的了?”

  盛明烨揉揉他的头,“这也值得开心?”

  “当然!”

  “你又不是第一次接别人的活。”盛明烨道,“很累的。”

  “比起你们来说,以前顶多算小打小闹罢了。”

  “不能这么说。”盛明烨纠正他,“没有可比性。你做的事也很有意义,至少我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顶撞上家,不会为了救猫猫狗狗得罪帮派,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坚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别人,”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故意嘲讽我?”季沉漪不满地嘟囔道。

  “我是在夸你勇敢。”他接着说道,“你要想好,我的生意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差事,又苦又累,还很难收手。”

  “放心,我才不怕。”季沉漪信誓旦旦地朝他保证。

  不到一天,他的信誓旦旦就惨遭自己身体力行推翻。不知道是这次赶路实在太过奔波还是暮春天气忽冷忽热缘故,季沉漪刚出苏州就晕车晕得一塌糊涂,上车吐下车也吐,连喝水都难以咽下。好在他们人多,走上山路时包了几辆拉货的大马车,于是旅途的后半场他都躺在后排车座上度过,摇摇晃晃地感受车轮飞快地压过石子路面,在昏暗的车窗光线里听盛明烨和阿斐聊着行动细节始末。

  “那老东西,给他脸了,我们的货都敢截……”阿斐面无表情道,“这次非得要他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不能大意。”盛明烨说,“老王这些年势力不少,他出来走货,必定也带了大批人马,要小心。”

  季沉漪吃了两大把晕车药,把胃里的酸水都倒空了,他们才到达落脚点。这是一片荒郊野岭的村子,盛明烨没花多少钱就租下一片连着的农舍当据点,从小路顺下去,能看到盘山的车道,在树林的掩映下蜿蜒而过。

  “他们会经过这里。”盛明烨指着下方的路口对他说,“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他咬着牙,胃里还有点翻涌。

  盛明烨看着他逞强的样子,突然笑了,“不着急,他们明天才来,你先休息好。”

  当晚阿斐和几个面生的年轻人下厨,宰了院子里的鸡鸭,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季沉漪睡了会儿,又饱餐一顿,精神不少。经过一路的舟车劳顿,他和这群人逐渐熟络起来,发觉他们面上古里古怪,其实都是颇有来历的人,不少是背着一身债的亡命徒,有几个在巡捕房的案上还挂着名,要么就是阿斐那样,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甚至还有几个前朝疆吏官邸里的近卫兵。

  “有啥好讲的。”那个手背上爆着青筋的络腮胡男人难得地有些腼腆,“俺看上他的小妾,没等到私奔呢,被他撞见,把人活活勒死……俺和两个兄弟连夜杀了他全家九口人,没处去,刚巧碰到十三少要人手,不在乎犯没犯过事,保俺们一条命,就来了。”

  因为有大事要办,他们不能开酒,以茶碰杯,痛饮当歌,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要死在今夜、并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季沉漪起身,退了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他走到树丛旁,看到盛明烨端着酒杯,正望着下方的道路。

  “你不是交代不能喝酒?”

  “一点点,没关系。”盛明烨答道,转身看了看灯火明亮、声高气阔的饭厅,恶劣地笑了笑,“别让他们知道就行。”

  “我也想喝。”季沉漪大着胆子说。

  盛明烨看他一眼,将酒杯递给他,“尝尝。”

  季沉漪接过来,一饮而尽,舔舔嘴唇,“辣。”

  “白酒,我在厨房角落里挖出来的。”盛明烨说,“辣点好,暖和。”

  一股热气从季沉漪的喉咙沉到丹田,果真驱散不少春夜的薄寒。

  此时四野孤寂,黑幕浓稠,树丛里传来不知名动物爬行的窸窣声响,可能是蛇,也可能是老鼠。迢迢一望,偶然有几点绿油油的荧光在草堆中一闪一闪,鬼火森森,月落星沉,风一吹,叶子刷拉拉地摆动,除了他们包下的农舍,方圆五里都不见人烟,一处杀人放火、埋骨越货的好地界。

  “休息好了?”

  “好了。”季沉漪说,“我觉得自己现在能一个打三个。”

  盛明烨果然笑了,“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用打三个,明天保护好自己。”

  季沉漪忍不住问道,“会死很多人吗?”

  “会。”盛明烨说,他抬手抚摸着腰间别着的手枪,“后悔了?”

  “当然不。”

  “我以为你会怕。”

  “不怕。”季沉漪想了想,改口道,“还是有一点怕的。”

  “习惯就好。”盛明烨说,“我第一次杀人时也很怕,手抖得拿不住刀。”

  他慢悠悠地,将自己如何一步步从郁平路的平房里走出来,走到盛连山门前,走进军部,拣了些还记得的同季沉漪说,酒喝完了,他把被子一扔,权当掩盖只许州官放火罪证,“‘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的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季沉漪不禁把他的话接完,补充道,“……不行,这句不好,这是鲁大和尚圆寂之前说的,不吉利。”

  “还有这种讲究?”

  “有。”季沉漪振振有词,“我初出茅庐、行走江湖的时候,还特意给关公爷烧过高香埋过黄纸,保佑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有用吗?”

  “没有,那次要去城北监狱那边劫一个伙计出来,他因为妹妹遭人欺辱,打伤几个官差,给不起讼师的钱,被判了个流放。我连门都没进去,刚到门口就被守卫一棍子敲晕了。”季沉漪说,“回去在床上躺了一周,差点被阿宝姐骂死。”

  盛笑了一会儿,叫他靠近一点,“过来。”

  季沉漪俯着身,朝他倾斜过去,听到他对自己说,“既然做这行,就要知道意外随时都会发生。”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我出什么事的话,你就带着阿斐他们去找——”

  “你会出什么事?”季沉漪立刻皱眉打断他,“又在胡说八道。”

  “老王是我老朋友,他心眼不比我少。”盛明烨说,“这次他带人走这条道的消息是我花了三个朋友才辗转高价买到的,大家都以为他早就坐船到南方去了。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出城,也不知道我查到上次的事是他动的手脚。但是——不能不防,十三少这身份是个幌子,背后虚虚实实,我至少换过十多个不同的兄弟替我出面,也是这个原因。做军火生意不比在沪城里头,底下再怎么浑水翻涌,至少面上还是得守着国法家规,顾忌着保治局和巡捕房那帮人。但是在城外——在这些走风口的人眼里,人和牛羊猪狗真的没什么两样,随时都会为了利益朝你翻脸开枪,今天和你称兄道弟,明天就背地里悬赏你的人头。一年以前我还在和老王面对面喝酒、谈新到的买卖,明天就要跟他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免不了的。”

  “……干嘛跟我说这些?”季沉漪低着头问道。

  “你得学着点。”盛明烨说,“不然今后怎么做事?”

  “我不用学。”季沉漪忽然来气,“我跟着你就行了。”

  “你总有自己独当一面的一天。”盛明烨用力按一按他的肩膀,他便又气不起来了,“别怕,我教你。”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别的,总之这一晚季沉漪睡了个好觉。所有人都睡得很好,到了第二天下午,他们架枪,在隐蔽的茂盛草木掩盖下埋绊马绳,检查武器与子弹,标好撤退的地图路线,清点车辆,理清人手,有条不紊地运作。在其他人忙着做事的时候,季沉漪就跟在盛明烨身后四处转悠,效率很高,还不到日落,一片充斥着陷阱的表面安稳平静的郊原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到?”阿斐问道,她侧着身子,专心致志地给自己的枪上膛。

  “快了。”

  盛明烨回答,这个词他已经说了三次,每个类似的问题都只会得到这一个答案。

  季沉漪的心砰砰直撞,夹杂着恐惧、兴奋、胆怯与一丝隐秘的期待。反复联系过多次的动作,在他脑海中不断温习重演,不难,他想,瞄准,心定,手稳——感受风。他的手指动了动,感受风——

  盛明烨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突然将他拉到身边,“来。”

  季沉漪有些慌张,但望住他的眼睛,定了定神,走了两步,意识到盛明烨想干什么,顺从地将枪口举到眼前。

  这时候有些声响传来,他听见了——越来越近,在鸟鸣、虫跫、犬吠、众人的呼吸之外,轰轰的,越来越近。

  是车轮。

  来了!

  他心里猛然一跳,急忙向下望,却一无所获。

  “不着急,还得等一会儿。”盛明烨气定神闲道,“老王鬼心眼多,必定先让手下人探路才肯过。”

  过去了几辆小轿车,又一会儿,几辆摩托车也乌拉乌拉地响着喇叭开过去。

  “这老狐狸。”阿斐轻嗤道,“肯定是知道自己亏心事做多了,才会胆小如鼠。”

  盛明烨打了个手势,四五个人穿着土黄色的卡其布披风,顺着土坡滑下去,飞快地拉起绳子,另一端系在引线上,就地打了个滚,和土行孙似的,竟像钻进地皮似的,眨眼便不见了。

  “他们去哪了?”季沉漪不安地问道。

  “底下挖了暗道,他们要等上面的炸药引爆后再行动。”盛明烨回答道,“孙家几个兄弟是盗墓的好手,很精通这些门道。”

  “要等多久?”

  “不久。”这一次盛明烨给出了具体的时间,“五分钟以内。”

  时间变得既短暂又漫长,季沉漪看着他的侧脸,微微皱起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抿起的嘴唇,坚定地凝视着来车的方向。

  他真好。季沉漪想着,自己大概永远也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但他还是想靠近一点。

  “发什么呆。”阿斐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你眼睛都快望穿了。”

  “我在仔细听着呢。”季沉漪回过神来,也小声道。

  “你别是害怕了吧。”阿斐激他。

  “我才没有。”季沉漪讷讷地还嘴,“我就是在想……我就是在想该怎么开第一枪。”

  他没料到这句话被盛明烨听进去了。

  “小季,你看。”盛明烨扣着他的肩膀,“等一会儿,那个地方——”

  他另一只手一扬,指着大路上的某个方向,“看到有动静,你就放枪。”

  “我?”季沉漪一时愣住,“我——我怕我做不好——”

  “不会。”盛明烨语气淡淡道,“就像你平时那样,我教你那样。”

  “万一我搞砸了——”季沉漪惴惴道,“还是你来吧。”

  “看着我。”

  盛明烨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握着他略微有些颤抖的手腕,枪柄因为拿得太久,也染上人的体温,“看着我——什么都不要想。”

  于是季沉漪依言照做。

  “举枪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抓住,倒下的就会是你。”盛明烨在他耳边说,“我不逼你,小季,被逼是开不好枪的。但是你得想清楚,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开枪——有人会受伤,有人会死,有人会恨你,我们不是生来就为了伤害别人的,我们的手上没有血。你当然可以有别的选择,这取决于你相信什么。”

  季沉漪的呼吸顿住,他已经听到发动机引擎由远到近的声音。

  盛明烨却恍若未闻,直直地望进他眼底,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他。

  余光里,他看到众人抽出了枪,还有的拿着引爆器,铁锥,以及一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

  枪管又硬,又沉,乌甸甸,泛着冷光。几十支枪口,对着树林枝桠的空隙缺口,黑漆漆,像几十只没有眼白的瞳孔,阴森森注视着即将路过的人,改变他们的道路,直接转往阎罗殿奈何桥上去。

  “该往右边偏一点。”季沉漪是这么回答他的,“……我相信你。”

  因为这句话,盛明烨感到一种巨大的、强烈的快乐,但在那以后,接踵而至的竟然是同样巨大的、强烈的痛苦,几乎要把他撕碎了。

  他知道,这种快乐与痛苦都来源于恐惧。

  当一个人恐惧失去什么的时候,他就会体会到这样复杂的感情,在胸膛里奔涌而来。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季沉漪便叩动了扳机。

  一瞬间,这条路好像都被他们点燃了。一团炸雷在正中央爆开,一团团的血雾腾起,当头两辆摩托车首当其冲地成了这场黑吃黑运动的开端。砰砰砰,砰砰砰,撞入鼓膜的全是枪声、爆炸声和惨叫,以至于季沉漪渐渐听不到具体的声响,仿佛它们逐渐都远去,他只看得到不远处晃动的、从车里仓皇跌出地上的人,他的手指一动,砰,那个人翻滚着,嚎啕地哀叫起来,再一动,砰,另一个人应声跪倒,火光,浓烟,锈红色一丛一丛地流了一地,不知为何,他想起小公馆门口,开到极盛的山茶,潋滟滟的,碗口大,垂死的头颅。

  季沉漪不清楚自己开了多少枪,他只记得自己的手指不断按下又抬起,按下,抬起,打中或是打空,然后一匣子弹都用光,阿斐拍一拍他,于是又换上新的,撞针卡嚓卡嚓,不堪重负,驳壳枪枪管发烫,每射出一击都震耳欲聋。一直到整条手臂发酸发麻,似乎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止不住地抖动,盛明烨才强硬地拦下他的胳膊,缴了他的枪,“好了,好了。”

  他说,“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季沉漪想,原来一切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好多。

  山路的地平线上,一枚硕大的落日被山的缺口衔着,一点点的,将落未落,地面上一片狼藉,人体脆弱得犹如泡沫,犹如夕阳下的一幕幻象,在强大的外力下,如此轻易地就被碾压,破坏,摧毁。

  “别看下面,会有人去收拾。”盛明烨怕他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将他揽到自己身前,半拖半拉地带他走回院子里去,“你做得很好。”

  短短几步路,季沉漪走得踉踉跄跄,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疲惫,回到房间时,他差点双腿一软,跪倒在门槛上。

  “洗一洗。”

  盛明烨打来热水,将他的手掰开,摊在自己手上,五根手指因为长时间过于用力弯曲而变得青青白白一片,掌心被枪托硌出肿胀血痕,又痒又痛。直到盛明烨拿着温热的毛巾敷上来,季沉漪才发觉自己身上、手上,到处都站着枪灰与尘土,硝烟将他弄得脏兮兮的,他闻起来像是枪口和死亡。

  他打了个哆嗦,畏惧、茫然与空虚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猛然袭来,将他从方才无知无谓的神勇里整个拽出。

  “然后呢?”季沉漪问道,他的牙齿打着颤,“然后……我们还要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盛明烨轻轻松松地回答,将他冰凉的手整个浸泡在热水里,“有人负责点货,有人负责收尾,有人负责打点明面上的事。老王死了,他占得的两条陆路自然有新人接手,以后要谈新的分成和规矩——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用干。”

  “你今天做得很好,小季。”他再一次说道,“我头一次跟着熊哥出去,比你差多了,你比我们都有天赋。他们都会服气你的,这点很重要,他们对你服气,就会听你的话,往后跟着你出去做事,就不会有后顾之忧。”

  “……我才不管那么多。”季沉漪鼻子发酸,只觉得自己很累,“反正我就跟着你。”

  “好,好。”盛明烨顺着他的话安慰道,“你只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