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二十七章

  “现在不是三十年前,盛君。”

  大野紧紧皱着眉头,国字脸的下颌咬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角,暗示着他的隐忍用力,“我理解你们的立场,希望盛大帅也能理解我。”

  盛明烨低头喝了口茶,不轻不重地将茶杯放回木几上,“如果还是三十年前,我们不会在这里谈话。”

  他复又抬头,望着窗外的樱花。夜樱在窗下的灯光里犹如一树粉雪,花瓣重叠,煞是可爱。

  “这是八重樱吧?”他问道。

  “是的。”大野回答说,“在奈良的温室中培育而成,为了迎接盛君你们,昨天才移栽到本院中。”

  “我没记错的话,八重樱应当在三月末才开花?多亏如今温室内精妙栽种技术,才得以让我在冷夜中一赏难得一见美景。”盛明烨颔首道,“足以得见环境与时宜,能决定何时发芽开花,甚至何时结果。大野先生,时代不同,解决的方式自然不会再与从前相同。否则不单单看不到花,说不定连树都会枯死。”

  “盛君是在威胁我?”

  “自然不敢。”盛明烨道,“大帅说一不二,绝不会与寇勾结。”

  大野苦笑,“你们有一句谚语,叫‘一朝天子一朝臣’,盛君,莫说别国,你们自己南北上下有多少天子、多少臣民?我朝内部风起云涌,我相信盛君也有所耳闻,很多事情我已做不了主。甚至这次除了约见你和张君,陛下还另派人往北边去;就算我仍想和大帅结盟,恐怕心有余,力不足。”

  “还得多谢您这次约见,否则大帅将很是被动。”

  “是你们,总好过别人。”大野略生硬地说,“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做的吗?”

  盛明烨摇头,“大帅不可能让步。”

  大野沉默半晌,有些失望地点点头,“了解。那么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起身,微微一鞠躬,“盛君,你与张君不远万里而来,准备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他拉开折门,退出去,夜风吹拂,那株花费千辛万苦才在寒冬里怒放的八重樱抖擞身姿,几瓣樱花飘到盛明烨肩上。

  “你觉得大野老小子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张秘书坐在门口的团垫上,神色半信半疑,“虽说他是大帅的老朋友,又在沪京两地上了这么多年的书,但是老话说得好,非我族类……”

  “大野本人倒不很重要。”盛明烨说,“他的态度发生如此大转变,寇人内部必然新势力上位,这种时候,正是外扩内吞好时机。”

  张秘书叹了口气,“大帅好不容易在沪城安生几年,我看又要不太平咯。”

  “和平本就是稀奇东西。”盛明烨自嘲般笑了一笑,“没人想打仗,可不打仗,怎么重新洗牌?怎么多捞几笔?”

  “天日昭昭,可惜青天之下,人人自危。”张秘书捂着嘴咳嗽两声,“照我说,盛中尉,咱们还是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盛明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答道,“我们和大帅同在一条船上,船沉了,不过是先溺死和后溺死的区别而已。与寇人或洋人谋皮,绝不会有好下场,无异于自断后路。”

  张岩龇着牙“嘿嘿”地笑道,“我倒不觉得大帅真的有多依赖咱们,明烨啊,实话跟你说了吧,是我们,还是别人,究竟能有多少区别?大帅需要人给他办事,凑巧是我们罢了。他的堂皇之词,听听就得,你还真信啊?”

  盛明烨弯了弯腰,把那些开得极盛的樱花瓣从自己身上挥去,“张秘书,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张岩笑意没变,人却沉默了。

  “我不后悔。”盛明烨说,“我从不后悔。谈后悔没有用,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自己选的。”

  “要是选错了呢?”

  “你选错过吗?”

  “……没有。”张岩说,“没有。选错了,可就不在这儿了。”

  “最终大家都是一样的。”盛明烨说,“早就无法回头。”

  沾过他手的血最终也沾到了所有人手上。最终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是同一类人,行同一条路,坐同一条船,要沉,也沉到同一个深渊。

  “盛中尉,以你的本事,合该去更大的天地。”张岩说,“要是有机会,你愿不愿意?”

  “说来你可能不大相信。”盛明烨答道,“我并没有什么太大野心。”

  “一开始,我其实就是想……就想多赚点钱,能吃得饱,穿得暖,不受人欺负。”他说,“但我没想到,这已经算是某种奢望。”

  “我认识你多久了?”张岩突然问道,“五年,不,有六年了吧?”

  “五年半。”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张岩感慨道,“一晃眼,监狱里头来劝我跟着大帅做事的年轻小伙子,都成长成沪城的半壁江山了。”

  “哪的话。”盛明烨淡淡笑着摇头,“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你可别妄自菲薄。”张岩哈哈大笑,“有的营都在背后偷偷叫你‘少帅’咯,明烨啊,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吗?”

  他捶了捶腿,站起身,“我回我的房间,咱们后天下午启程,这次事儿办得快,没准回去还赶得上除夕,能去大帅府听一耳朵大戏。”

  令盛明烨意外的是,张岩没有关上门,进来了另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人。

  “盛中尉,久仰久仰。”那人语气很殷切,面孔却藏在宽大的眼镜后面,“在下乃大野先生临时聘请的翻译员……这是为您奉上的礼物,您远道而来,请让敝方略尽地主之谊。”

  他左手一摆,手腕上的金表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盛明烨还未来得及辨清,一名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就踩着木屐缓缓走入,朝他盈盈一拜。

  “到开船之前,请您尽情享受。”翻译员扶了扶眼镜,“敝方会承担您一切开支,有什么需要,您尽管提,不打扰您了。”

  这间和室并不很大,女人一进来,身上的香水味就盈满了盛明烨的鼻尖。她来到榻榻米前,一截粉脖子柔顺而温驯地低垂着,发髻梳得像一朵未开的花苞。

  “盛君。”她说的是汉话,湖的眉水的眼,标标准准地朝盛明烨行了屈膝礼,“我叫和子,这两日由我来伺候您。”

  东洋的雪下得细碎,不似沪城,漫天盖地一片宁洁的白。雪光映在和子的脸上,映出她嘴角一个轻若无物的笑。盛明烨认得那种笑容,乖巧的、婉约的,意味着“不会做出任何反抗与拒绝”。好似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物品,屏上绣的绢花、梁上雕的雀尾,同一种装饰性的、功能性的无生机美丽。

  盛明烨对东洋流行待客风气早有耳闻,这两年他来过不下十次,每次都身怀秘令,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从未仔细体会过其中奥义,如今总算知道张秘书出行前挤眉弄眼对他说“东洋温柔乡可不比北平八大胡同差”是何用意。

  和子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作,不解其意,便款款上前想挽他的胳膊,“夜深了,我替盛君宽衣……”

  “不必。”盛明烨手一抽,硬邦邦地躲开,“你出去吧,我用不着人伺候。”

  和子抬头,愣了两秒,两只长长的丹凤眼睛一挑立刻盈出泪水,梨花带雨啜泣道,“和子初来乍到,不懂盛君喜好,请盛君大人有大量……”

  她的和服里面只有一件薄薄内衬,两条细细的带子系着,这么一哭,软语呢哝,楚楚动人,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不习惯晚上有人在旁边。”可惜盛明烨见过太多类似场面,丝毫不怜香惜玉,“请你出去。”

  他话讲得客客气气,不容拒绝。

  和子手足无措跪坐在原地,她是京都院头牌,向来只有男人求她,没有她求男人,偶尔推拒也是欲迎还拒,增加高阶军官们最爱风尘场里趣味。大野叮嘱过盛中尉不是一般人,大帅左膀右臂,沪城里一人之下,这是至关重要生意,她赔不起。

  “好的。”她偏过头,“那我白天再来,请您好好休息。”

  和子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盛明烨拉开纱门,她已经将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端着一盘式样精致的和果子在台阶下坐着。除了她以外,还有揽着两个学生模样女子的张秘书和前一日不请自来的翻译官,正一面喝茶一面惬意地聊天。

  “盛中尉,醒啦?”张秘书招呼道,“来尝尝今年的新茶!”

  两个扎着相同的长辫子的肤白红唇女孩一左一右笑嘻嘻地靠在他怀里,用略带生硬的官话朝盛明烨问好。

  看来他的确是受到更热情对待的那个。起码和子的汉语说得流利如同天生。

  他懒得寒暄,问道,“后天什么时候的船?”

  “下午两点。”张秘书没接话,倒是那个年轻的翻译官开口道,“盛中尉如此归心似箭,是嫌敝方招待不周?”

  “和子桑。”他推推眼镜,对和子开玩笑似的道,“看来你不够用心啊。”

  和子双手一软,托盘差点摔到地上,她慌乱地跪好,细声细气道,“都是我不好……”

  “跟她没有关系。”盛明烨说,“我不习惯而已。”

  “习惯习惯,习久成惯。盛中尉试也不试试,自然不会习惯。”翻译官笑吟吟的,“况且有盛中尉这样的青年才俊当恩客,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和子桑,你说对吗?”

  “是,您说得对。”和子只是把头埋得更低,附和道。

  美貌令她的温顺显得更加可悲。

  “通常来讲,只有两种人会拒绝我们京都院引以为豪的枝头解语花。”翻译官轻笑道,“要么是早就心有所属,要么是没能投其所好。盛中尉既没有家室妻儿,又没有红颜知己,莫非是第二种?”

  他愉快地说道,“今晚是不是换个歌舞伎来,就能敲开盛中尉的门了?您大可以放心,来敝地的客人从没有失望而归的……不论您是想要干净的孩子还是上年纪的男伶,咱们都有……”

  另一旁的和子眼睛含着泪,颤颤巍巍地将一杯梅子茶递上来。

  盛明烨接过,却没有喝,放在手心上。茶盏很小,镂成四叠花瓣样式,托在指尖,很有一种玲珑的静谧,“劳你们费心。难怪一听说要来东洋,部里都争先恐后地自荐。”

  他似笑非笑,“不过凡事讲规矩,出门在外,不敢放肆,失礼是小,误了大帅的事就是大罪。”他屈起手指,敲敲桌子,“这次本就是为和谈而来,多亏大野先生果断,才早早定下归期,不知是否能赶上除夕宴已经是需要向大帅告罪的了,哪好再寻欢作乐?”

  张岩原本不想插嘴,听到这里心里也兜兜转转好几圈,和稀泥道,“别看明烨年轻,骨子里是个老派人,正经得很,沪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不沾这些,难怪大帅这么倚重呢,哪能像我们似的?”

  他故意捻起一枚豆沙馅儿的羊羹吃了,朝和子大笑道,“和子小姐,我听说京都院人人都身怀绝艺,不知道能不能赏个脸,给我们助助兴?就这样寡着喝茶,多没意思!”

  他执着右边女郎一只柔弱无骨的白手,夸张地握了一握,“如此好的樱花,可不能浪费!”

  和子慌忙擦擦泪痕,深深一鞠,不到片刻就唤来另外两位乐伎摆好琴架,就着三弦浅浅淡淡的曲调,从《万叶集》中拣了一支短歌来唱。

  “你之前见过那翻译官?”等到晚饭后,张岩半眯着眼,压低声音问他,“我怎么觉得他优点针对你?”

  “从没见过。”

  “我听大野叫他‘少君’,不知道是名号还是字,想来想去也没这个人。”张岩晃晃脑袋,“真是怪事,之前来的接待员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个个礼貌有加,这个年轻人,稀奇。”

  “诶你说——”他那被清酒清茶和肌肤清香浸泡一整天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这人是和子小姐的相好,所以才看不惯你吧?不对,和子那可是京都院里的头牌,恩客众多,难不成是看你英俊有为,才对你格外嫉妒?”

  盛明烨耸肩,“随他去吧,反正明日登船以后,此地之事就与你我无关了。”

  张岩闷闷地窃笑道,“对极对极,我可得抓紧时间,及时行乐。”

  他一面摇头晃脑地往自己房间走一面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呐,须尽欢……盛中尉,我看和子小姐对你可谓是青眼有加,何不也尽欢一场,才不枉这千里奔赴,樱花胜雪啊,哈哈哈。”

  他走到廊下,果然看见和子换了一身淡绿色的裙装等候在门外,不着披肩外套,整个人站成一株娉婷水仙,葱葱茏茏。

  雪下得大了,步子稍微走得慢一些,身后的脚步就会被新落下的纯白覆盖住。盛明烨想,人生如雪地鸿泥,最终都归于寂静无痕。

  他在窗前站了良久,和子便也在窗下等了良久,她没撑伞,雪花落了满身,融成一粒粒细小的水珠,将她的裙摆渐渐濡湿。

  “你回去。”盛明烨说,“不要等了。”

  和子固执地摇摇头,两片形状姣好嘴唇紧紧抿住,眼中蓦地浮上一层水汽。

  “请您……请您……”

  她冻得瑟瑟的,嘴唇颤抖,缓了一会儿才接着把话补全,“最后一夜,请您至少让我留在这里。”

  “不出三个小时,你就会在雪地里冻成冰雕。”

  “我没有办法。”和子苦苦哀求,“如果我今晚退出这个院子,就会被卖到吉原去,我的两个朋友都死在哪里……盛君,求您……”

  “进来吧。”盛明烨沉默了一会儿,松口道。

  和子大喜过望,连连鞠躬道谢,进门后又周道地替他点香铺床,打理茶具。

  盛明烨并不看她,转身便走。

  “您要去哪里?”和子在他身后怯怯地问,“缺什么东西,我去替您置办。”

  “你在这里休息,我去隔壁房里睡。这间院子三间客房,张秘书今晚有人作伴,他不会多嘴的。”

  他说完,没听到和子作答;再一看,后者眼泪潸潸,正无声地哀哭。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其实也不懂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但会道歉总归比不会的人生活得容易一点。她猜想自己的作用和摆在一旁的瓷花瓶,案上的枯山水盆景,门外高价移栽的樱花树相差无几;或许更重要一些,不过大体上都是类似的,人们喜爱美丽,愿意为供养美丽付出一些金钱精力,可绝不会对她抱有除了器物式的美丽以外的情感价值的。

  “无论是谁这样教导你,或是让你这样相信……”然而她从未想过盛明烨会如此说道,“你记住,你见过的所有人,不管是大野,还是张岩,还是我,都不比你高贵。”

  他短促地顿了一下,“所以你不用跟我道歉。即便真的有人有错,也绝不会是你。”

  “我不明白。”和子回答,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我不明白,盛君……请您别和我说这些。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盛明烨面无表情,显得有些疲惫,“可能是因为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

  夜色深沉,和子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一想到他们今后再不相逢,反而释然很多,她擦了擦眼泪,点点头,“乱世桃花逐水流,盛君,请您多珍重。”

  “我很羡慕他。”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谁?”

  “您眼中的那个人。”她说,“别急着否认,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尤其是对男人。”

  “是吗?”盛明烨并没有如她所想一般开始夸夸其谈,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似乎想起了什么很有趣、很放松的事情,嘴角不经意地微微往上一弯。

  于是和子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如既往地准确。

  “聊聊别的吧。”盛明烨转开话题道,“你是东洋人?”

  “我父亲是东洋人。”和子说,“去北平念书时认识了我母亲,然后有了我。他一开始不肯认我,我在北平长到十岁,没见过他面,只每年寄钱和照片来。有一年冬天,我母亲唱戏时不小心踩空,从台上跌下来,摔到脑袋,死了,我没有办法,按信上的地址辗转来到东洋,才知道原来我父亲有家有室,姬妾成群,根本不愿见我。”

  她垂下眼睫,“再后来认识大野先生,他说我会汉话,通曲艺,到吉原去可惜,就介绍我在京都院安身。”

  “你会唱戏?”

  “只会一些。小时候跟着我母亲学的,不很好。”

  盛明烨心下一动,不由自主地问道,“你会唱《水漫金山》吗?”

  “我还没学到这一出,母亲就死了。”和子羞赧道,很快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唱《游园惊梦》,盛君想听么?”

  她急急地坐直身体,静一静,清清嗓子,起了腔。她没给盛明烨拒绝的机会,像是想竭力表现出自己尚有美貌之外的锦上添花用处:盛明烨不要她伺候过夜,不要她宽衣解带,更不要她风情万种,一个什么都不要的男人让她觉得新奇又恐惧。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她唱得认真,没有胡琴锣鼓,照样一板一眼,毫不敷衍,即使只对着一间盏灯幽幽的屋子,一个心里眼里都没有她的不合格听众。盛明烨其实听过这一段很多遍,毕竟这出戏实在是太过有名,从不同的名伶名旦小角票友嘴里唱了几百年,有时盛连山在戏园子里喝醉了,兴头上来,也尖着嗓子票上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纵使是盛明烨这般从前对梨园行当不感兴趣的门外汉,对最有名的几句亦是耳熟能详。这么多年,他自诩强大、理智、冷酷到无谓的地步,仍然意识到自己在走上一条从未想过道路。他向来不碰所有未知的东西,毒品、女人、梦想、爱,总是尝起来过于美好而让人不知不觉失控。他害怕。

  害怕极了。

  但现在更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害怕其实来源于渴望。不是面对屠刀、枪口、炮弹,而是一个人在面对自己想到的东西时,本能中的恐惧。他清楚地知道真正的渴望会带来恐惧,因为失去是人们的宿命。

  他的剪不断理还乱,他的借春不看不听闷无端,催花催柳,在大洋彼岸,如一只刚长出牙齿幼兽,啃噬心关。

  盛明烨到底没有听完一整出。趁和子到内室倒水的空隙,他悄悄拉开门,歇到另外一间房里。他没有点灯,雪光映在窗沿下,一地清亮岑寂。令他意外的是,原本该彻夜笙歌的张秘书房里竟也安安静静,他以为是张岩同两个东洋女郎早早睡下,谁知后半夜院外才响起车轮声,随后张秘书蹑手蹑脚回到房中,女郎们也不知踪影。

  盛明烨一整夜没有合眼,看着窗纸上的雪光逐渐变淡,淡成一抹银白,又转成鱼肚白,随后上跃,再上跃,清晨凉爽冷冽的微芒跃到床头,太阳升起来,朝霞满天,云层舒展,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们在码头上和大野一行人告别。双方的人都格外热情、亲切,将手握了又握,甚至拍着肩头说“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下次一定再来,好好观赏三月的春樱!”

  就像几天前无数次的会议与谈判上的矛盾争执都不存在似的。

  和子不在,翻译官也不在,甚至连院内那株樱花也在他们离开一小时后就被挖走了。

  盛明烨登上渡轮,汽笛长鸣,在原地挥手的大野渐渐成为视线中的一个小点,小点渐渐消失不见。迎他回沪的猛子这时才上前两步,迟疑道,“中尉……”

  “怎么了?”

  “中午刚接到大海哥的线报。”猛子愁容满面,“……杜小姐死了。”

  “杜小姐?”盛明烨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有了最不详的猜想,“哪个杜小姐?”

  “杜小姐,杜细细。”猛子说,“吃了砒霜,连同大帅的孩子,一尸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