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二十四章

  季沉漪没过过这么悠闲清适的日子。每天眼睛一睁就有早餐备好,有条不紊地吃药,换药,见医生,很快就是午餐,下午吃药,换药,和阿斐聊两句,太阳匆匆落下去,一天的光阴就算是混完了。他只躺了两天就开始浑身不舒服,坐在病床上皱眉,“阿斐妹妹,我再养下去整个人都快养废了,你让我出去逛一圈,行不行?”

  阿斐并不理睬,先是给门口的四季海棠浇水,又把油管子上的罩子挨着挨着擦过去,回头一看,一溜的窗明基金、锃光照人,满意了,点点头,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不行。”

  季沉漪都快哭了,他吃得苦受得累,唯独坐不住,几日没练功没开嗓,只觉得自己像是工厂里退下生产线的机器,身体里的螺丝钩帽全都要生锈错位,咯吱咯吱,难受得要命。

  偏偏阿斐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主,随他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松口让他离开病房半步,逼急了还会抬出盛明烨的名头来压他,“盛大哥说了,你得好好休息,免得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你不听我的没关系,我给他打电话,你自己说。”

  季沉漪大大地叹了口气。自从那天起盛明烨就没再来过,只有零星几个电话,也不过是简单地问他好不好、缺不缺东西、身体感觉如何,便很快挂掉。年下正是沪城高官们纵情作乐好时机,不是在这家吃饭,便是在那家打牌,社交往来,觥筹交错,将一张张权欲横流大网织得更密,更紧。季沉漪听阿斐说大帅府天天开家宴待客,门口的电灯从白天亮到晚上,又从晚上亮到白天——所有人都在忙,只有他,被熟悉的日常抛出来,扔在后面,单独放置,仿佛世界在他身上按下暂停键。

  阿斐头也没回,摆弄着手底下一盆兰花,正研究如何能让花盆朝着正南方沐浴冬日阳光,“别叹气啦,要不我给你讲讲我在南洋的事吧,可有趣了。”

  季沉漪捂住耳朵,“我才不听,你讲了三天了,我都能背下来。”

  “真的吗?”阿斐仰起头,想了一想,“那给你讲前年,我跟人去缅南买枪,一箱一箱的黄金,足斤足两,总共带了两车。卖家是缅南有名的佛头,外号叫老茶壶——是不是挺滑稽?其实是因为他从前在缅南军队打日本人,有一次掉在坑里,被炸弹炸掉半张脸,军医缝的时候手一抖,鼻子缝出老大一个豁口,像个茶壶把儿——他人不老实,说好的两百条枪,八百匣弹,一百颗手雷,我一数……”

  “停停停。”季沉漪打断她,“你之前明明说的是三百条枪,六百匣弹。”

  “唔?”阿斐又把头一仰,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你记错了。”

  说罢换上一副不耐烦的面孔,“你到底听不听?我好心给你解闷,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季沉漪没办法,只好低头认错,“……是我记错了。”

  阿斐于是继续说,“我讲到哪儿了?……哦,我一数,数目不对——根本不用数,我眼睛一扫就知道货有问题,最下面那几层肯定是土弹。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十……我生怕有闪失,就以退为进,说要接着买,再买两百箱。老茶壶一高兴,请……请我过去喝酒,我当下就从靴子边上掏出匕首,先朝他小臂扎个洞,缴了他的枪,再横在他脖子上。好家伙,那可真是——命悬一线,命悬一线,缅南那伙人既不要脸也不要命,原来在车底埋了土炸药,要直接把我们吃黑。还好……早料到他们没安好心,挟老茶壶当人质,一边退一边假意谈判,最后一把枪一匣弹,杀了他们十多个人才出了村子。”

  阿斐的故事常常便是这样,千钧一发,刀林弹雨,燠热雨林与海岛村落中的血色冒险,不过她话里老有东西吞吞吐吐,粉饰掩盖,不能全盘托出,有时说到一半又改口,要么闪烁其词,编了后面忘前面,十分影响听众体验。

  幸好季沉漪不在意,权当听小酒馆说书先生讲故事,托着脸问,“你还会使枪?”

  “当然。”阿斐嘟起嘴,显示出对于他小看自己的气恼,“到南洋第一个月,我什么事都没干,拼命练枪,练怎么近身搏斗,一同去的那几个男孩没一个比我打得好,最后全都心甘情愿当我小弟。”

  她终于找好称心如意花盆位置,不再拨弄过来又拨弄回去,转过身看季沉漪,神气抬得很足,“这几年在南洋,好多事都是我帮着盛大哥料理的,说出来怕吓到你,我手上人命可不少。”

  季沉漪眉毛一动,硬生生忍下一个笑,“没看出来,你年龄小,背地里还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失敬失敬。”

  “你也没大我几岁。”阿斐板起脸,“我明年就十四了,在南洋这几年,每天茹毛饮血,砍人就像砍西瓜……”

  她细数完自己伟大事迹,总结道,“总之你可不要欺负我年龄小,我在外面闯荡这么久,见的世面可多多了,外边儿的世界又大又危险,哪是一个小小的沪城可比的。”

  季沉漪笑了一会儿,用手撑住连,忽然一叹,“我也很想出去看看。”

  “那就去呗。你有手有脚,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笑着摇摇头,“我家在这里。”

  阿斐面色一暗,“……我没有家。”

  但很快她便又振奋起来,“还好我没有。有的家,不如不要。我自己一个人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季沉漪一整天都呆在病房里,数完圣母像头发上的星星,又开始数花盆上葡萄藤的叶子。除了阿斐,他还见到连同劳伦夫人在内三个不同国籍护士并很快熟络。拥有外国口音的妇人们慷慨教他自己家乡语言和异国风情传说,大概是能住进私人病房的皆是早已习惯被毕恭毕敬对待人上人,季沉漪的乖巧且好奇模样就令他显得格外可爱。在被关照过、顿顿有肉有甜品点心的丰盛大餐催化下,他终于捏着自己的下巴道,“不能再吃了,我都胖了好几圈。”

  劳伦夫人一边收拾碗碟一边不认同道,“季朋友,你太瘦,怎么可以说自己胖?”

  季沉漪忧愁地看她一眼,又忧愁地瞅着镜子里自己圆润起来的下颌线,认为只有把自己吃到像龙凤楼总厨那样膀大腰圆、肥头大耳才能符合对方心目中的健康标准。

  他实在无聊,想要下地复习复习基本功,刚扎好马步就被阿斐大惊小怪赶回床上,“快歇着快歇着,当心扯到伤口。”

  他第一百零一遍重申自己皮肉骨骼愈合到好得不能再好、就算有伤口都已结痂完全无大碍,可惜依旧没有人肯听他说。

  “你让我练一练工架吧,否则我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唱啦。”季沉漪随口胡诌,“我们唱戏的得天天练,少一天都要生疏。从前我天不亮就要上塔楼做早课,风雨无阻,要是我回去唱不好腔、扮不好相,我们班主肯定把我从台上轰下来打断腿。到时候我就只能当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天天来你门口要饭……”

  阿斐瞪着他,显然并不买账,“你就吹吧,谁不知道你们谭班主独树一帜,从来不打骂手下人;再说了,你根本还没正式亮过相呢。”

  “……你怎么知道?”季沉漪讪讪挠了挠头。

  “盛大哥老早就告诉我了。”阿斐道,“他还说你最会胡说八道,叫我当心一点,别被你骗过去。”

  季沉漪顿觉面上无光,心里闪过一串对盛明烨翻的白眼,“我也……我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

  “诶,我问你。”阿斐眼睛一眯,显露小女孩活泼八卦本色,“你和盛大哥是什么关系啊?他可从来没有亲自过问过别人的伤势,就连之前大海哥受伤,他都只是派人送药材过去的,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

  她紧接着立刻补上一句,“不许又瞎说,我听得出来的。”

  季沉漪坐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拿过一旁的报纸,“朋友。”

  “普通朋友?”

  “难道还有不普通的朋友?”

  “我才不信呢。”阿斐哼道,“你就糊弄我吧。不说算了,我自己去问盛大哥。”

  沪城的报纸最爱报道花边新闻同政界风月,前天是百乐门两位当红人气歌星为富少争风吃醋,昨天是刘局座年过三十还依然争做离婚先锋只为赢取新任娇妻,今天却一改浮夸语气惊人措辞,头条上只简简单单一幅略微模糊的照片,配字“大帅二千金离国十年今日终归返”。

  季沉漪把脸凑近看了又看,也没辨认出那上面戴着防风帽的人的具体五官,“大帅二小姐……是不是叫盛泠然?”

  阿斐兴趣缺缺,“好像是。你认识?”

  “不认识。”季沉漪撇撇嘴,又把报纸放到一旁,“我真的快闲得憋死了……阿斐妹妹,你就行行好,让我去花园里走两圈吧。”

  阿斐不依不饶,“都说了不行了,大冬天的,这么冷,说不定还会下雨,哪有呆在房间里舒服?”

  她随后又迟疑片刻,心软道,“今晚圣母礼堂元旦晚会表演,要是没起风的话,我就推你去瞧瞧。有从教堂来的唱诗班,还有西洋魔术师,大家都会去,很热闹的。”

  季沉漪连忙点头答应,为报答她善心大发的松口,很有眼色地夸她又能干又会做事,甩开名不副实保治局卫队八条街,“你再给我讲讲你在南洋的事吧,我可爱听了。”

  “当真?”阿斐高兴起来,继续吹嘘道,“我们……我在南洋最出货的就是两条海运线和三座矿山,还有种植园和橡胶园,当地的华人总教头是三代政府嫡系郑老总。他是混血儿,,取了个大律师当老婆,不过不怎么管事,只要人头钱交够,一切都好说。沪城里不少人盯着货轮海业这块大肥肉,不过油水最多的几段路都是青帮的,没人敢和白少对着干。剩下的还有些上不了台面的生意,卖粉卖枪卖女人卖劳工,一般人也干不了。最近几年新出风头的有金老板,迈克哥和十三少,但这些人从来不会亲自露面,手上的产业不干不净,和内地都有牵连……港岛那边我没怎么去过,听人说日寇活动在那一带神神秘秘的,挺危险,讲不准什么时候手就要伸过来,所以得提防着些,早做准备,枪和钱是必须的,人脉和路子当然也重要……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在在在。”季沉漪打了个哈欠,“我刚刚吃了药,好困啊,让我睡一会儿吧。”

  “等到了晚会时间记得叫我啊。”他不忘叮嘱道,“提早一点叫我。”

  “知道知道,啰嗦。”阿斐没好气地说,收拾好东西转身出了门。她在门廊上走得很快,毕竟年纪小,步子轻,像只小鸟似的一蹦一跳,来不及收住就撞到劳伦夫人身上。

  “你快要把我的心脏吓出来,阿斐小朋友。”劳伦夫人拍拍胸口,一手举着电话分机,问道,“季朋友有空吗?盛朋友打电话来,想同他问好。”

  阿斐偏过头,对着听筒道,“他睡啦,今晚要去礼堂看元旦晚会,你那个时候再打过来吧。”

  盛明烨挂了电话,立刻有听差识趣地按下插销,替他拉开通向大厅的房门。第一眼望出去,大帅府其实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些装饰用的彩绸扎花,电灯也用红纸和团员的吉祥图纹罩住,暖红晕黄的光照得人喜气洋洋。又过半个小时,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开到府门口,门房忙得晕头转向,还有从四方街上涌过来趁机做生意的人力车夫,卖糖果的,卖杂志的,卖影星相片的,卖热茶的,熙熙攘攘,乍一看的确很气派。

  盛明烨一面同杨海朝里走,一面同迎面遇上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打招呼——先是礼貌地微微笑一笑,然后把视线聚焦集中到对方鼻子上,寒暄几句,再一眨眼,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移开。这样既显得礼貌,又不需要有过多眼神接触。这方法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很安全,很好用。

  盛家人丁不旺,算上几个因为公事常来客房住的士官秘书,将将掰完十个手指头。相比之下,这一套从上一任洪上将手里接过来的大宅子就实在过于空旷。这原本是某位王爷留下的私邸,在几位军阀手里修缮增减改改补补,几度易主,站成一座风雨不动的屹然辉煌模样。好在如今腊月正月,天天宾朋满座,才让它显得没那么冷清。盛明烨从月亮门绕过前厅,又在外廊上走过几间平房与倒座房,听到一阵轰鸣热烈的人声喧闹从内客厅传来。

  “明烨!你总算来了。”

  他一露面,盛天婕便兴高采烈地冲他招手,“来来,你过来替我瞧瞧,年下的贺礼我该怎么回比较好?”

  杨海一拱他肩膀,挑眉弄眼地示意自己去上房躲一躲,便悄悄地踮起脚顺着小石子路跑开。

  盛明烨没办法,只得进去朝盛天婕打了招呼。盛大小姐平日素来喜爱素色衣衫,今日也不免换上一身苏绣的桃粉旗袍,外面披了杏色的绉纱坎肩,艳丽而应景;领口处挖出鸡心形状镂空,垂着一粒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红得像血。盛明烨认得,那是前不久叶总督来沪,赠给盛连山的珠宝之一,苏富比拍卖得来英皇室旧藏,经重新镶嵌锻造,成为时下风靡项圈,最适合作为新年礼物,送予大帅还未出嫁掌珠。

  “那是杨海吗?”盛天婕探头朝外一望,“他怎么不进来?就看见个人影,一晃又不见了。是不是还在因为上次给他和苏小姐说亲生我气?不是我自夸,苏小姐是我的手帕交,在沪上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了,和他正正好般配。”

  “自然不是,今天来的都是大帅心腹人物,各部的卫官都要调度,他去帮忙。”盛明烨选择性替老友打马虎眼,“大小姐在挑哪些年礼?”

  盛天婕只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讲,转眼就又看向礼单子,“其实和往年大体上也没什么大差别,账房那边都按上一年的旧例回过去了,只是今年……今年二妹妹回来,许府送了好几箱新缎子,还有一抬金器,我正发愁呢。”

  “二小姐到了?我看电报上说她下周才会抵沪。”

  盛天婕笑道,“你不知道也正常,她之前在英国念学,后来又到法国转了三四所学校,终于拿到毕业证书,上周坐飞机回北平,今天下午才刚到家呢。不过二妹妹向来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只交了两个听差和她的奶妈妈去接她,还不许我们声张,也不许让她敬酒敬辞、当这一桌的主座。原本父亲想好好打扮一番,为她接风洗尘,刚好是西洋历的新年,喜上加喜,最适合不过,可惜她千推万拒,还说再不肯回来了,这才变成普通家宴,只请些熟识的往来朋友吃顿饭聚一聚。”

  “你看,”她朝另一方的年货单子一努嘴,“大前天送来的二十箱烟花炮竹,准备在后面空地上办烟火会,现在可好,索性全送进仓库里放着得了。倒是许家,许司令的长子和二妹妹指腹为婚,虽无名言,大家都是知道这桩旧约的。如今他们送这许多东西,我要是按数量回呢,怕自作制作,失了女家的体面,惹柳姨和二妹妹不高兴;若无表示呢,又怕许家人背后说是非。想去请父亲过目,谁知道他老人家忙得很,让我自己拿主意;问柳姨,她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给我个明示,可真让我犯难。”

  盛明烨想了想,拿过笔,把许家单独圈出,“不如这样,大小姐后日再将许司令的贺礼中逾制的部分同绸缎庄和皮革厂的年货一道送到二太太那里,若是她收下,那便加几成皮毛茶叶之类的大货送还许家,若是不收,就还按去年的分量办事。这涉及到二小姐婚事,二太太不好明说,先拨进仓库,再吩咐几个老妈子来办这件事,既不打眼,也不落人口舌、留下账目,她应当会明白。”

  盛天婕支着头,沉思片刻,“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她随即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你也得替我出个点子。”

  她将礼单挪开,抽出一扎烫金烫古画的小册子,“这是下个月初除夕夜,柳姨定的戏单。除夕晚上的宴会可就不能跟今晚似的小打小闹,戏班子、唱大鼓的、说书变戏法的、放画片的,都得安排好。父亲特意教导过,年节上到处都要请助兴活计,叫我早一点定下来。柳姨爱听戏,这戏单和戏班子都是她点的,不过么……”

  她笑了笑,“我有个熟人……唉,不瞒你,就是宋先生。他有个要好的朋友,最近在凤凰台新亮相,当天也是要来的。但是柳姨似乎与她有些不对付,她的戏码子并没有在这上面。宋先生怕她丢面,你也知道,戏班子里规矩大,若是这次叫人知道东家故意给了她冷脸,叫她坐一晚上冷板凳,指不定今后怎么为难她呢。可是我也不好再将她的戏码添上,这不是显得我拆柳姨的台?所以我思来想去,到时候你特地在靠后的戏码子上点她一出,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好不好?她随便上去走一遭,这是就算揭过。”

  盛明烨迟疑,“大小姐所托,自然义不容辞,只是除夕夜……我可能不在城里,怕是来不了府上。”

  “怎么会呢?”盛天婕惊讶,“除夕宴这样大的事,你年年都来的,怎会今年要缺席?”

  盛明烨想起不久前盛连山忧心忡忡地说“寇久必为患,你过年时跟大野先生走一趟,瞧瞧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这并不方便告诉旁人,于是一句话带过,“大帅说另有要事让我去办。大小姐不必担心,我会交代杨海,到时他同刘局座一家来,二太太不会起疑的。”

  “那就好,还是你最可靠。”盛天婕舒了口气,将戏单与所托之人姓名写在信笺上递给他,“年节时是最忙碌的日子了,说是大事吧,零零散散,寻摸不出太重大的;可仔细一理,里面又全是人情往来,不能不上心。你去城外也好,省得被这些内宅外府的,绊住手脚,跟我似的,过年都不得清净。”

  “本来这些事情都该柳姨接手的,她要避嫌,非得推给我。”她浅浅一伸双臂,“我真是宁愿回学校去接着看我的书,才不费这个神呢。”

  “二太太想必是不愿意旁人说她把持大权,才事事都先问你的意思。”

  “她就是太多心。”盛天婕无奈笑道,“其实这么多年,她在这个家里不就和女主人一样吗?况且她是二妹妹生母,外人又敢多置喙什么?”

  我也是外人。盛明烨心想,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幸而盛天婕也并不期待听到他的回答,她习惯了在这些闲谈中他几乎不说话。这是盛连山放心他与宝贝女儿交好的原因之一:沉默的,有分寸感的,时时刻刻清楚自己边界的下属。他每一次来大帅府,所有人都待他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厨子甚至会来问他对菜色的偏好。但他就是觉得假。这种亲切因为假所以时常掌握不好尺度,反而成为一种对他身份的提醒。

  他点着头,随盛天婕走到饭厅里去。大帅府的饭厅是长方形的,模仿西国饭店制式,一张长长的大开桌,两侧各有二十余个座位,按官衔亲疏一一排开分布。桌上铺着白桌布和鲜花篮,瓷盘子银边碗在烛台样的灯泡照耀下闪闪发光。

  盛天婕所言非虚,今晚的客人不算太多,座位没有满,还留下五六个空着。人们坐在高背椅上互相闲聊,左边一侧大部分人的称谓最后都坠着一个“长”字,局长部长,总长次长,总之沾亲带故,分享相同的朋友或族谱;右边一侧是打扮时兴的太太小姐们,衣香鬓影,花团锦簇,谈论谁家的儿子和谁家的女佣私奔了,或是一品绸缎庄新进的料子适合做长裙还是短卦这样无伤大雅又能迅速拉近关系的谈资。人人脸上都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嘴,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五官用力,营造其乐融融氛围。

  盛明烨拉开左下手的椅子,何部长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在和叶总督聊天的间隙回过头,亲切地叫他的名字,“明烨!来来,你怎么做那么远?坐过来坐过来,特意给你留的位子!”立刻有一些手带着情真意切的喜悦与接纳把他搀过去,往前推,再往前推,他挨着挨着与它们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握一握,摇一摇,好像说了些什么,恭喜林厅长喜得第三任公子,朱老总又年轻了,刘局座做公债大赚一笔、真令人羡慕,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不停地微笑、点头、微笑、点头,上半身倾斜出三十度,俯着肩膀走过去,谦逊,有礼,不过分卑微,这套动作熟悉得如同对他自己的枪。

  又过了一会儿,盛连山到了。盛大帅穿了一身新做的平绒西装,绷得很紧,习惯性昂着头,接受从四面八方上供的对自己的恭维与赞贺,圆且宽的下颌高高扬起,哪个方向的人问候一句,就朝哪个方向虚空一点。直到每个方向都点完一轮,每个人都朝他表示自己受邀于此的欢欣荣幸,以及对二夫人、两位小姐、乃至白瓷盘上纹饰的绿叶图案的夸誉。提到最多的自然是“大帅真是容光焕发、壮怀犹在”,第二是“大帅英姿矫健,比在座十来岁的小伙子们还强”。事实上盛连山已经越过半百的山头,往花甲之年的低谷疾驰而去。然而江河日下乃是大帅众所周知的禁忌,他绝不肯有一丝松懈来使自己露出老态。老是病弱与死亡前的灰色部分,配套旁人的同情与怜悯,一旦步入,就再难往回走。

  一个人老去当然是必经的,然而“老”的社会意义是凄惨、无能、失去、悲哀与让权的同义词,因此盛连山必须对它视而不见。幸好他还有这个能力让所有人同他一起视而不见。相比之下,伴在他身边的柳爱侬倒不怎么显岁数。她十七岁被盛连山看中,十八岁生下二小姐,今年已经三十六了。在她十七岁时,同盛连山也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十七岁时谁不快乐到愚蠢呢?为赋新词强说愁都有种由衷的天真。那时盛连山对她多么好,新衣新房,珠花珠宝,流水一般送到她闺房。就是太好了,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忘不掉。对镜替她画眉时她红着脸说自己已有半月身孕,盛连山高兴得将眉笔一丢,抱起她在屋内转了三圈,又狠狠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说爱侬,你可真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等咱们儿子出生,我就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后来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儿。盛连山没有食言,一顶小轿把她从侧门接进府里。“侧门也是门,怎么不算过门?”他振振有词,“再说,府里就你一个女人,太太姨太的,有什么分别?”她还不满二十岁,他又带兵出城去了。打仗,天天都是打仗,争权夺利的,她在闺房里面守着女儿,不懂这些,只知道他回来时身边都跟着不同的女人。二十岁到三十六岁,她的美貌与青春像开在山谷里的野花,无人闻无人问,就那么盛开,然后就那么凋谢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盛连山说得不错,府中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么究竟是正房太太还是如夫人,就显得并不很重要,至少在每年的家宴上,坐在大帅身边的人是她。外面有多少女人,有什么关系?她对自己想要什么心知肚明,因此肤浅得格外诚实而忠贞。到她这个年纪,有借口能活得轻松一些。

  柳爱侬裹着玫瑰色的披肩,流苏长长的,垂到小臂上,被她一挽,很典雅地坐下来。盛连山又站着说了一会儿,无非是辞旧迎新的客气话,但他十分享受自己的话回荡在每个人脸上砸出一圈圈附和的笑容的涟漪。尽管这些话他翻来覆去,年年都讲,再怎么殷勤的笑容都绽不出新意了,不过旧有旧的好处,熟悉的东西带来安全感:仍然会是这些人,仍然会是盛连山在沪城广场发表全市演讲的一年。他们只需要继续点头,鼓掌,就能继续高枕无忧地坐在这张桌子上,推杯换盏,寻欢作乐。

  盛明烨左手边坐着何部长,右手边坐着何部长的公子何一恒。何公子是真真正正,含着金钥匙出生,没受过一天苦的富贵少爷,先被送到德国姨妈家念了两年军校,回来后顺理成章顶了原先司法部的缺,每日去部里点个卯,吃午饭的钟头不到人就出现在西国饭店的舞厅池子里。好在他是真富贵,也是真缺心眼,和盛明烨是老相识,除了爱换女伴和爱打牌,总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在周围这一圈公子哥儿中已算得上是上乘人物。何一恒对着斜上方努努嘴,低声道,“明烨,你看那儿。”

  盛明烨顺着他的话望过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正坐在盛天婕身边,无聊地拨弄着空碗空碟。她剪着一头很少见的齐耳短发,穿着哔叽布的长衣长裤,坐在一众娇花似的太太小姐堆里,像一颗煤灰色的石块黯然无光地躺在珠宝箱中。

  “难怪这二小姐不显山不露水,一走就是十年,回来也不露个风头。”何一恒啧啧两声,“我要是盛大帅,我也得偏心大小姐。”

  盛明烨闻言,无奈地笑道,“何必这么评价?我看二小姐并不差……长得很像大帅。”

  “这倒是,你看那鼻子那眼睛,简直和大帅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单眼皮小眼睛,鼻翼外翻的大鼻头,放在盛连山的脸上是忠直英明、敦厚正义象征,放到一位妙龄少女脸上,就让人实在难以说出溢美之词。

  “你说大小姐怎么就长得跟大帅一丁点儿都不像?”何一恒的双眼忙着在对面的琳琅锦绣中扫来扫去,“都说她是随那位早逝的大帅夫人……那她妈得多漂亮啊,难怪大帅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呢。”

  “你少说两句吧。”盛明烨低低道,“这话被大帅听到,你新收到的政法次长的调令就得往回撤了。”

  “我这不就是跟你随口一说嘛。”何一恒嘻嘻笑道,“这二小姐可真够特立独行的,一进门就拉着一张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谁去套近乎都不理不睬的,哎哟,我看许大胖心烦死了,不知道在心里边儿怎么埋汰呢。”

  盛明烨把头一转,果真看到许司令的儿子闷闷不乐,连勉强的笑意都摇摇欲坠,时不时独自叹一口气。

  多亏菜及时上桌。蒸黄鱼,鲍汁青,佛跳墙,酱卤油炸,猪牛鸡鸭,红澄澄的是烧的肉,金灿灿的是酥的虾;蟹黄油摆了满满四大盆,金脂香软,膏腴剔透,亮晃晃地昭彰自己在隆冬时节不菲身价。于是众人的话题理所当然围绕回食物上,啧啧的赞美萦绕杯碟,每张嘴都卖力得像是护城新闻报的食评专栏撰稿专家。

  “大帅府的厨子手艺见长啊。”何一恒道,“瞧这鱼肉,软嫩而不散,鱼皮胶糯而不断——有些功夫在手上。”盛明烨点点头,表示认同何公子良好品味。但他自己吃到嘴里,只觉得很淡:这一桌子菜、一桌子人、一桌子的恭维,看起来色香味美,真的入了口,就会发现内里的苍白与寡淡。他拈了几筷子,没尝出好与不好,今晚的食物也并不是拿来充饥与细品的,而是给所有人完美的表演机会。他想,他还是最愿意吃一碗芦月桥边加多辣椒的馄饨。

  不论如何,吃饭都是最让人放松的社交活动,饱腹感使一切虚假演绎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柳爱侬抿了口酒,问身边的何太太,“你又得着什么方子?我看你起色比去年好了不少,跟二八大姑娘差不了。”何太太细细笑道,“是我老家传过来的一个土方,珍珠粉配蜂蜜百合,两天一次,你看看,脸细腻多了。”但她随即又微微收敛了笑意,不着痕迹地朝对面一瞪眼,“有什么用呢?你还不知道吧,老何前段时间捧上个戏子,迷得跟中了邪似的,三天两头往春风戏院跑。我偷偷去看过一眼,哎哟哟,可不得了,个大男人扮成个花枝招展的样子,在上面抛媚眼呢,可不是公狐狸成精么!按我说,还不如去找那些个货腰娘咸水妹,男人——成什么体统。”

  柳爱侬冷笑,“至少不会突然冒出来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她嗓门很小,这话从舌尖一顶,牙缝里挨挨挤挤地顶出来,锐锐利利的,嚼碎的字眼。何太太一顿,明白她又在为杜细细烦心,抽出腰间的手帕按了按鼻翼两侧的粉,“大姊,你放宽心……”

  她和柳爱侬交好十多年,深闺后院里共同挨光阴,说些亲近言语时都用姊妹相称。

  “个么子小姨娘,碍不到你。”她说,“你和大帅这么多年的情分在这儿摆着呢,怕她作甚?”

  柳爱侬苦涩道,“你不怕——你至少有一恒。”

  “二小姐如今不是回来了么。”何太太说,“我看呀,大帅对二小姐不是不上心的。”

  柳爱侬斜过头看着坐在盛天婕旁边的自己女儿,不由叹了口气。两位年轻小姐并排一起,对比就更明显,她不忍心细看。盛泠然是她一手带大,她唯一的指望,但隔着重洋万里,隔着十个手指头数过去的春夏寒暑,再深的羁绊都淡了。盛泠然也刚好看向了她——单眼皮,小小的、上挑的眼睛。柳爱侬仿佛被那目光一蛰,吃痛着,仓促转开视线。

  盛泠然自然察觉到了。她没有讲话,低下头,忍过肺腑间泛上来的一阵小小的悲戚。她是接受西式高等教育长大的女性,在牛津图书馆里读卢梭和柏拉图,在圣耶鲁跟着银白发须的老教授学习佛洛依德和当代哲学,是很瞧不上这些拓印在旧时代扇面上日日哀叹着秋扇见捐的姨太太们的。只她望着她们那种窃窃私语的神态——柳爱侬那种复杂的眼神——知道她们是没救的了。

  “二妹妹怎么不吃?”盛天婕注意到她的失态,“不合你胃口么?怕是你离开太久,吃不惯家乡菜了——我等会儿叫秦妈去小厨房看看,做西餐的厨子要是还没下工,叫他给你煮点夜宵吧,好不好?”

  “没事,我不饿。”盛泠然草草冲她一笑,似乎很不习惯她的热情体贴,“你不用管我,不用跟我客套。姐……姐姐,我也不会跟你客套。”

  盛天婕没听过这么直白的回答,只好也回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好吧,要是你饿了再告诉我。”

  饭后照例是牌局。原本安排观赏烟花会的前厅新摆上几张大方桌,铺着大红天鹅绒的桌布,麻将牌往上一倒,哗啦啦,二十多双手翻腾进入三种花色的海洋。盛明烨被灌了五六杯酒,往牌声烟草气中一熏,实在头痛得要命。他一直等到时钟走过十一点,盛连山在牌堆里忘情厮杀到没听见钟响,才悄悄告假,走到门廊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