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三十六章

  垃圾站小工每日凌晨四点起床,挨家挨户清理回收木桶内堆积一整日废弃物品。比起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穿戴首饰,垃圾反而对人的描绘刻画更加真实。张妈的垃圾桶里有纸屑、烂掉的菜叶与剩饭的汤汤水水,何部长的垃圾桶里有朱古力的包装纸、烟头烟灰和香槟瓶的软木塞,谭羡娣的垃圾桶里有撕掉的一页账册、一摞画了叉的戏单子和半截断掉的眉笔。

  阿宝的垃圾桶里什么都没有。

  “昨儿没回来呢。”宁儿说,“你知道阿宝小姐不在楼下见客……去白少那里了。”

  白承住得离市中心远,收回青帮老宅后没做什么特别翻修,简单收拾行李就搬了进去。兴许是因为他一年到头在沪城待不了多久,即使回来了大部分时候也住在百乐门,从外面看起来,这位地下之王的府邸低调得像一座城郊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庄园。

  “头疼……”阿宝一睁眼,太阳穴就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她熟悉这种痛感,是宿醉、熬夜加上疲倦的混合后果。她又赖了一会儿床,才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天光大亮,日头高高挂着,她慢悠悠地洗了脸,将头发半扎起来,拢在脑后,只穿一件月白缎子的长睡袍,下摆拖到脚踝处,随着她的脚步时不时扫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凉的痒意,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尾巴。

  床头上放了水,还有一小碟削好的水果。白承知道她的习惯、口味、嗜好,连她喝咖啡与喝果汁分别要用什么被子都一清二楚。白少极端,脾气上来,拿枪指着人家的头、一面欣赏血花四溅景色一面吃早餐看报纸是常事;但又体贴,她的牛排煎三分熟,盘子温度低一点都被他叫人亲自端回厨房重做,因为她胃不好,稍微不注意便胃疼。

  “怎么起得这么早?”

  白承听到动静,一推门,果然看到她靠在床柱上,捏着一只银叉子吃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满屋子汁水清脆响动。

  “这能叫早?”阿宝懒洋洋的,“都快中午了吧?”

  “昨晚陪那帮子寇人喝了一晚上,多睡会儿怎么了?”白承走过来,熟门熟路地替她按上太阳穴轻轻揉动,“又头疼了?待会儿我叫厨房煲点汤送来。”

  “没事,习惯了。”阿宝顺势靠在他怀里,“对了,我弟弟呢?你派人送他回去没有?”

  白承嗤笑一声,“哪用得着我送,早早的就有人带他走了。”

  “谁?”阿宝睁眼,“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还能有谁?盛上尉呗。”白承挑眉,“他有权有势有地位,连我都不敢动他,你别操心了。照我说,你那位弟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傍上盛明烨这么棵大树,今后当真是好乘凉。”

  阿宝闻言,第一反应并不欣喜,“盛明烨这个人,究竟靠不靠得住?沉漪看上去精明,其实死心眼得很,人又傻,若是同他玩玩倒没什么,逢场作戏,玩过便散伙,我就是怕……”

  “怕什么?”

  阿宝斜他一眼,“你不懂,我们这样的人,对着谁都是怕的。”

  “‘你们这样’是哪样?”

  “我们这样的人。”阿宝叹气,“即便是拿着一颗真心贴出去,别人也不会珍惜,何苦呢。”

  白承抚摸着她和身上的绸缎一样光滑柔润的头发,“那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

  阿宝在他怀里动一动,伸出线条优美手臂,指尖在他脸上轻轻划过,“白少这话可问岔了,不如我先问问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

  白承眼睛一闪,按住她的手,“人人都说我没有心,是个疯子。”

  “人人还说我放火烧了自己爹娘呢,你信不信?”

  按住她的那只手蓦地攥紧了。这双手如此与众不同——阿宝想,与所有曾经向她递来的、被她推开的、令她屈辱的或是贡献掌声的手不同,它们宽大、坚硬、温暖,重点是永不颤抖、永不犹豫,被它握着,就像能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

  勇气。她想起她这辈子头一回体会到这个词的力量时,她从被关着的后院柴房中走出来,先是吃了几口冷饭,补充体力,院内一片漆黑,谭老爷把所有钱投在大烟里,是不会给自己的房间以外牵电线的。她在院内徘徊、环绕,踱步几回,理清思绪。她察觉到自己的内心一无所有,只剩下害怕:逃出来,然后呢?逃到哪里去?她要怎样才能摆脱围绕自己前十几年的恐惧与怨恨?她还是当年排着队等待被挑选的小女孩,等待一根手指点在她头上说,“这个好,模样好,眼睛亮得很,不像其他的死气沉沉,脸蛋又饱满,看起来就很会“招”,就叫招娣吧。”

  招娣。所有招娣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命运,如果招娣不死,她怎样剥开陈旧的皮囊,再亲手接生出一个新的自己?她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思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房门紧锁,里面还传来鼾声,要么是睡下了,要么又是沉浸在烟膏微甜靡香的美梦里人事不省。她的思想已经先她一步做出了决定:她必须要把招娣、把这个名字和她所代表的一切立刻从自己的生命中决绝地、毫不回头地舍弃。

  火,火,漫天的大火,熊熊燃烧,黑烟四散,一切在寂静的深夜里发生得如此顺利而迅速。几乎没花多少时间,火就吞没了半座厢房,她不断朝后退去,身上的衣裳被冷汗浸湿,紧紧地瞪着那朵巨大的、哔剥爆出碎渣火星的球状浓焰。时至今日,她忘记了很多细节,忘记了自己最后是怎样跌跌撞撞跑到谭羡娣的住所去的,忘记一天一夜的大火熄灭后自己是如何应付巡捕房的问话的,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在那宛如占据了全世界的房梁倒塌的轰鸣响动中,两条黑影挣扎、惨叫、晃动,最后与灰烬融为一体。这画面在之后的几年无数次地在她最深的梦魇中重现,不同的是,她不再是画面里那个懦弱的、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的小女孩招娣了。

  “阿宝。”

  白承叫她的名字,“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这个人不快乐。”他说,“和我一样。”

  谭宝禧有些动容,难得地也沉默了一会儿。她惯有的混杂了些许慵懒妩媚的挑逗微笑重新掩在脸上,挡住了那片刻的失神,“怎么会,那晚白少不是跳得很开心吗?”

  白承知道她以为他们的初见在是在百乐门五光十色舞厅中,但早在那之前,他已经牢牢记下她单薄伶仃背影,看上去那么孤独。

  他并不打算告诉她。

  “开心又怎样,不开心又怎样?”他微笑着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下去,“我杀人,你放火,谁敢说我们不是天生一对?”

  谭宝禧从白家出来时已近日落时分,大街上热闹得很,不住有卖瓜子糖果的小贩拉住她的黄包车,伸手从篮子里抓一捧包装精美的五颜六色零嘴,“小姐买一点试试吧,沪城最地道,不好吃不要钱!”

  “要是我说不好吃呢,你就真不收我的钱?”她反问。

  “哟,是阿宝小姐。”那小贩认出她来,摸摸后脑勺讪笑道,“阿宝小姐何苦和咱过不去?您随手洒洒水,指缝里漏出来的都够咱吃上一个月!”

  “少来。”阿宝摆摆手,打发他别来这套,“回回百乐门来客人你都是这幅说辞,还要脸伐?”

  “阿宝小姐是什么人,怎么会和咱计较。”小贩嬉皮笑脸道,“您是去百乐门还是凤凰台?带两颗糖果子,总有用处的。”

  “凤凰台——我干嘛要去凤凰台?”

  “哦,今儿个季老板唱《坐宫》,可多座儿了,我刚碰到好几辆车都是往那个方向去的,还以为您也是呢。”

  “他是真红。”

  “可不是么,季老板名声一起,最近去凤凰台附近瞎转转都能多卖几文钱。”小贩道,“真不愧是季家的后人呢,要说,这家世真是门学问,龙生龙凤生凤,我的儿子么——就会卖糖卖果脯肉皮冻!”

  阿宝被他逗笑,随手抓了些吃食,又赏他两角钱,在小贩千恩万谢的恭维中吩咐车夫往凤凰台去了。

  距离戏园子还有一段距离,车子就拥堵起来。阿宝也不着急,下了车一个人慢慢走着,她穿了件带防风斗笠的毛呢外套,把头脸一挡,又拉起白承刚送她的开司米毛巾隔风,一路上倒是没多少人来打扰。戏是一定赶不上了,她在门口迟疑几番,心想要不还是下次再来,就听到谭羡娣在背后叫她,“到都到了,不进去坐坐?”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季沉漪在台上一句长长的音砸下,阿宝想说什么话,被他砸断了,于是便站在原地等他谢座。他谢了又谢,四个小童捧着盘子转来转去,没一会儿便收获满满当当铜板钞票,堆到谭羡娣面前。

  “羡娣姐,这是今晚座儿给的赏。”

  谭羡娣挥挥手,示意他们拣几件自己喜欢的分了去,小童们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朝后院去了。她看着众人簇拥、仿佛众星捧月般的季沉漪,眼神复杂,轻轻叹着气。

  “怎么,他替你少说赚了三倍钱了,还不满意?”谭宝禧撩起帘子,嘲讽道,“嫌少?”

  谭羡娣一手夹着女士香烟,先吸一口,并不回话。这些年烟与酒几乎已经成为她不离身的铠甲,只要浑身萦绕着这些冷凝的幽蓝色烟雾,只要微微熏然的酒精还在脑海中渲染出惬意舒适的氛围,她就有着自己可以处理一切、安排一切的预感。

  她等一口烟都吐尽,又觑着眼睛往台子上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他想唱就唱,我不会逼他。”

  “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梨园行里人。”她有意无意地扫了阿宝一眼,从她的穿着打扮与颊上宿醉的酡红粉云判断出前一夜的放纵,“他们唱的什么生啊旦啊,我听不太懂,无非是靠座儿捧场。”

  “你听得不多,心思可不少。”谭宝禧冷哼一声,向来看不惯这个姐姐四面讨好的商人做派,“那几家报社的宣传不是你托人写的?平政厅门口那几个宣传牌不是你花钱找人放过去的?总督那群人一开始也是你去请来的吧?他除夕夜出的场,不到一个月就给《沪上奇事》拍了封面贴在画片上,没有你塞的钱,苟主编能有那么好心?”

  谭羡娣笑了,长指甲一抖,烟灰落成尘埃,“你这话说得,我不懂行,但是我懂做生意,现在的人,除了那些经年累月的老票友,有几个是真正懂戏的?不过是看个热闹、捧着上面好这一口的,要么自个儿图个文雅名仕风范,我自然要在别的地方多下功夫。不然这么大个台子,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我怎么拿得出米下锅?再说,若是平平自己支不起来,我再怎么自卖自夸也没用,他唱得好,捧场的便多,有什么问题么?”

  季沉漪好容易从台前脱身,回头看到的便是一脸气鼓鼓的谭宝禧和一脸风淡云轻的谭羡娣,这两姊妹他都得罪不起,思前想后,只好恍恍惚惚地前言不搭后语,“……你们吃了吗?”

  没有血缘关系的谭氏姐妹一前一后向他一撇眉,意思是“别没话找话”,季沉漪讨了个没趣,讪讪道,“我还没吃饭呢……饿死啦。”

  谭羡娣打量他一会儿,确定这句话是真的,连着上了三场,神仙也顶不住,大发慈悲道,“去吃饭吧,这周没你的戏了。”

  “后天那出……”

  “堂子点给你文师兄了,他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台柱子,迷也不少,你再霸着不走,估计有人要来掀你的台了。”

  “你早说呀,等会儿我就给文师兄赔不是去。”

  “别和我贫。”谭羡娣虚虚朝他脑门上一点,“我看你如今出了名正红火,胆子是越来越大,哪个角儿是像你这么轻浮着三句两逗的?好好跟你的师兄师姐们学学。”

  凤凰台自诩淌的是一派梨园正宗的世家血脉,虽然无可避免地有过不少与富贵子弟勾勾搭搭的内幕八卦,到底比街旁明唱暗娼的小牌小院正经的多,从凤凰台出去的人身架子也要端得矜持,不能自贱得和低价货腰娘似的,污了名头。

  “眼下是个什么世道,乌鸦笑起猪黑来了。”谭宝禧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显然是讥她假正经,“行啦,沉漪,姐姐请你吃完饭,顺便教教你咱们既然开门迎客,就得把心态摆正咯,三教九流亲疏贵贱都是客,还分谁价高价低吗?”

  其实全城皆知,百乐门阿宝非有权有势贵客入不了眼,不过她和谭羡娣次次见面次次拌嘴,从不给对方好脸色,季沉漪对此见怪不怪,跟着她熟门熟路走到后巷口,随便挑了一家炒饭埋头苦吃。

  后街上一溜食肆专做他们这些耗体力苦工的生意,老板笑嘻嘻地往他面前又多添两勺饭,“季老板,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唱戏嘞!”

  季沉漪塞了一大口饭,噎得说不出话来,呜呜地应了。

  阿宝看着他脸颊鼓鼓,倒了一杯茶推过去,“慢点吃。”

  季沉漪接过来,从被噎死的边缘顺回一口气。

  “我问你。”谭宝禧思前想后该如何开口,奈何想半天也没想到礼貌说法,加上方才和谭羡娣一置气,脑子里转不过弯来,一张嘴便问道,“你跟那个姓盛的是不是搞到一起去了?”

  “咳咳……咳!”

  季沉漪好容易顺回来的一口气呛得更厉害,从脖子到脸颊泛起一大片烫手的红。

  “他是什么人,你想过没有?!”阿宝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这件事八九不离十了,“他神通广大,权势滔天,沪城除了盛连山就属他说了算,连白少都伙着他做生意、巴结他呢,你不躲得远远的,还跟他……还跟他不清不楚!”

  季沉漪被她一顿骂,头越埋越低,就差躲到碗底下去。

  “现在局势一团乱,谁都看不清。”阿宝怕他没听明白,接着道,“我们不是说过吗?富人有富人的康庄大道,我们这种人……也有我们自己的活法。你不要呆头呆脑滥好心,最后又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你帮我收拾过不少烂摊子。”季沉漪把脸藏在大海碗后面,声音闷闷地传来,“但这次……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阿宝的心小小地刺痛了一下,她明白对方是认真的,也明白这样的认真在这座城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我不懂。”她说,“我只想你好好的。”

  或许是这话戳中了什么,季沉漪的声音稍微抬高了一些,“你还记得上一次——很久之前,我问你这一切还有救吗?”

  “那又怎么了?”

  “我觉得可以。”季沉漪说,“如果是和他的话……我觉得可以。至少我愿意试一试。”

  “你真是疯了。”阿宝喃喃道,“你居然还相信。”

  “没错。”

  阿宝沉默了。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和温思天去教堂做礼拜。蓝眼睛传教士虔诚地跪向十字苦像,望着圣耶稣慈悲面容,流露神爱世人,温柔悲悯目光。“你为什么这么相信这个人?”她问他。“因为耶稣教会我们听从自己的心。”他微笑道,“如何去爱——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她傻傻摇头,又用力点头,“我、我想要很多钱!”

  温思天笑容扩大了些,“你还年轻呢,等你再长大些,你就会明白,在宇宙的洪流里,时间只是一个断点。能够永生的,只能是爱——在它发生的那一刻,那就是永恒,是神给予我们的礼物。”

  在意识的洪流里面。她模模糊糊想起那个传教士的话,人类只是一个断点。但他们重叠在一起,重叠,互相进入,他们在一起,相连,相爱。人与人是互相需要的,他们彼此陪伴,如此重要。

  洪流,洪流。

  即使是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在这种地方,爱仍然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不为什么,因为它就是会存在。

  恨不能做到的事情,爱可以。

  “为什么呢?”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问出声。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过。”季沉漪双眼放空,神色迷茫,但过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思绪飘飘忽忽飘了回来,小声道,“或许是因为……或许是因为他说我不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