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二十八章

  为了弥补元旦夜并未大肆庆贺的遗憾,大帅府的除夕宴大摆三天,从腊月廿七开始,就有各式各样杂耍班子流水般往府里跑,整条永宁大道都铺上红绸,福字挨家挨户倒着贴,走一步能踩到三个炮竹。

  百乐门却很冷清。一来,逢年过节,再不着家的客人都得回去祭祖祭宗,是规矩;二来,不少杂工帮佣都是沪城周边人士,拿了过年钱回家探亲,是为数不多难能可贵期盼。霜姐知道下属心思,索性早早放工,让剩下无家可归的小丫头们收了红包去逛年集,嘁嘁喳喳一屋子红粉绿绮,一哄而散,朝天桥上、城隍庙、浦江边去,还不到下午五点,整座楼就空了一半。

  季沉漪提着大包小包,和看门的阿妈爷叔打个招呼,熟门熟路走上三楼。“阿宝姐,我昨天回去看我姆妈了,她说一切都好,除了有时犯糊涂,不过有卖小笼馒头的周婆婆时不时去找她打些小牌,不劳你挂心。喏,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年货,熏鱼咸肉,八宝鸭,还有你爱吃的贡竹林糕饼,我已经送过一份给羡娣姐,这些都是你的,吃不完可以分给别的姐姐们……”

  平日里服侍阿宝穿衣洗漱的女工宁儿在门口不住对他摇头使眼色,示意他小声些。她手里抱着弟娃,一见到季沉漪,黑狗的大耳朵立刻竖起来,尾巴讨好地不住摆动,杏核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发出细小的汪汪声,小爪子摩擦耸动,试图跳到他身上去。

  “我的爷,你动静可小些!”宁儿急急地将食指抵住嘴唇,对他“嘘”一声,“阿宝小姐天亮才睡下,刚起来没一会儿,又哭了。再过两天就是大年,白少肯定来,这样子,如何是好……”

  季沉漪脚步一收,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宁儿,叮嘱她送到小房间去放好,又接过雀跃不已的弟娃,捏捏它的前脚爪和秃秃小脑袋,示意自己不碍事,进了门去。

  “阿宝姐。”他叫了一声,屏风后头窸窸窣窣一阵响,谭宝禧探出头,她没梳发式,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后,也没上妆,素白一张脸,眼圈红红,眼皮肿胀。

  季沉漪将软凳拉过来坐下,把弟娃放在她脚边,小声道,“别哭了。”

  阿宝闻言,眉头一皱,又有两颗眼泪簌簌滚落下,“我知道哭没用,我就是忍不住。”

  美人落泪自有另一番美。多数是雨打颤荷、白蕊泣露,娇柔娇弱得令人心软。然而阿宝不,她哭时更多是带着怒气。

  “她那么年轻……她还那么年轻!”她咬着牙,柳眉倒竖,眼泪与愤怒把她的双眸洗得闪闪发亮,“我们本来计划得好好的,等她生下孩子,买通老妈子和护士,她就能和宋祁远走高飞,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痛处,她只觉得满心不甘与无奈,禁不住握紧拳头,往面前的桌上狠狠一锤,摆在桌面上的茶杯、水粉、口红盒、首饰盘、珐琅妆奁,随着她的动作齐齐一颤。

  弟娃急得在原地焦虑地转来转去,跟着呜呜咽咽,似乎在思考如何安慰主人。

  “小公馆现在箍得跟铁桶似的,一时半会儿了解不到具体情况。”季沉漪伸手挠挠小狗,安抚它紧张情绪,“我到附近打听过,那两天风平浪静,没什么古怪的事发生。细细姐……细细姐去世前一天,还在和秦妈说想吃橘子,让过两天给她买一些。”

  他低下头,将心头那阵酸楚忍过去。他和杜细细相交不深,是在接下帮后者逃出沪城的活之后才算真正熟识的。最记得的是跟着田三走人头那几日兵荒马乱,他吃不好睡不好,将乔装打扮的杜细细趁乱塞进一堆逃难的荒民里,杜细细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他胳膊上,悄悄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洪八常教导他,做这行不能心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雇佣关系,是生意,不讲情面。但他老是忘记教训,从杜细细到谢如卿,次次都让自己吃苦头,还总把事情搞砸。

  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干这个。季沉漪心想。

  要为人消灾,就得当断则断、心狠手辣,好多事经不起等,全靠一点时机、一点运势,一等、一犹豫,时移世易,就会崩盘。况且街头灰色行当,能接的大多数也就是凭一口气、一股劲的活儿,拖得久了,难免出岔子。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阿宝说,“自从每周与宋祁能悄悄隔窗见上一面,能在信上往来几句,她明明已经比从前开心许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的砒霜哪里来的?!”

  “我也不信细细姐是服毒自尽。”季沉漪肯定道,“只要再撑四个月,一切都柳暗花明。她没道理突然想不开。再说,小公馆人人都知道她怀有身孕,怎么可能让她接触到毒药?”

  “是有人害她。”谭宝禧斩钉截铁道,“她的肚子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才会有人痛下杀手。可怜细细……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却因此命丧黄泉。”

  她黯然道,“真可笑、真可笑……能怪谁?该怪谁?怪命么?可是命又是谁定的?”

  季沉漪无言以对,只好不断抚摸弟娃温暖的皮毛,缓解一丝涩然,“不管是谁,我们都会找出来,给细细姐报仇。”

  “眼下比我们更想找到凶手的,应当是盛连山吧。”阿宝嘲讽道,“如不是因为细细,我当真要拍手叫好,他坏事做尽,断子绝孙才是应得的。”

  但他们都明白沪城最不讲报应。杀人放火金腰带,就算这世界全完蛋,害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们也会是最后才完蛋的那一批。十年前大饥荒时的万人坟还在城外幕天席地无人收,造成饥荒的始作俑者早就全家隐居南洋,住大理石别墅喝十个菲佣端上的下午茶,金绶带银肩章的大头照还供在平政厅门口方便敬仰。

  “对了,宋祁哥呢?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窝在他的小房间里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去的时候正寻死觅活,一会儿要找白绫上吊,一会儿要找剪刀自戕,结果不小心在手上划了道小口子,就开始大惊小怪地说自己流血过多,要我替他找医生。”阿宝无不感慨道,“一开始我就和细细说过,宋祁这样的人,绝非良配,她还是一头栽进去。你呢?你前天去看他,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季沉漪默默摇了摇头。他是第一个通知宋祁噩耗的人,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应,一走进去,一股潮气混着木头的腐烂味道在空中发酵,房门口堆着散落的书本,被人翻开几页,没耐心看完,扔在地上。杜细细还在的时候,虽然是赁来的小院,总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她一走,窗台上的花颓败一片,显然是再无人有心拾掇杂务了。

  宋祁就坐在一堆凌乱的、糊着油垢的家具中间,写着《通书解说校注》的楔文,柜子上摆着几个冷却的饭盒,里面的剩饭呈出糊糊的酱色,不知忘在那里多久,走进了,酸臭的馊味扑面而来。听完季沉漪的话以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在桌前定住两秒,如梦初醒般对季沉漪说“季兄弟,请坐,请坐”,然后面无表情地去沏茶,找了两遍,发觉罐中空了很久,会买新茶填补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于是对着空茶罐哭起来。他哭的样子像个孩子,叫人不忍指责他一句不是,不论过得多么糟糕、痛苦,仍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懵懂,加上他长得小,人白净,不显年纪,文气很足,难怪让杜细细难以割舍。

  “细细,细细……是我对不住你……”他捂着脸,哭声由小变大,到最后演变成一种刺耳的干嚎。

  “他只是哭,一直哭。”季沉漪说,“颠三倒四地喊细细姐的名字,除此之外,问他别的都一概不知情。”

  谭宝禧拿指尖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没用的东西,一点都指望不上他……现在只能等着小公馆那边,看能不能从秦妈口里问出些端倪。要想溜进去估计会惹不少麻烦……你那个盛中尉呢?”

  她半眯起眼睛,“他应当很容易弄清楚前因后果,沉漪,不如你去问问他?”

  季沉漪被她的目光一扎,浑身都开始不自在,“他去沪城外面办事了……再说、再说我和他交情不怎么深……”

  “你糊弄我可以。”阿宝怀疑地从上到下将他扫视一遍,“别最后把自己也糊弄过去。你自从去年认识他以后就变得不对劲,三天两头找不到人,还常常魂不守舍——那可是盛连山的头号小弟,军部分云任务,咱们以前躲还来不及,现在倒好,不但跟他打上交道,他还给你收拾烂摊子善后;北爷的路子都能被他摆平,使馆区的医院也是他送你进去……这叫交情不深?白少对我都没这么上心呢。”

  季沉漪赶紧摆手,端出严肃拒绝面孔,“比不得比不得,白少对你真心可鉴日月可表,全沪城找不出第二个,你要星星他都不敢给月亮。”

  “得了吧,少贫嘴。”阿宝白他一眼,幽幽道,“我不过是提醒你,我们这种人,和他们不是一路的……我们这种人,赚钱,做事,走自己的道就行,你懂吗?”

  “懂。”季沉漪说,“你放心,我懂的。”

  阿宝脸上分明写着“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

  但她太了解季沉漪,在一起长大的十余年里,见过他太多次撞了南墙不回头,还故作潇洒假装不在乎地揉揉伤口,继续一根筋往前走。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无法肯定,然而季沉漪已经习惯性地接受“命运在自己身上从不会太过顺遂”和“心态放平,再坏都坏不到哪里去了”两条铁律,并在其中自得其乐形成自己十八年来之不易生活道理,傻人有傻福,她宽慰自己,况且谁不是活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看一步呢。

  于是她眨着眼睛,意有所指道,“弟娃今年四岁,换做人类年龄已经不算太年轻。可它每日开开心心,健健康康,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有你这个好主人?”季沉漪不明所以。

  “因为它没心没肺,从不跟小公狗乱跑。龙凤楼大黄、春福街二宝和娄参谋家西洋牧牛犬威风凛凛,勇猛无敌狗中一霸,弟娃一个都不中意,只把它们当玩具。”阿宝一手托着腮,宠溺地望着脚边尾巴疯狂摇动小黑狗,“不要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

  距离除夕还有一天半时间,大帅府张灯结彩,小书房内氛围却一片凝重。这是盛连山处理私人事务的地方,因此房间面积不大,说是书房,更像是建在书房内部的一间秘密会客厅。要绕过三重垂帘子的书架、两只足足五尺高二龙戏珠青花胆瓷瓶以及一张长长的暗红色软沙发,才能看见一扇小小的、通往更里面的门。及时来过很多次,何部长仍旧有种头晕脑胀的迷路感。

  他曲起手指叩了叩门,除开盛连山本人,还有叶总督和张秘书。案上的烟灰缸对了两三根吸尽的烟头,说明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

  “抱歉,抱歉,部里突然有事,耽搁了。”他连连道歉,“一接到您的电话就出发……广场前面还堵车……”

  “无碍,自己人,没那么多规矩。”盛连山没发话,张秘书立刻起身,朝他拉开一张高背椅,“快坐,我这次从东洋带了几条好雪茄回来,你试试?”

  何部长接过来,张秘书给他点了火,拿着雪茄剪裁掉茄尾,“你闻闻,是不是当时那个味儿?”

  叶总督笑道,“还是老张有心呀,咱们一起到东洋考察过了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老何你随口说的玩笑话。”

  何部长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他的头发往后梳,露出一个油亮亮、光秃秃的额头,上面的抬头纹随着烟雾舒展开,“是呀……一转眼时间就过去咯。”

  三个人又寒暄几句,直到烟灰缸被烟头堆满,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正事往往要等酝酿好时机才好摆到台面上谈。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将目光投向盛连山,这个刚刚失去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三个孩子的男人,华南真正的掌权者,这座城的无冕之王,此时面容不苟言笑,拿起面前所剩无几的烟盒,慢慢开口道,“大野那边,是指望不上了。”

  沉默。烟味的沉默。哈德门、七星和骆驼牌共同的沉默。

  盛连山知道他们都在等自己说话。

  “北边儿……老叶,有什么好消息没有?”

  叶总督摇摇头。

  “老何,朱老总那边儿呢?”

  何部长摇摇头。

  盛连山叹气,“四面都是难啃的骨头。”

  张秘书面露惭色,小声道,“怪我办事不力,没谈拢……”

  “别瞎说。”盛连山道,“谁都清楚寇人窝里现在是什么鬼德行,你和明烨已经尽力。有些是不能强求,否则反而弄巧成拙。”

  何部长“咦”了一声,“盛中尉呢,他不是和老张一起回来的?”

  “八营那边赶着练枪,我让他去盯着。八营的事有些棘手,看他能不能借此机会顺带料理。”盛连山说,“我打算趁新年调一批新人上来,东洋西洋蠢蠢欲动,北洋南洋风声鹤唳,是时候多给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历练历练。朱老总去年特意自己去西点那边挖回两个少将到炮兵营,咱们也不能落后嘛。”

  “是,盛中尉青年才俊,难得一遇,这种人才,当然要多多提拔。”张秘书道,“大帅知人善任,是我等大幸。”

  “老张,你消息不灵通啊,你们去东洋的时候调令就发下去,大年三十一过,盛中尉就变成盛上尉。”叶总督说,“你再叫中尉,可有些不礼貌。”

  张岩一愣,随即眼珠一转,笑开来,“是我落后了,哈哈,我可得备个厚礼,好好给明烨庆贺一番。”

  何部长适时插嘴道,“对了,我来之前见过巡捕房杨大队长,他说法医那边报告今早上刚出,和刘医生的并无二致,大帅您看……?”

  照理说人命案子统一归巡捕房管,然而杜细细身份特殊,上上下下的人竟没一个敢亲自问盛连山的处理意见。这事知道内情的人不算多,但也称不上少,杨队长一大早提上两瓶好酒去何部长家里遮遮掩掩地试探,巡捕房该不该插手?查不查?该怎么结案?抓不抓?要抓谁,能抓谁?对外到底该怎么说?

  盛连山闻言,脸色一沉,“让他别碰,我自会派卫官调查个水落石出,背后捣鬼的,一个都跑不掉。”

  自从盛泠然出生以后,这位神勇无敌、平均三个月换一张床榻安眠的大帅仿佛中了什么诅咒,要么就是怀孕的情人突然病故,要么是生产时难产而亡,待他步入三十岁下旬,更是再无一人腹中传来喜讯,使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克妻克子、天煞孤星命格,往灵隐寺报国寺白马寺投了好几万香火钱,天南地北的大师神婆拜了个遍,可惜不知是不是如来观音送子娘娘业务繁忙,不受人间香火收买,他的愿望一直落空。

  散了会,张秘书与何部长一道在路边朝平政厅走,两个车夫和听差在后面跟着,今晚不太冷,没有雪,车灯缓缓扫过空荡荡街边。一日后就是除夕,商铺陆陆续续关门,虽然新年的装饰一个不落地挂着,却没有多少人气,倒比之前更冷清些。

  “小公馆这次的事,实在是蹊跷得紧。”张秘书说,“大帅吩咐不得谣传,唉,哪里瞒得住……不说那门口周边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光是守在里面的老妈子和厨子花匠加起来就得八九个,我看是不太好查。”

  何部长点点头,表示同意,“还有,我听说大帅默许让杜小姐和百乐门的阿宝小姐每周通一次信,其中隐患大着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密谋?虽说有专人过眼检查,不过情报科的那些小子,对这种事能上多少心?这阿宝小姐仗着有白少撑腰,甩过大帅脸子,不得不防,不得不防……”

  张秘书接话道,“当时那杜小姐,你是没瞧见,情况着实不好,眼见着人就挺不过来,刘医生也说一切以稳住她为先,大帅有多信任刘医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哦,通信这法子还是盛中尉——盛上尉——想出来的,你说大帅该不会迁怒他吧?”

  何部长侧着头琢磨了一会儿,“现在也没证据表明这杜小姐去世就和信有关系啊,不能吧,不然盛明烨还能不降反升?老张,我说真的,这么多年,你见过大帅如此器重过谁没有?虽说现在是用人之际,就可着这么一个人用,是不是多少有点儿反常啊?”

  “谁说不是呢,你知道我上次听老赵他们背后是怎么议论的?”张岩窃笑道,“大帅南征北战,手上人命太多,所以命硬,命盘中不带子孙福气,受大师指点,把盛上尉给出去,骗过菩萨佛祖的眼睛……你信不信?”

  “你是说……盛明烨是大帅的亲生儿子?”何部长搔了搔头,“可是我跟着大帅少说二十来年,没觉出这里面的蛛丝马迹啊。”

  “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嘛,是不是真的,哪有那么重要?”张岩说,“重要的是大帅看重他,这才是比黄金还真、还贵重。只要大帅乐意,别说一个怀着还不知道是儿子女儿的杜小姐了,盛明烨要他的帅印他都能给。”

  “你还真别提,升上去以后才是麻烦的开始呢——老话怎么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一枝独秀,难上加难。咱们还是,按兵不动,静虚观之,顺势而为。”

  “势比人强——老张,不愧是你。”

  “那么年轻,那种出身,也不知能不能服众。”何部长忧心忡忡,“晋上尉——还不到二十六——啧啧,按规矩,中尉以上再晋升,要亲自上塔楼插旗,爬尺竿亮军区大灯,往年谁注重这事儿啊。”

  “老何,你当时是怎么展旗的来着?”

  何部长嗤笑道,“我么,哈哈,自然是塞钱给撞钟的小和尚,让他替我办的。是在洛阳吧?那会子天天打乱仗,哪会在意这些虚节,老赵是找守塔那老头,老叶就更离谱了,头天晚上跟着加灯油的上去了,提前安排得明明白白,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嘿,他在旗杆下面呼呼大睡呢!”

  “这次恰好在大年初一——大帅应当不是故意的吧?不过,这么大的日子,要是不去,恐怕有些老人背地里都有微词。”

  “是,难办……”

  两个人闲聊着转过街角,前边一家卖小食的南货店门口,有人笑意盈盈唤道,“立铭。”

  何部长一听,眼睛一亮,嘴角挂上笑意,腰站直了,连步子都忍不住迈得大了些,朝那人走去。张岩稀奇,立铭并不是何部长的名字,而是他的号。他是旧世家望族出生,号是前朝一品大员亲取,只有老家人爱这么叫。自他追随盛连山起,熟悉的叫“老何”,不熟悉的叫“何部长”,叫得他头发白了、皱纹密了,立铭这个称呼,张岩几乎没有再听到过。

  “来,我介绍一下,寅衍,这是大帅秘书处处长,军总办的张秘书;老张啊,这是戚老板,春风戏院的台柱子,去年那出《贵妃醉酒》你听过吧?杨贵妃就是戚老板唱的,那真是、真是,尽得其味啊。”何部长一脸喜气洋洋,往戚寅衍身旁一站,像个迟到二十年终于掀开红盖头的新郎。

  “戚老板,久仰久仰。”张岩心底暗暗发笑,何部长爱捧坤伶是出了名的,谁想到去年开始忽然转了性,一颗心都扑到戚寅衍身上,不仅夜夜去春风戏院报道,如今把人捧到手后更是毫不避讳,他原来在小花街的房子里还养了一对舞女姐妹花,戚寅衍一点头,姐妹花被连夜扫地出门,收拾东西的时间都不宽容几天,还是屋子里的下人看不过眼帮着打点,这才算是勉强没有流落街头。何部长毫不怜香惜玉的名头一时之间传遍沪上内帷,连带着让戚寅衍的身份变得水涨船高。何夫人银牙咬碎,气急败坏在家上演全武行,奈何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无甚办法,只得随他去,每日和小姐妹赏花打牌,权当听不到看不到外面这一双笑话。

  “不敢当,张秘书好。”戚寅衍比张岩想象中年轻不少,伸出手,与他落落大方地一握,一双眼左挑右望,眼尾飞扬入鬓,与何部长的笑脸一对上,暧暧昧昧地缠上去,毫不在意四周的人。

  “不是让你先回去吗,何必在这里等我?”何部长轻言细语,宛如一个初初堕入爱河。浑身遭浇个透彻的莽撞男孩,“啊呀”着解下自己的开司米围巾,缠到戚寅衍脖颈间,心疼道,“我待会儿自会坐车回来,你身子弱,经不得寒气,冻出毛病怎么办?”

  戚寅衍低着脸冲他柔柔一笑,任由他一双手在自己身上乱动,提起一只棕红木盒,“你说过最爱吃这家店的醉鸡和糟鱼,怕他们过了午夜要关门,先来买好。”

  他唱小旦闻名,嗓子本就更婉转动听,被刻意一压,如丝如缎,比酒还让人沉醉。

  “你真是、真是,”何部长大受感动,恨不得当场就执起他的手唱一出《蝶恋》,旁若无人地表白忠心,“若是为这点小事叫你受凉,我怎生过意得去?你这不是摧我的心肝吗?”

  他二人一个玉长挺立、眉目俊俏,正是青春风华,一个矮胖敦实、年过不惑、浑身酒糟味,矮胖的那个努力伸长手臂、试图揽住高瘦的那个,讲话文绉绉、黏糊糊,很是滑稽可笑,宛如一幕文丑戏。

  张岩险些就笑出声,咳了两下掩饰过去,开口道,“老何好口福啊,这家南货店老板祖上三代都做腌卤货,醉鸡和糟鱼是招牌,龙凤楼都比不上。”

  何部长似乎这才恍然意识到他还没走,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张,择日不如撞日,不然你也到寒舍小酌几杯,咱们来个彻夜长谈?”

  就连这句话他都不忘带上戚寅衍,拍拍后者的小臂道,“口福虽不假,戚老板新排一出大戏,还没亮过相,刚好今晚咱俩先饱个耳福,岂不是美上加美?”

  他一张元宵似的芝麻馅白糯米面圆脸明晃晃圆滚滚地笑着,下巴上的肉褶层层叠叠,跟戚寅衍清瘦如削的下颌放在一起,更是惨不忍睹。

  “我真想蹭你的福气,可惜不巧得很,今天还约了人谈新报的刊发呢。”张秘书哪会当那没眼力电灯泡,将左手往眼前一伸右手,指尖点点腕上的金表,表示自己时间不多,“你是内行人,知道现在学生工人最爱受那些无知分子煽动,马虎不得。行啦,我就不去叨扰你的良宵,戚老板,回见!”

  “哪里,张秘书贵人多忙,得空了请一定赏脸,我好略备薄酒,补上一回招待。”戚寅衍就是一张温温柔柔的笑脸,“明日大帅府除夕大宴,凤凰台的谭班主递了帖子,邀我再唱《贵妃醉酒》,您一定得指教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