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二十六章

  因为和盛明烨偷偷溜出去放了烟花,季沉漪在接下来的三天内遭到阿斐恨铁不成钢好几顿骂。原本说好帮他在前面顶着的盛中尉出尔反尔,次日就带人坐船远渡东洋,毫无义气地留他一个人面对医生护士轮番轰炸。

  “好阿斐,阿斐女侠,阿斐姐姐,我真的知道错。”季沉漪双手合十,一脸真诚,“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背着你偷跑,你就去跟劳伦夫人说一声,免了今天下午的讲经吧。什么耶稣基督抹大拿,犹大福音玛利亚,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就是去花园放了个烟花,罪不至此,真的,罪不至此。”

  阿斐气哼哼的,脸颊鼓鼓,噼里啪啦数落道,“还不是因为你擅自行动,你知道我回来找不到你有多担心吗?万一你被坏人绑架了怎么办?”

  季沉漪很想说沪城不是南洋,绑匪闯进医院绑人的事只有在大剧院黑白电影里才会上演,但眼下阿斐余怒未消,他还是乖乖地把话吞回去。

  “你别想我在网开一面。”阿斐绷着脸说,“不是嫌闷吗,去圣堂听听圣经故事,有趣得很。”

  季沉漪面如菜色,虽说经由弗兰基医生善心大发允许他不用再坐轮椅,不必再像个腿被打断耄耋老人,不过由于阿斐一时急上心头,冲出大门口带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十多个帮手掘地三尺到处叫他名字,搞得全医院上上下下都偷笑他是个不省心贪玩病人,不止自己偷跑,还大冬天到花园冒着露水放烟花,沦为护士们口中需要好好教育一番修身怡情养伤养病重要性反面教材。

  “我现在就是全医院的笑柄。”季沉漪一脸郁悴,蔫蔫地跟在阿斐身后往外走,“昨天劳伦夫人过来好一通训我,连一起听故事的小朋友都在笑。”

  “就算要笑……”他委屈巴巴的,“……也不应该只笑我一个人。”

  无奈另一位主角早早料到后果,乘坐医院专车连夜偷跑,现在已身在南洋北洋东洋哪块区域,没人讲得清。季沉漪只能怪那夜烟花太美,迷惑住他眼睛,顽石也动心。

  阿斐在前面蹦蹦跶跶,他在后面拖着脚步,医院走廊空空荡荡,落下午后苍白阳光,一扇扇窗影走过,眼看就要走入礼堂。

  “等等等等!”

  季沉漪突然收住脚步,一扯阿斐衣摆,侧过身体,藏在镂空巨型圣母送子画像背后,伸出头紧张兮兮观望。

  “干嘛?!”阿斐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而看他一脸严肃,不得不配合地压低嗓门,“你看到谁啦?你老爸还是你老母?还是追你债的债主?”

  季沉漪白她一眼,“我老爸早死啦,拜托。”转而摸摸下巴,疑惑地自言自语,“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斐跟着他伸出半张小脸查探,看到不远处树荫下站着一名文质彬彬年轻男人,打扮普通,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嘴里念念有词,在原地焦虑地踱来踱去,像在等什么人。

  “谁啊?”阿斐皱眉,“你认识?”

  “认识——不止认识。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我那位朋友,杜小姐?”季沉漪说,“这就是她未婚夫——前未婚夫,宋祁。”

  阿斐最烦儿女情长你侬我侬眼泪汪汪戏码,收音机里听到说书人讲司马相如凤求凰都恨不得能按快进键,想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讲的是谁,“哦,那对苦命小鸳鸯,就是他啊?”

  她又伸出头去,虚起眼睛仔细检阅镜片下五官,点评道,“长得一般嘛——啧,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穿得跟学生似的。”

  “他就是学生,不知道今年毕业没有。”

  “是嘛,还得靠自己女朋友跳舞养他。”阿斐很是不屑,又搬出她老一套,阅尽千帆故作老成腔调,“我看那位杜小姐是被猪油蒙心,这种靠女人养的小白脸,我见多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没担当的,为他?不值得。”

  “难道他生病了?那也不应该来这儿啊。”季沉漪奇怪道,“他连学费都是杜姐姐给的,怎么会来这种医院?”

  “说不定是来看朋友呢。”

  “不太像。”季沉漪摇摇头,“宋祁这个人——特别沉闷,没什么交好的朋友。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就独来独往,就连去百乐门,也是之前他的同学故意跟他打赌,为了看他笑话……才会遇见杜姐姐的。他家里人丁少,虽说有几家远房亲戚在沪城,平时不怎么联系;这次和杜姐姐通信往来的主意,都是阿宝姐私底下劝了好几次才说动他。”

  阿斐听完,更是嗤笑,“风尘女子最容易对这种文弱男子心生怜爱,果然不假。无情最是读书人,我看杜小姐一片痴心算是错付了。”

  正说着,却见宋祁抬头左顾右盼一番,走到一间门里去,不见了踪迹。

  “那是哪里?”季沉漪努力眯起眼睛,想看清门牌上的字。

  “配药房。”阿斐说,“前边一排都是药方,我去过几次,跟劳伦夫人拿你的药。”

  “莫非他真的生病了?”季沉漪摸了摸嘴唇,“怎么突然有钱来这里看医生拿药?”

  “你管那么多呢,他是杜小姐的情人,又不是你的。”阿斐说,“你要真想知道,直接上去问不就好了?”

  “不行,他看上去不想被人撞见……”季沉漪仔细一想,大吃一惊,“他不会在偷药去倒卖吧?!”

  阿斐倒是来了点兴致,“哦?问问他想不想来给我做事,我这边刚好还差几个熟手……算了算了。”

  她话锋一转,“连你都能发现他不对劲,没前途。劝他趁早转行,不然肯定被抓。”

  季沉漪满肚子问号,但他一不能当面质问宋祁,二不能立马出院去和谭宝禧互通有无,不得不沉住气接受劳伦夫人今日神爱世人感恩教育,等到夕阳西下,他听得昏昏沉沉、一脑袋复杂西洋人名出来,宋祁早被他忘到爪哇国去。

  在圣诺玛医院养病的日子真心不赖,再加上他的伤好了七七八八,终于被恩准每日可以出门走走逛逛,不至于憋在病床上看天花板发呆;虽说还不能像从前一样练功摆工架,比起两周前关禁闭一般的生活,季沉漪已经心满意足。心情一放松,时间便过得格外快,到劳伦夫人捧着他的衣服说“季朋友,恭喜你可以出院”,季沉漪在意识到不知不觉,快一个月就在眨眼中过去了。

  他的衣服是刚进医院就被换下的,因为在泥土上滚了几圈,又在拳脚中好一番历练,又破又烂,混着血迹与灰尘,几乎没法看。如今经过巧手妇人缝缝补补、清洗晾晒,不仅焕然一新,里面还多出一件全新绒线夹袄。

  “这件不是我的。”季沉漪用指尖摸摸暖和的绒面,侧过头道,“是不是和别人的弄混了?”

  “不是错,就是你的。”劳伦夫人抿嘴一笑,“是盛朋友特地告诉我,你出院时快到除夕,天气肯定冷,让我替你多准备一件热热的衣服。”

  她的形容词用得既错又对,季沉漪只觉得身上一阵暖意涌来,的确是热热的。

  “行了行了,换完衣服赶紧走。”阿斐在一旁催促,“我送你回去,快点儿,我晚上还有事呢。”

  “我自己回去就行。”季沉漪说,“你要是忙……”

  “废什么话,我答应盛大哥会把你全须全尾地安全送回凤凰台,自然要说到做到。”阿斐把手一叉腰,“你这人,怎的这么啰嗦?”

  季沉漪失笑,“我不是三岁小孩子,哪用得着你送。早说,我对沪城可比你熟悉多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他眼见着阿斐蹙起眉,是又要发火迹象,知趣地背过身去,换下病服,不说话了。

  吃过最后一餐清淡无味病号饭,再一一别过叮嘱他好好保重的医生护士,季沉漪跟着阿斐踏出圣诺玛医院白色大门,使馆区的白日车水马龙,繁华热闹,街旁摆满做洋人生意的小摊,冬日的梧桐落着叶,高大地支起一方蓝天,他望着久违的街景,生出一丝恍若隔世感叹。

  走到凤凰台不远处,路边卖贴画春联的、糖人糖饼的比比皆是,一堆堆年货裹着红封随处可见,临近大年,是最容易赚钱时机,连巡捕厅门口都立着四五个测字算命的招牌,挤得水泄不通,花几角钱听几句装模作样吉祥话讨个好兆头,是人人心照不宣安慰自己一年辛苦的好方式。季沉漪脚步飞快,正看得高兴,东凑西望,还时不时和相识的商贩打个招呼,恨不得当街翻十个筋斗发泄过剩精力。阿斐远远地跟在后面,瞧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没来由地便令人跟着开心起来,提高嗓门叫他,“喂,我就送你到这儿吧。”

  季沉漪站住脚步,回过身,“还有一个路口就到了,你进去喝杯水吧?这一阵都是你忙前忙后照顾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呢。”

  阿飞撇过脸,“不用,我帮人办事而已。”

  她噔噔噔跑远两步,又跑回来,别别扭扭地飞快道,“喂,要是你碰到什么麻烦事需要人手的,可以到城门口鹤文旅舍找我。……如果我还在沪城的话。你可别多想,我是卖盛大哥一个面子。”话音刚落,她便再次转身跑远了,小小背影很快混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季沉漪噙着微笑,沿途一路逛过去,走到凤凰台后院门口,手上拿了一只钟馗面具、一只老虎布偶,嘴里还嚼着半只蟹壳黄,拍拍门,喊道,“我回来啦!”

  门没上锁,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开,便自顾自推门进去,碰见张妈提着一篮子酒菜匆匆地从后厨走过,大声道,“张妈,我回来啦!”

  张妈定睛一望,一喜,不由分说把竹篮塞进他怀里,“啊哟平倌儿,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把饭给你羡娣姐送去,我得去洗昨天堆下来的衣服了。”

  季沉漪抱着饭菜,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后院人这么少?”

  他看了看日头,“这个点应该是王叔他们在后面干活才对,小米呢?往日不都是她替羡娣姐送饭?”

  “你还不知道?”张妈吃了一惊,“哦,班主说你去杭城那边办事儿了,瞧我,忙得昏头转向……”

  她神神秘秘地伸长脖子,悄悄说,“祝西楼临时撂台子,要嫁给周行长去当续弦夫人啦。”

  季沉漪吓了一大跳,“周行长,东洋银行的周行长?”

  “是呀,他都六十多了,娶个比自己孙女儿都小的女人,啧啧啧。”张妈说,“除夕的封箱大戏定在大帅府,班主早早收了帖子,人家点了《汾河湾》,祝西楼当时说得好好的,要唱柳迎春,还跟文荣的薛仁贵和过两处呢,谁知道这说不来就不来了,不仅如此,把平日里跟她交好的丫鬟婆子带走一大片,苏小娘和章小芸也跟着走了,这一下子,还到哪里去找又叫好又叫座的青衣来替她呢!尤其是这节骨眼儿上,处处都缺人,班主急得上火,大帅府的帖子可不是说改就改的,唉!你看看,后面的人全部都到前面去帮衬,要么在外边儿应酬跑腿,连郑芝婴那个小丫头都临时上了台应急,今年这年过的,嗐!”

  她连连叹气,愤愤道,“班主平日里对人多么好,丧德行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哪怕过了年关再走呢,又没说扣着人不让她嫁,现在不是旧时候签卖身契生死书了,她想走,难道还绑着她么!非得在眼下闹,说她不是诚心的,你信么?人心呐,真是隔着一层肚皮,就不知道是人是鬼了!”

  张妈骂了两句,到底想不出好法子来,把季沉漪往前一推,“你跟着你羡娣姐的时间长,赶紧劝劝她去!我得干活儿了,现在一个人得掰扯成三个人用呢!”

  季沉漪走上四楼,他不常去谭羡娣的房间,不知为何,对那里面影影绰绰的绛紫色幔帐和红漆古董摆设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畏惧。

  “羡娣姐,是我,季平。”他敲两下门,小心道,“我来给你送饭。”

  “进来吧。”

  羡娣坐在窗户边上,阳光把皮沙发和她一同照得光明亮堂,一个侧着身子的优雅的轮廓,勾出一道袅袅娜娜的金边。

  “你回来啦?”羡娣左手衔着一只女士香烟,靠着软枕,坐在一团灿灿闪闪的雾气里,“伤好些没有?”

  “已经全好了。”季沉漪规规矩矩地将碗碟杯筷一一摆好,“对不住,羡娣姐,又劳你挂心。”

  “不必。总归不是第一次。”

  季沉漪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冲自己发气,“我下次不会……”

  “好啦,我不是冲你,你怕什么?”谭羡娣面色缓了缓,慢慢道,“听说祝西楼的事了吧?”

  “听说了。”

  羡娣从鼻子里“嗯”一声,“她现在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平平喏,你瞧瞧我一手带出来的人。”

  她吁了一口,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端详自己新做的箍着粉水晶的甲面,“要不是我当年非要捧她,这位沪上第一青衣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家暗娼馆里当小姑……东洋银行的老板娘?折死她了。”

  “周行长……是周禄?”季沉漪问,“他从前不是……”

  “是,谁说不是?”谭羡娣懒懒道,“我在百乐门的时候,周行长天天腆着脸来请我出去小坐。哦,那时他还不是行长呢,在外资银行当董事,周董事,可没现在这么大排场。”

  不止周董事,赵董事李董事钱董事,哪个没到百乐门听过Cindy的《苦情花》?哪个不是一边被她唱得眼泪汪汪掏出手帕揩鼻涕、一边暗暗伸手到她身上想白白沾点便宜?祝西楼是她一眼相中的,从没名气的小班子里赎回来,手把手、眼把眼地教她迎来送往,花大价钱找身段师傅,开台那日倒贴出去两大箱大洋请人捧场,本以为祝西楼有天赋,又会来事,指她名的客人多了,算是混出头。就算后来和盛连山不清不楚厮混、架子越摆越大,至少在正事上面分得清轻重缓急。羡娣在心里冷笑,正事,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还有哪件事比嫁一个像周禄似的豪绅更能称得上是正事的?虽说周行长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眼看头发一半秃一半白,那又怎样,黄浦江边那一排带花园的洋楼可不是假的。老头原配死得早,儿子媳妇又早早带孙女出洋去,在银行里头挂个闲职,有身份有地位,多好的去处?一说出来,大半个沪城的女戏子都要嫉妒她祝西楼好本事好手段,顶着大帅前任情人的身份,还能有个这样的归宿,难怪几个耳根子软、眼皮子浅的小囡要跟着她走。

  羡娣重重地又吁一口。年轻,年轻是真值钱呀,祝西楼有什么好?周禄花花绿绿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还不是因为她年龄还在以“一”字开头,浓密的头发黑得发着缎子似的光泽,笑起来不会皱出痕迹的脸,和苹果红的、不点胭脂也艳丽的嘴唇。羡娣打量着自己的手背,尽管依然纤纤动人,敷着一层淡淡的鸭蛋粉,柔白细腻,一双手都比旁人要来得矜持金贵,然而不经意用力时上面窜起的青筋和手腕上的纹路骗不了人:她老了。当年一身鹅黄色纱裙、在聚光灯下勾走半个上海滩男人的魂魄的Cindy,已经老了。

  “罢了罢了,现在说那些陈麻子烂谷子的事,没意思。”她将烟举到嘴边,深深一吸,平静下来,一把唱破十里洋场的好嗓子,平平静静地说话总是很委婉动听,“平平喏,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从前教训你,没成想落到自己身上,姑且算作报应吧。以后呀,我也不继续管着你了,你三月份就满十八,今后的路,得自己看着走喏。”

  季沉漪心里一阵难过,“羡娣姐,你别这么说……祝师姐为人糊涂,才分不清谁是真心待她。”

  羡娣摇摇头,“风月往来,几个人有真心?就算有,真心又值几个钱?我捧她护她,虽说也是同为女子,看她可怜,物伤其类;更多的,还是为我自己打算。捧出一个名角儿,对凤凰台自然是锦上添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为一个利字。她要走,由得她去,这种人即使留下我也不稀罕;我只是头痛该怎么圆大帅府的脸面。别的倒还好说,《汾河湾》是靠后的戏码,分量重,不是轻易能改的。”

  “不妨让江师姐试一试?”

  羡娣接着摇头,“祝西楼之下,也只有章小芸的柳迎春能成点火候,如今她跟着撂台子……我虽不是科班出身,这么些年眼睛耳朵到底不是白长,能瞧出来江萍儿她们还是差着一大截,不妥,宁可换了这出戏,也不能自砸招牌。”

  她抖落一截烟灰,把烟头往茶缶上一按,“你先去休息吧,刚从医院出来,这几日不必忙。放心,我这把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今日一个小小的祝西楼,还不至于能砸了我的场。”

  她将散落到膝头的灰烬一吹,明亮的阳光里便扬起一阵似有若无的雾浪,将她整个人衬得更加模糊动人,烟濛濛的,像一个未还魂的梦,“不知有多少人想看我栽跟头,她么,不够格。”

  “行。”季沉漪笑了,“哪有人扳得倒百乐门台柱子羡娣姐呢。”

  谭羡娣无奈,“又跟我贫嘴,顾好你自己吧,平平仔。”

  她语带叹息道,“你和阿宝一同长大,井韵巷里,就数你们两个孩子最出彩。我老了,这已经不是我的时代,你迟早要混出自己的位置来。”

  “我没什么太大野心,羡娣姐。”季沉漪说。每当他收起一贯的浮于表面的天真神色,露出里面一点沉敛敛的底,就让他整个人显得像一柄还未开封的刀刃,暗藏着又稳又静的华光。

  从小看着的满巷子乱跑的小孩真是长大了。羡娣心想。十八岁,多好的年纪。不论犯什么错都敢不回头的年纪。

  “我就想……就想多赚点钱,吃得饱,穿得暖,不被人欺负。”季沉漪说,“活得像个人样,就足够。”

  “这还不叫野心?”羡娣道,“在沪城里头,这可算是奢望了。”

  “我知道。”季沉漪答道,“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好多事情,没有意义。”

  ——这就是沪城最大的魅力,最大的败笔,它消弭一切意义,所有人醉生梦死,所有人无能为力。

  “傻孩子。”羡娣难得地,语气温和得如同他素未蒙面的领家姐姐,“那又如何呢?我也是一步一步,不知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今天。”

  “我哪能和羡娣姐比。”季沉漪笑道,“你不知道,我们那群小孩子天天听着你的故事长大,没几个不羡慕你的。”

  羡娣笑出声,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是真的。我姆妈一直在讲,你从小就漂亮,又会做人,十里八乡的夫人太太们,没有不喜欢你的。”季沉漪说,“后来你坐着官家的黑色小轿车回井韵巷,给谭老爷送东西,我们躲在墙后看你,穿着电影里面的洋装,有人专门给你撑伞,整个人好像神仙娘娘下凡,从庙里的神坛上走下来。”

  他轻轻道,“我那时想,这个世界可真好啊,有这么多美丽东西,要活得久一点,活得好一点,才能多看几眼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