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二十五章

  刚一走出屋檐,盛明烨就发现下雨了。他穿着冬青呢的外套,雨粒打在他肩上,一会儿就将他半个人濡得潮湿。

  可他既不想打伞,也不想走回去避雨。空气冷而润,扑在脸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是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繁华聚会?还是回到他在几条街外、孤壁清冷的小公寓?哪个都无所谓,哪个都一样。他在沪城这么多年,在这样的雨夜里,竟还是无家可归。

  门房上的车夫见他走过来,以为他要用车,上前打了个千儿,“盛中尉,您要走啦?要帮您把车开出来吗?”

  “不用,我……”他想说自己来开,然而一转念自己喝了酒,改了主意,“再过一会儿吧,要走的时候我叫你。”

  “诶,您请便。”车夫乐呵呵地坐回去,拿碳炉子烤着手。门口挑担子的小贩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了,该离开的人吃了饭便早早离开,现在还留下的多半都是要赌个通宵,没什么买卖。小贩们最清楚这些高门风气,这个点倒晚不晚,舞厅歌厅门口正出生意。大帅府只开了一扇小侧门,几个长工模样的人抬着箱子进进出出。

  “劳驾,劳驾,您让让。”

  长工嘴里念念叨叨,大冬天只穿一件短衫,方便施展一身力气。

  盛明烨侧开身让他们过去,见到其中一位五官略微眼熟,几番回想,方才想起这人叫洪八,是季沉漪的朋友,不知何故寻摸到大帅府的差事,寒冬腊月到恭乐路最华贵坐标建筑来卖苦力。

  “你怎么站在这里淋雨?”盛天婕撑着一把紫竹骨的伞,走在长工们最后面,“我还以为你先回去了呢。”

  她转头吩咐道,“对对,都送到库房……那两箱不要,放车上拉走……放到上头,不能压……”

  “这么晚了,大小姐还在忙?”

  她一一安排好才朝盛明烨解释,“府里的仓库实在放不下了,得搬些到西边大园子去。过年过节的,大家都不好空着手来,光是红酒今天就收到五大箱,怕是一整年都喝不完。”

  “明天再搬也是一样的。”盛明烨接过伞,替她撑着,“先进去吧,风大雨大,大小姐当心受凉。”

  “我哪就有那么娇惯了。”盛天婕笑笑,裹紧身上的披肩,“爸爸把我当小孩子,你也把我当小孩子不成?其实这活儿是账房先生的,我想躲一躲里面的酒气才自告奋勇。”

  她说,“你也是出来躲的吧?”她双手一撑,耸耸肩,“我不会打牌,爸爸又不许我碰烟酒,奈何里面的人老是劝,真是不堪其扰。”

  “大小姐平日总在学校,他们见不着面,如今好不容易趁着机会,自然是想多熟络熟络。”

  “你呀,说话永远滴水不漏,这个也不得罪,那个也不得罪。”盛天婕说,“我同你都认识多少年了?你有时对我还跟对上司似的。”

  盛明烨颔首,“尊卑有别。”

  “已经是民国了,哪还分什么尊卑?”盛天婕嗔怪道,“二妹妹晚上才同我讲平等、民主、法典体系,好一番大道理,听得我头晕。”

  “二小姐博学多才,见闻广博,只是礼不可废。”盛明烨见她细长的脖子在披肩下露出一截,寒风中微微瑟缩着,催促道,“大小姐还是进去吧,夜深了,一会儿更冷。”

  盛天婕不知在想些什么,露出一点落寞与向往的神色,过了会儿才点点头,依言走回门内。

  她背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长工们走的走,散的散,又恢复到一片阒寂。头顶的电灯还亮着,这盏灯是整夜都不关的,红罩子被风吹过来的雨滴打湿一截,灯光照样是红的,喜庆吉利,只是没有先前亮,半昏不昏的,仿佛跟门房中的人一起打着盹。

  盛明烨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他意识到再不走真的会被冷雨淋个透,才敲了敲门环,“走吧。”

  方才那个车夫穿戴好防风帽,为难地看他一眼,“盛中尉,我得开车把这两箱子送到西街去……今晚客人多,原本有六个司机候着呢,都被叫走了。”

  “不碍事,先去西街,再送我回去吧。”盛明烨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车夫松口气,“还是您通情达理,难怪都说盛中尉人是顶顶好的。您等着,我这就把车开过来。”

  拜淅淅沥沥小雨所赐,街道上人烟稀少,街边的秽物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露出冷硬坚实的地砖。沪城露出她藏在白日繁华之下的冷峻面容,盛明烨从车窗里往外看,模糊的影子、浓郁的黑暗、清晰的雨声,车轰隆隆地往前开,他同因为太大而不得不放进后排的箱子一同坐着。

  相比起开车,他坐车的时间更多。透过时而摇下、时而关起的小小的窗,沪城的花、树、行人、房子,一一跑动,在不同的时节背景里,飞速地往后倒,酷似胶卷在幕布上不断闪动。不一样的是幕布上的是故事,车窗里的是真实,他一路走马观花地疾驰,不知路过多少户人家在那一瞬间同时发生的悲欢。

  坐车是件很有趣的事。盛明烨第一次坐车时还在青帮当打手,虽说拳怕少壮,毕竟难敌四手,他一脚踹翻对面桌子,换来五个马仔围着他招呼,两个顾手两个顾腿,还有一个眨眼间揍上他的腹部。等到熊哥姗姗来迟,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塞进车里,他右边脸都被打得不成样子,鼻血淌到锁骨上。半昏半醒之间,他发现自己晃晃悠悠的,躺在汽车后座,车顶是一种做旧了的皮革黄色,看上去很温暖。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汽车颠簸,以为身在船上,正渡向忘川彼岸。他躺得好舒服,希望那就是他的棺材。

  夜深了,在十年前,沪城还有宵禁一说,十年后的夜晚城市却已经被各色炫目的灯光笼罩。雨势渐熄,光点变成光斑,一朵一朵地晕在如织的天幕下,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让水光一反射,统统镶上一层灿金的边。盛明烨看着窗外,远处的霓光,近处的寂静,点缀的一星半点人影与街景,这样美,这样值得让人为这座城市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一直到开出恭乐路好一会儿,他才有种自己从饭局酒局的暖色雾气里逃脱的知觉。暖不是令人温暖的暖,而是人与人交织到一块儿,他们的皮肤和热力、脸上的微笑、指尖夹的香烟、发梢上的古龙水和香水,以及衣襟沾染过的雪花膏的味道,腾腾的,在冬天紧闭的房中,窒息的暖。

  盛明烨深深呼吸,用力捏住鼻梁,沪城里绝大部分人事就像这样,并非什么来带刺痛的快刀利刃,而是暖融融的气息,一丝一缕、切肤蚀骨地入侵,潜移默化,日积月累地把人雕成它们想要的样子。

  人能躲开刀刃,然而难以逃离在冷夜中,一间明亮房屋散发的暖意。

  “盛中尉,您不舒服?”

  司机从后视镜里望一眼,猛地一打方向盘,“要不我还是先送您回去?”

  “不用,先去仓库吧。”盛明烨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的动作,“我记得大小姐说十二点以前要入账落锁,别耽误你。”

  “行,那劳驾您再坐会儿,使馆区过去就到仓库了,顶多二十分钟。”

  “走使馆区?”

  “那边晚上车少,开得快。原本该走永宁大道的,现在不正直大年吗,好几家府上都连着天儿的在请客,还有去跳舞的和看戏的,去瞧电影的,这个点儿刚好是第一场散场、第二摊上客的钟呢,人忒多,肯定堵。”

  “你们消息倒很灵通。”

  “那可不,谁让阿拉吃这碗饭呢。”司机不免颇为自信地笑道,“我敢向您打个包票,城区里的路可没谁比我们更熟悉的了:哪条街哪个点人多人少,是些什么人,哪栋楼爱叫车的雇主多,哪家馆子最好抄小路去——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很是,看来你们最近是真忙。”

  “大帅的客人多,不过不怕您笑话,赏钱也多。”司机呵呵笑着,熟练地又拐进一条长街,街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逐渐显出西式建筑的异域风情,“今晚的活儿值两块钱呢,待会儿送了您,我可得去芦月桥吃完宵夜,犒劳犒劳自己。”

  犒劳犒劳自己。

  盛明烨看着手旁的箱子。因为方才司机转弯过急,盖子在惯性的作用下微微打开,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里面堆着成捆的包扎好的烟花炮竹。它们本该在今夜绽放在夜空,完成自己燃烧殆尽只为几秒钟华光至极美丽的使命。

  盛明烨心念一动。也许是天地间雨声模糊一片太缠绵,也许是不夜城万家灯景飘逝太遥远,他听见自己问司机,“小周,这箱东西记有确切数量吗?……我能不能带几个走?你把我停在前面那个街口吧,对,圣诺玛医院旁边那个。”

  圣母礼堂正是热闹之时,经历了附近小学生合唱团、唱诗班圣歌三连奏、劳伦夫人的俄罗斯民谣以及玛丽妈妈在内的修女颂祷以后,季沉漪和阿斐沉默地站在人群以外,面面相觑。

  “……这真是,太无聊了。”他喃喃道,“难怪只在今晚表演,要是在凤凰台,座儿肯定往上砸茶杯要退票钱。”

  阿斐呵欠连连,眼角都沁出泪,“就那个演舞台剧的好一点儿,我都快睡着了……诶,你怎么站起来了?坐下坐下。”

  她双手一用力,抓着季沉漪的肩膀把他按回轮椅上。

  当然,为了秉承以病人为先原则,圣诺玛医院元旦晚会所有节目都经过玛丽妈妈本人亲自精挑细选,保证温和有益、催眠效果上佳、绝不刺激她七十岁心脏,导致季沉漪看得没精打采、三十分钟睡过去四次。

  他支着摇摇欲坠脑袋,现在开始庆幸自己至少有轮椅可坐、不至于靠着柱子防止滑倒地上睡着,“还没有我们班子师傅的二胡好听。嘿!你是没听过,胡大爷人称崇明岛二胡侠,一首《阳春白雪》,听过的没有不为他折腰的……”

  “有那么好吗?”阿斐质疑他夸大其词。

  “好,特别好。”季沉漪十分肯定,“胡大爷是远近有名的奇才,三岁识谱,四岁摸琴,六岁登台,拉第一首的时候,他人还没有琴高呢。胡大爷有个弟弟,叫胡二爷,小时候高烧没钱医,烧坏了脑子,人糊里糊涂的。大爷为了这个弟弟,辞去西洋学校念音乐的机会;后来羡娣姐答应给二爷安排衣食,他才肯到凤凰台来。”

  “那你下次带我去听听。”

  “行啊。”季沉漪说,“除夕夜的封箱大戏是最有名的,你来不来听?我给你留座。”

  “还有一个多月啊。”阿斐掰着手指算了算,兴趣缺缺,“再说吧。”

  “除夕的票可是一票难求,要是有大户人家来请,有名的角儿全到府上去唱,你还听不了呢。”季沉漪嘴角一撇,“年年都有人找我留票的,光靠那天都能小赚一笔。”

  “让你失望了,我一分钱没有,你赚不了。”

  季沉漪眼珠一转,“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免费带你混进去。”

  “得了吧,你也没比我大几岁。”阿斐很不服气,“在我们南洋那边,新来的都得叫我一声‘姐’呢。”

  她似乎已经全然把自己当成了南洋人,连口音都刻意带着热带雨林中的潮湿黏燠,将过往年月与在沪城的旧时旧事从自己身上剜掉,断臂一般,头也不回地挣脱。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这样剜肉剖骨的痕迹,在这个年代,总得舍弃些什么才能继续往前活。

  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时候,舞台上演《天鹅湖》的四名护士优雅地躬身退场,紧接着胡子花白的弗兰基医生搬上一座大提琴,在一阵低过一阵的掌声中开始弹奏。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阿斐忍无可忍,跺跺脚,“嚯”得退开两步,“我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待会儿来找你,就一会儿!”

  “诶诶,我也一起……喂!”

  季沉漪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礼堂开着暖气,大理石柱旁的桌子上放着温水和点心,还有不时提着水壶与水果走来走去的护理工人,呆在这里,其实并不算难捱。他朝从前排回头看向自己的劳伦夫人笑了笑,表示一切都好。除了他以外,一排排病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子上,聆听琴弦震动流散出清澈音符。他焦躁地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没发现任何一个同道中人,反而还有两位金头发女士皱眉瞪着他,示意:这可是难能可贵接受高雅审美熏陶机会,务必虔诚沉浸,不要乱动乱看,影响得来不易感官体验。

  季沉漪只得缩缩脖子,不敢再发出噪音。在他的认知里,晚宴晚会应当是凤凰台上大戏时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场上锣鼓喧天齐鸣、将相王侯长腔短调,场下小贩小厮吆喝往来;再不济,也该像每年庙会时迎文曲星和武状元似的,一团红红的喜气,照得人面孔也亮堂,抬神的精壮汉子胸膛上涂满油脂,两旁画着胭脂的女士官负责挥扇摇旌、踩着花瓣舞踏,钻来钻去的戴神鬼花脸面具的小孩子忙着撒金纸和糖瓜子。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音量高低代表人气是否兴旺,喧嚣嘈杂才体现出人间烟火美满。可是圣诺玛医院医院加起来一共三四百人,坐在一间大堂中,除了舞台上静静流淌乐曲外,只剩下一些比呼吸还轻微的低语。没人喝彩,没人随之起舞,更没有五彩斑斓戏法助兴,这叫什么晚会?他在心里哀叹,简直闷过老和尚讲经,好歹佛家故事里还有好些精彩惊险引人入胜情节。

  提琴声泠泠而起,悠扬似神灵低吟。四弦之上,音调绵长缠绕,季沉漪一开始只觉得无聊,听着听着,又觉出些和二胡古琴不同的韵味来。他坐在门口,离得远,琴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于是一会儿觉得西人的曲子确实别有一番趣致,一会儿又觉得太过沉闷、单调得很,这样一来,时间倒是过得很快。

  弗兰基医生拉完最后一个音,优雅地支起琴身,朝观众屈膝半鞠一躬。季沉漪情不自禁地也跟着鼓掌,这位医生面冷手稳,替他检查伤疤时眼睛不眨、几把手术刀用得飞快在纱布上划来划去,看得他心惊胆战,拉琴时亦是一个音都不出错。掌握生死肉体与掌握音乐,是异曲同工精妙艺术。

  他听见身后传来响动,门轻轻拉开,再关上,以为是阿斐回来了,低声说道,“这首拉得还不错,仔细听的话,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是德彪西的《月光曲》,三十多年前,他根据一位法国诗人的诗创作的。”

  季沉漪猛地回头,惊讶地瞪大眼,“你怎么来了?!”

  盛明烨站在他身后,手漫不经心地搭在他轮椅椅背上,慢慢敲着,“大帅府散了宴,我路过这里,想到有晚会可看,就进来瞧瞧。阿斐呢?我叫她尽量陪着你,怎么没见她人?”

  “出去透气了,说待会儿进来。”季沉漪答道,顺便加上自己小小抱怨,“她哪是尽量陪着我,是恨不得一整天从早到晚都盯着我。”

  他委委屈屈一指身下无辜轮椅作为证物,“你看,她还不许我站起来,搞得我像被人打断腿,连前面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周大爷都不用坐这东西。”

  周大爷正专心致志为弗兰基医生精彩演出贡献掌声,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身子骨太硬朗而被牵扯进二十米外小小声对话中。

  盛明烨失笑,“你肯听她的话?”

  “她比我小嘛,我怎么好跟一个小姑娘较真。”季沉漪挥挥手,展示自己毫不在意大度气概,“而且她动不动就碎碎念一整天,耳朵都快起茧。”

  “你想不想试一试从她眼皮子下面溜走?”

  “啊?”

  季沉漪一愣,但盛明烨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

  这只手指节分明,掌心干燥。看起来能拿笔也能拿枪,摘得下花,杀得了人。

  他眼睛一亮,嘴角悄悄勾起。

  “那这次你可得在我前头顶骂!”

  圣诺玛医院花园不比王府华贵,三九腊月用奢侈温泉假山催开春花斗妍,松柏、梅枝与藤架本本分分站成冬日常见园景。小路就是最普通的石子小路,花丛也是不需花费心思搭理常青花丛,春夏时常有护士带病人来这里散心、晒太阳,一到秋冬,小径便变得人迹罕至。住院的患者大多非富即贵,自家庭院楼阁都成妙谈,哪愿意冒着零下气温逛一处平平无奇后院。

  不过植物才不管那么多。开在大帅府还是开在这里,对花而言都是一样盛开,不会多一分香气,更不会少一分色彩。季沉漪走到梅枝下,一阵馥郁悠甜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互斥,整个人被清冽地洗净,肺腑都随之一激灵,

  “好香。”他不由自主感叹道。

  “刚下过雨,梅花开得真好。”盛明烨道,“幸好下得不大,否则花苞都得让雨水打到泥里去。”

  季沉漪这才注意到他发梢肩膀都还隐隐残留着水珠浸润过的痕迹。枝叶瑟瑟凋零,脚下的路冰凉,灯光月光一照,反射出一片片小水坑。

  “你是冒雨来的?”他问道,“怎么不打伞?小心着凉发烧,被劳伦夫人抓到,正好不用走了,就住我隔壁病房,天天吃药打针。”

  “听起来不错。”盛明烨说。他的语气和眼神在深深浅浅、半昏半昧光线中竟有种温柔错觉。

  季沉漪忍不住为这样的错觉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像阿斐故事里误食毒蘑菇的森林猎人,晕乎乎、昏沉沉。

  “当真?”

  “当真。”

  季沉漪发觉对方也在笑。那种不是装饰、不是话与话之间的点缀、不具有任何深意的微微的笑。他睁大眼睛,想多捕捉一点这微笑的痕迹。由于十分钟前才停止的那场雨,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季沉漪想,像在做梦,又像在一部情节模糊的黑白默片里。跟盛明烨在一起时,世界从沉重的真实里剥落了,他体会到一种全新的、轻飘飘的东西,如同小孩子吃到童年的第一颗糖,惊艳得只会含着,舍不得吞下。

  “这可不行。”季沉漪说,“再过一刻钟就到新的一年,用生病住院开启新年,多不吉利。”

  “你不过旧历么?还有一个多月才到除夕,虽说现在推行公元法,大家潜意识里还是遵循老黄历。”

  “过呀,我都过。”季沉漪飞快地眨眨眼,“管他新历旧历,外国历老黄历,能多过一个节还不好么?”

  “要是都能像你这么想,平政厅里的革新派和守旧派就不会互相向对方仍茶杯和镇纸了。”

  “平政厅里还可以打架?”季沉漪好笑,“我还以为你们都跟盛大帅在市政广场演讲时似的,每个人西装革履,脸板得像木头人。”

  “不止打架,动枪的都有。”盛明烨道,“前任保治局局长和巡捕厅厅长一言不合当场朝对方拔枪,差点出人命;还有用搬砖开瓢的,开会开到一半开始抽大烟的,比看大戏还精彩。”

  “要是能照你说的写一出,肯定叫好又叫座。”

  “好主意,谁唱大帅?”

  季沉漪沉吟半饷,眼珠一转,“我柳师兄老生一绝,他可以一试;白师兄唱何部长,王师兄唱刘局座,文师姐唱许司令……”

  他挨着挨着往各位师兄师姐头上扣官职,说得煞有介事,最后一拍手道,“要说名字嘛,就叫《平政厅治乱》,齐活!”

  “你呢?”盛明烨问道,“你唱谁?”

  “我还不够资格上台呢。”季沉漪说,“我就当个报幕的吧。”

  “你还骗我不够格?分明是你自己不想上。”

  “一开始都说我不够格,后来羡娣姐又说我没想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让我上台。”季沉漪说,“到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唱了。”

  盛明烨思索一会儿,问他,“你记不记得刚才弗兰基医生在礼堂里拉的那首曲子?”

  “记得。”季沉漪答道,“《月光》,是一个叫……叫什么西的人写的。”

  “德彪西。”盛明烨替他补充完整拗口洋人名字。“你觉得写得如何?”

  “起初听很无聊,不过后面听着听着,又觉得很悠扬。”季沉漪想了想,说,“很符合这个名字。听到一半,就让人想起芦月桥春天晚上的月亮。”

  “还有另一首很有名的曲子,也叫这个名字。”盛明烨说,“是德国的一位钢琴家写的,叫《月光奏鸣曲》。两年前杨海的女伴凑巧是一位德国的女钢琴师,她在沪城开演奏会时弹过第三乐章。”

  “名字虽然都是月光,风格却大大不一样。”他继续说道,“这首钢琴曲激烈,狂暴,愤慨汹涌……如果说你听的那首月光像悠扬的雪,那么这部乐章就是奔腾的血。”

  冬夜的寒意怆然,落木潇潇,松梅无言,只听见盛明烨的声音,沉沉地响起。

  “其实不管哪一首,不管哪种风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作的、弹的,是自己想表达出来的那轮月亮。”他说,“譬如你的戏本,是你想写出来的那个故事。你唱也好,不唱也好,都是……表达。”

  “我也说不出具体的感受。”他笑了笑,说道,“不过到你真正想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的。你的表达会推着你去做,就像你已经想到了‘凡心难料、逝水回潮、业火易烧’……那小青就得舍了百年道行;法海冥顽不化也要为情根折腰;雷峰塔修得再怎么稳固妥当,也必须倒它一倒,为他们而踏。”

  季沉漪望着他,慢慢道,“那出《水漫金山》是我瞎编的……你居然还记得?”

  “那又如何?”盛明烨说,“你看这些曲子,哪一首的创作者最开始不是自己瞎编的?”

  “……你把我和得不西相提并论,也太抬举我了,盛长官。”

  ——他还是没记住德彪西的名字。盛明烨心想,不过他并不打算纠正这个无伤大雅小小错误,而是揪出另一点,“不是说以后都叫我名字吗?”

  季沉漪眼睛眯起,一句话在腹内徘徊十秒,“你不要转移话题。”

  于是盛明烨今夜的所有烦闷与不耐都化成一个微笑,从口袋里掏出打劫司机小周来之不易战利品,“想不想放烟花?”

  季沉漪立刻忘记两秒钟前争论焦点,整张脸都被他这句话点亮了,欢天喜地道,“想!你从哪里得来的?”

  “在它们被放进仓库不见天日之前。”盛明烨言简意赅,跳过无聊晚宴、体面名流、男宾女宾与来时的一路小雨,只讲结果,不叙前因,“好歹是新年第一天,你不能喝酒,我不爱抽烟,至少也要有烟花庆祝。”

  他和季沉漪分别拿着两根烟花棒。他拿在左手,季沉漪拿在右手,年轻的戏子屏住呼吸,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几乎是虔诚地注视着他用打火机的焰苗吻上绞在一起引线。

  烟花棒是新到时兴货,为讨素未蒙面二小姐欢心,盛府的下人特意选了最畅销口碑,年轻女学生间流行式样,拿在手上细细长长一截,烧起来动静小,样子却好看,不似传统炮仗粗苯、响声吓人到惊天动地。

  寂月当空,黯云逐风,暗红火头一路蜿蜒上移,到达燃烧物顶部。在半个花园开外,午夜钟声进入倒计时,人群的齐声倒数隔着墨蓝穹庐隐隐传来。

  “十,九,八……三,二,一!”

  铛铛铛,十二下钟鸣尽职尽责,按时敲响。

  “Happy New Year!”

  玛丽妈妈的欢呼刚刚落下,刹那之间,烟火爆开,千星倏尔似时花怒绽,光华飞逝,明亮璀璨,撕裂夜色,盛开在季沉漪眼前。他高高挑起眉毛,睫羽的蝴蝶停栖在双眸上下,丝毫不敢有一星半点的颤抖,生怕错过一分一秒,流光转动盛景。

  “新年快乐,小季。”

  他听见盛明烨在他耳旁轻声说道。一九二七年的帷幕,随着掉在地面的硝烟味的余烬,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