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三十五章

  不过仅仅只是一秒钟。一秒以后,盛明烨站起身来,一面说些应当是抱歉之类的话,一面又喝了东洋人不依不饶送到面前来的酒,第三次一饮而尽后,他终于得以脱身,以公务为借口,退了出去。

  万国饭店的后门仅供住宿客人散步进出,然而住店客人非富即贵,往来都靠四轮驱动代步,足不沾尘,专门花大价钱频来设计师建造的步行小道反而成为摆设。

  盛明烨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季沉漪探头探脑地从侧窗里露出半张脸,见到他站在墙边绿萝的阴影里,眼睛一亮,圆圆甜甜双眼弯成小月牙,又过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也依样画葫芦溜到他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盛明烨看到他稍稍凌乱头发,毛毛绒绒盖住眉毛上,柔和原本凌厉眉眼线条,情不自禁伸手,帮他理一理零散发丝,“阿宝小姐没问你?”

  “她才没空管我呢,我看她都不记得今晚带着我,我跟她旁边的阿姐说过,要是她问起我,就说我自己先回去了。”季沉漪笑道,“而且我又不像你,到哪里都万众瞩目,我一个人,走了也就走了,哪有人会问。”

  盛明烨摇一摇头,“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

  “真的?”季沉漪方才一瞬间的失落与无措,瞬间了无踪影,“我还以为你不想看到我。”

  “怎么会。”盛明烨好笑,“只是这种地方……又无聊又吵,来了有什么好的。”

  “可是能看到你呀。”季沉漪直直望向他,诚挚热烈眼神,像年轻人所独有,一颗毫无掩饰、毫无畏惧真心,“我一听你要来,立刻就想来了。”

  盛明烨半生陷在充斥虚与委蛇虚情假意官场商场,还是头一次体会到毫无保留,直来直去强烈情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想一想,如果角色互换,季沉漪会说出怎样的话,于是慢慢说道,“……嗯,我也很想你。”

  季沉漪笑得嘴角眼角,齐齐舒展,明明是人寂星稀暗夜,他却灿烂得像是阴雨半月突然出了太阳。

  “吃饱没有?”盛明烨习惯性问道,“今晚为了照顾商会人士,上的都是他们的家乡菜,吃得惯吗?”

  季沉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嘴一撇,控诉漂洋过海九州大厨向来人人称赞手艺,到他身上忽然失灵,“都是生的,怎么吃啊?真是暴殄天物。”

  “我也没吃饱。”盛明烨深以为然,“不如去吃宵夜?”

  “好!”季沉漪雀跃道,“还是去吃馄饨?或者去苟大叔的烧饼摊,旁边还有雯雯姐的酱油面,再配上桥头的白粥,哇,快走快走,我要饿死了。”

  盛明烨原本只是担心他在无聊酒会上烦闷情绪,现在被他这么一讲,倒也真觉出几分饥肠辘辘来。

  “我去开车。”他说,“我们最好悄悄地走,否则他们看到,又要被叫回去喝酒。”

  “好。”季沉漪笑眯眯的,“就我们俩,谁都不带。”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回过身,发现了绿萝枝叶招展,掩映和服女郎一身华美衣衫。和子站在不远处,诚恳地看着盛明烨,开口请求道,“盛君,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不方便?”

  她见盛明烨不为所动,躬身上前一步,压低嗓子,“和少君有关——和你们那位死去的杜小姐有关。”

  季沉漪看看盛明烨,又看看和子,识趣道,“我还是先走了。”

  “不必。”盛明烨对和子接着说道,“他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

  他顿了顿,依旧出言提醒对方,自己截然不同身份,“这里不是东洋,而且今晚是白少的场子,要是被会长他们知道,恐怕会有不必要麻烦。”

  和子朝他一福,低低垂着头,“是,我明白不该再来打扰您,能够再次见到盛君一面,已经是不敢想象的恩赐……”

  “上次一别后,我已决心要回京都,可是不小心听到了少君和别人的电话。”和子顿了顿,轻轻说道,“他说‘知道又怎么样?区区一个杜细细,死了就死了,老刘也处理掉了,还能有什么证据?难道他能让那个盛明烨来杀了我?’”

  “我知道这一切跟我毫无关系。”她说,“但您上次对我说的话……您是个好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所以听说九州商会需要艺伎时,我便毛遂自荐,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您放心,我明早就走,大野先生已同意我去进修舞艺……同您所说的一样,以后应当不会再见了,您多保重。”

  她的语气轻柔,语速却很快,在说完这段话以后,便自顾自地离开。月影如水,照得地面冷硬光亮,像一面结霜的镜子。木屐哒哒的,声音清脆,如同踩碎了镜面。

  季沉漪坐在车上,想着和子说过的话,问道,“那个少君,到底是谁?”

  盛明烨摇头,“我真的不认识,第一次见。”

  冷夜凄清,行过春福街的时候他才自言自语道,“不过,我确实觉得他有些眼熟。”

  “问题是他一个东洋的翻译官,怎么会和杜姐姐扯上关系,又为什么要杀了她?”季沉漪百思不得其解,晃晃脑袋,“而且怎么又跟刘医生扯上关系了?”

  盛明烨沉吟半晌,“如果当真是刘医生杀了杜小姐,也应当是大帅出手料理他才对;况且刘医生是大帅身边的老人,不缺钱,不贪财,我实在想不出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翻译官能用什么收买他。”

  “能手买一个男人的,无非是酒色财气四个字。”季沉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到盛明烨身上,“万一刘医生在东洋也有一个红颜知己呢?”

  “‘也’?”盛明烨好笑,“季老板,这话你可得讲清楚。”

  季沉漪一只胳膊撑着头,“你不清不楚的,我哪里讲得清楚。”

  “我不清不楚?”

  “那个和子小姐,明明就对你格外青睐有加。”季沉漪眼睛一眯,“我听阿宝姐说她在东洋身价可是很高的,而且这么大的事,她肯专程冒风险来告诉你,想必跟你关系匪浅。”

  盛明烨哪能听不出来他的话外之音,摇头笑道,“前段时间我去东洋,大野先生安排她奏乐助兴,仅此而已。”

  “就这样?”季沉漪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才不信”四个大字。

  “还有……”盛明烨迟疑片刻,答道,“她那晚不能回去,我就收留她在外间。”

  “你收留她共处一室一整晚?!”季沉漪倒吸一口气,横眉倒竖,“盛长官,这要是在城外面那几家庄子,你不娶她她就得被沉塘了。”

  他半是气半是急,看到盛明烨一脸无奈,又觉得好笑,“难怪人家愿意千里迢迢来沪城呢,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天赐姻缘。”

  “我留她在外间,自己去了另一间房,既没有什么共处一室,也没有什么天赐姻缘。”盛明烨也不恼他的调侃,一面开车一面慢慢朝他解释和子的身世与前因后果,“……她也是个可怜人。”

  季沉漪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将话题转回来,“我还是不明白,东洋那边的人怎么会和杜姐姐扯上关系呢?如果说目的是为了对付盛大帅,只朝她一个弱女子出手,有什么用?如果不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盛明烨心中一动,想起那一夜他为了避开和子,悄悄退到另一间房,却撞见张岩深夜回来,然而再仔细琢磨,却又头绪全无。“别想了,我已经派人去查,你先填饱肚子。”

  季沉漪轻轻“嗯”了一声,恰逢前面运货马车慢腾腾经过,占用宝贵行路空间,逼得向来守时的盛上尉停住原地等待。季沉漪心下郁结,不知为何,忽然也伸手过去,抓住盛明烨的右手,反复摩挲几下,在盛明烨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嘴巴一张,狠狠咬下去。

  “嘶——”

  盛明烨没提防,吃痛地低呼,手背上传来一点锋利的痛感,但他没有痛,就这么任季沉漪咬着。

  过了一会儿,季沉漪才恋恋不舍地送开口。他收着力,不过咬的时间略久,盛明烨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两排整齐牙印;盛明烨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必定有一枚,稍稍歪出些许,那是季沉漪笑起来时会在嘴唇下俏皮露出一点的尖尖小虎牙。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咬你?”

  “你为什么咬我?”盛明烨重新发动了车子,“估计是我开车太慢,季老板饿得受不了,想提前充个饥。”

  季沉漪哼哼两声,“我心里不舒服。”

  他撇着嘴,委委屈屈道,“你和那个和子小姐……我知道她没错,你也没错,但是我就是不舒服。”

  盛明烨对他毫无办法,心底一软,“那季老板要怎么样才能舒服?”

  “肚子填饱了自然就舒服了。”季沉漪笑道,“快开车快开车,好久没去芦月桥吃夜宵,不知道庄叔的油泼面还在不在。”

  事实证明,老庄头不仅在,记忆力更是好,季沉漪刚刚坐在摊前两秒,凳子还没蹭热乎,老庄头就“呼”一声将辣椒面推到他面前,“季家小子,又来我这儿吃个糊涂账?”

  “哪里哪里,之前有事忙,没来得及,今天正好来清。”季沉漪乖乖摸出一枚银元递过去,“去年的饭钱,给,不多不少,刚刚好。”

  老庄头全然不跟他客气,收了钱,从鼻孔里一哼,“算你识相。还是二两?”

  虽然是问句,但他似乎已经肯定季沉漪的答案,手腕一抖,利落地将二两韭叶状面条抖落锅中。锅中是一汪清水,雪白的面滚落进去,不需如何久煮,泛着蟹脚大的气泡涌上几涌,最原始质朴的面粉香气就扑鼻而来。

  老庄又瞅一眼盛明烨,“这位贵客,来点什么?”

  “一碗和他一样的。”

  面香腾腾,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两大碗,除了青菜与几片薄薄的牛肉,还浇上一大瓢刚炼好的辣子油,泼在碗里,激起一股鲜辣红亮的奇香。

  季沉漪顾不得说话,埋头苦吃,直到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才痛快地放下筷子,“真过瘾!这才叫吃饭嘛……那万国饭店又贵排场又大,却连顿饭都不让人吃饱。”

  “够不够?不够再叫一碗。”

  “够了。”季沉漪心满意足点头,“二两刚刚好,要留点念想,不能吃撑,才不会腻。”

  “美食这么多,吃腻了这家,总还有别的。”

  “美食虽多,合我口味的却不多。”季沉漪说得头头是道,“我这个人长情得很,就算吃遍芦月桥,也就这么几家难以割舍。过段时间不吃,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长情可不好。”盛明烨笑了笑,“太长情的人容易伤心。”

  季沉漪吃得小肚子鼓鼓,一扫今晚闷闷不乐,“那就伤心,总比没有心好。”

  “季老板洒脱。”

  “人生在世几十年,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季沉漪说,“我姆妈以前总说,要想采珠,就不能怕被夹手。”

  “‘采珠’?”

  “她老家在长江口,小时候是当渔女的。”季沉漪很少提到自己的家世,略作停顿,说道,“贵人独爱浅海岸线上的东珠,浅海线浪急岸峭,不好下网,蚌母很难捕捞上来,只能去海沿上靠人手摸索采撷。那边的渔女自小就会被教习潜水憋气,趁年纪小,手脚轻便,到水下去采珠。她天赋好,水性强过好多大人,一批渔女里,总是采得最大的那个。她说最值钱的上等货色往往藏在那些半开半合的大蚌壳里,要想拿到,不仅动作要快,胆子也得够大才行,既想要柔软蚌肉中以血泪孕育出的珍珠,又害怕被壳夹住手的痛苦,这是行不通的。”

  “我想……”他说,“世间大多数事情,大抵都是如此。如果会因为害怕而缩手,那就说明其实你并不是真正想要。”

  人人歌颂爱,赞美爱,以为它是鲜花、美馔、灵丹妙药,是一切愉悦幸福、美满欢乐代名词,但其实不是的。真正的爱面目可憎,丑陋邪恶,愤怒不堪,时时刻刻有如烈火焚身。真正的爱是明知它是痛苦与血泪却无论如何仍想得到,是明知手指会被夹住钻心万骨却仍想伸出。

  季沉漪讲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嘴角一弯,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笑什么?”盛明烨问道。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饭。我半夜饿得睡不着,想去厨房偷点吃的,被我姆妈发现,她又生气,又伤心,一边打我,一边问我以后还敢不敢,我疼得很,虽然害怕,但是实在太饿了,一面挨打一面大口吃。她打了我一会儿,又抱着我苦了,看我吃得满脸都是,只好说‘看来你是真的饿’。”

  说实话,其实并不是件多好笑的事,贫穷,饥饿,苦难,孤儿寡母,每个因素足够拼凑出半本赚尽眼泪三流煽情话本;可从季沉漪嘴里说出来,好像他真的不太在意,更不为此自苦,苦难让他煜煜发光。这当然是不对的,盛明烨心知肚明,任何人都不应该感激苦难,更不应该为它赋予什么文学上或哲学上存在的意义——可季沉漪平平淡淡地讲着,在一个平平淡淡的冬夜的冷雾里,在他吃饱喝足后,他让盛明烨联想到热气香气交织的蛋糕,小狗的肚子,刚刚晒过太阳的蓬松的被子,一切柔软、惬意、可爱的东西。

  “……以后不会了。”盛明烨说,“这次你动作很快,胆子也够大。”

  ——所以采得拒人千里盛上尉身上,最最宝贵一颗心。藏在坚硬的壳后面,不见天日,终于碰到一双不畏惧冷酷表象双手。

  季沉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没被人没来由安慰过,自然也不知道这安慰竟也能产生一种没来由的酸涩。

  盛明烨正慢条斯理地吃掉碗里最后一口面。他们聊得太久,面已经凉透了,“很好吃。”盛明烨放下筷子道,“多谢款待。”

  “……啊?”季沉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是你请我吗?”

  “你早就说过还欠我一顿宵夜,不记得了?”盛明烨盯着他,“堂堂季大老板,难道想赖账?”

  “堂堂盛大上尉,难道想赖账?”季沉漪有样学样,“再说了,我这段时间除了唱戏,还要练枪,累得很,你正好请我吃顿饭好好补一补。”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一开始说要是我能招你入伙,你愿意给我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什么都肯干?”盛明烨好笑道,“现在倒好,我叫你不但收不到学费,还得倒贴出两碗面去。”

  “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根本不会做饭。”季沉漪索性直接无赖道,“骗你的。”

  “骗我?”

  “阿宝姐教我的嘛,能诓就诓,先骗到再说。”季沉漪道,“大不了以后慢慢学。”

  盛明烨总算明白他有些时候冒出来的伶牙俐齿是学的何方神圣了。

  “——行啦,这也是骗你的。”季沉漪见他满脸无言以对,嘿嘿笑了,“一顿宵夜我还是请得起的。”

  “听上去季大老板生意不错?”

  “一般一般。”季沉漪谦虚道,“也就是座儿多了点,票贵了点,工钱加了点而已。”

  盛明烨却知道这可不只是“点”,季沉漪的大名连他呆在不是票友的圈子里也隐隐有所耳闻。

  而这距离他有一次登台仅仅月余,沪城向来如此,只要出了头,借着风势,一夜之间就能翻身到万人之巅。人们爱捧,爱凑热闹,爱造神,更爱看跌落神台。

  “岂止一般。”盛明烨答道,“场场都一票难求,加两倍票钱都难买。”

  季沉漪有一搭没一搭,用筷子在空碗里戳来戳去,眼神飘忽道,“……我不是说了能给你留座吗,你又不来。”

  这听起来几乎是直白到摆在面前的撒娇与抱怨了。

  “谁说我没来?”他没想到的是盛明烨笑了笑,淡淡道,“大前天唱的是夜奔,大大前天是《金玉奴》,你文师兄作的配;再往前一场是《红鬓烈马》……那天好热闹,何部长、叶总督、李特派员,全都到齐了。”

  “你怎么知道?”季沉漪傻眼,呆呆问道,“不对呀,我场场都留心看了,你没来过。”

  “我没进来。”盛明烨回答,“人太多,不方便露面,给你惹麻烦。车停到凤凰台斜巷,清净,刚好听得见。”

  小巷悠长寂寥,夜灯初上时更是几乎无人光顾,他斜靠青砖墙,锣鼓声响里,想象季沉漪在另一旁,华服黛妆,鬓影衣香,是怎样一番热闹开唱。

  季沉漪愣了几秒,含糊道,“你站在外面干嘛?那么冷。”

  “没事,我穿得厚。”盛明烨不以为意,“天天在军部憋着,也正好来透透气。开始我只是怕上次那个戚老板怀恨在心,故意去砸你的场子,现在看来季大老板能自己独当一面,不需要我再操心了。”

  “还是要的。”季沉漪小声道,“不然下次,你上包厢来吧?不会有很多人看见的。”

  “……好。”

  “咳咳,咳咳。”老庄头实在听不下去,一人附送一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来赶人走,“说完了没有?我还要做生意呢,吃饱了自己回家去聊。”

  “欸。”季沉漪笑嘻嘻应了,掏了钱,“庄叔,给你。”

  “哟,季家小子出息了啊,现在成角儿了。”老庄头自然不跟钱过不去,缓和了脸色,“不赊账?”

  “不了,今天我请客。”季沉漪说,“贵客。”

  贵客盛明烨花了大半晚的时间才从芦月桥走出来,这一片地方自有她奇妙的魅力,车夫、小贩、卸货工人、下班的女佣、准备上钟的仆妇,来来往往,聚在这里解决一餐温饱,话不多,坐下吃完,歇一会儿,也就走了,腾腾的烟火气,笼罩着沪城底层疲倦、麻木、勤劳、寻找一丝慰藉的人们。

  “送你回凤凰台?”盛明烨看着他,“我去把车开过来。”

  季沉漪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犹豫半晌,问道,“我要回去看看我姆妈。你要不要……你想不想一起去?”

  “好。”

  “我姆妈身体不太好。”季沉漪略带苦涩道,“我平时都不怎么敢回去看她,尤其是这一年,只能托住在附近的叔伯阿姨每天多过去陪陪她。”

  “去过医院了吗?”

  “去过了,医生说没什么好办法。”季沉漪叹气,“他说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吃药也只能控制着,治不好。”

  其实盛明烨在见过季沉漪第二次之后就已经查过他的背景,他知道黄大姑十多岁出头就到季府当丫鬟,接着被季府少爷收为通房,生下季沉漪,二十来岁夫家就病逝,被季家人赶出来,流落到井韵巷,一个人辛辛苦苦将季沉漪拉扯大。

  季家名头很响,但已经是三代以前的事,早随着旧王朝覆灭烟消云散。黄大姑这些年辗转过多份体力活,儿子大了,身体随着时钟齿轮转动,也像齿轮一样逐渐垮掉,错位,频繁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时间对人一视同仁地打磨摧残,有钱人拿着钱修修补补,没钱就乖乖低头吃苦。她还没等到季沉漪唱出头的这一天就彻底病得糊糊涂涂,自然也不会知道,季沉漪现在是她心心念念要捧出来的“季老板”,出了名红了场,人人口里都念“不愧是季凰声的传人”,她争了大半辈子的气,逞了二十年的强,却在面对如今姗姗来迟的成果中永远地缺席。

  季沉漪小心翼翼推开家门,并不进去,局促地站在门外,小小声叫道,“姆妈,我回来看你。”

  户内灯光昏暗,残存着一些白天帮衬的妇人们留下来的食物浑浊味道,紧接着一个略带仓皇的声音传来,“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滚,快滚出去!”

  光雾蒙蒙的,黄大姑头发散乱,头顶的吊灯把她照得更加矮小,像只摇摇欲熄的蜡烛。尽管如此,她的衣服仍算得上干净整洁,脸上除了常年病气带来的浮肿蜡黄,没有病人常见的腌臜污渍,能看出是在被人用心照顾着。

  “姆妈,我是平平。”

  “你不是平平!”黄大姑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大声道,“你是谁?平平呢?你快点走,平平马上就要回来了。”

  “姆妈,真的是我……”

  季沉漪还没迈开步子,黄大姑便尖叫起来,“滚,滚,你想干什么?!平平,平平,快来赶坏人!”

  她的嘴角和脸颊都神经性地抽动,因为恐惧而扭曲出惊骇的模样。

  季沉漪不得不停下动作,脸上是茫然又无措的神情,他必须接受,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一点一点地忘记他,记忆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从黄大姑的脑海里流走,只剩下一片贫瘠空旷的沙滩,踩上去,,会被粗粝的砂石硌得生疼。

  他还必须接受,随着病情的恶化,不止是记忆,黄大姑的一切感官,知觉,都会一点点从她身上抽离。失智症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完全在于它的结局——毕竟每个人都将到达那注定的终点,而是因为它如同一个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爱人们不断下跌,徒然地抓不住任何东西。

  几秒钟都没人说话,还是盛明烨走上来,一手替他关上门,轻轻覆上他的肩头。

  “真不好意思,我原本以为她今天会好点的。”季沉漪扬起一个难看的笑脸,“往常我这个点来她还清醒,会让我进去说会儿话。”

  所以他才想趁着黄大姑还没到彻底不认识人的时候带着盛明烨来给她看看,看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还没想清楚。

  “你娘这种病不少见。”盛明烨宽慰他道,“我见过好几例,后期护理好了,照样能享天年。”

  后一句纯粹是他瞎编的。他替盛大帅办事,接触过很多国外博士国内神医,自然知道病情来势汹汹、药石罔效。

  “我替你联系圣玛诺医院。”他想都没想便接着说,“他们有经验,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还有两位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

  “不行。”季沉漪摇了摇头,“这人情太大了,我受不起。”

  “我请你吃面可以。”他踌躇一会儿,认真道,“但这个——我不想欠你这么多。你把我卖了都还不起。”

  “谁说我是白白帮忙?”盛明烨料到他不会平白无故接受,“你来替我打工还债。”

  “打工?你家缺帮工?”

  “帮工的工资可不够。”盛明烨笑了,低声道,“我下个月要走一笔大买卖,正需要人手。怎么样,季老板,也是时候该让我验收验收教你打枪的成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