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二十三章

  室内暖炉烧得安静,圣诺玛医院秉承病人至上原则,不似寻常病房多用炭盆煤炉取暖,制造烟雾污染妨碍病情救治,连烧油的管子也用玻璃罩住,装饰不同花草,暖意催开清馨花蕊香气,除开偶尔跳燃的哔剥声,几乎叫人忘却门外窗外天寒地冻时节。

  盛明烨把玻璃罩挪一挪,好让一丝新鲜空气流进来。季沉漪看着他,目光比玻璃罩子更清明,一动不动,好像他是什么值得那样注视的人。盛明烨回望过去,竟然觉得有一丝难过。不是那种心碎的难过,而是像看到一朵美丽的花被人扔在地上,很淡的,很惋惜的难过。——一切本可以不该这样。本可以更好的。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

  幸好这时有人按响电门铃,季沉漪侧头一看,是一名护士跟在阿斐身后,推着装满医用器械小车,来替他换药。被这么一打断,季沉漪反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带着一种失落,仿佛他还有话没有讲。但盛明烨已经站起身,让出床头的位子。护士长劳伦夫人是位俄国来的中年女人,高高大大、面庞圆润,此时带着和蔼的、医护特有的哄小孩笑容,拿出纱布剪刀,用一口不标准沪城话问道,“季朋友,今天烧退些,感觉怎样?”

  她叫人不带“先生”“女士”,觉得疏远,一律称作朋友。季沉漪是季朋友,盛明烨是盛朋友,阿斐是阿斐小朋友,惹得自认为已成熟独立的小姑娘不高兴良久。

  季沉漪虽已住进来快两周,但其中有四分之三时光都在昏睡中度过,断断续续的清醒也都只持续一小段时间,没怎么同阿斐之外的人打过照面,对劳伦夫人这样亲切的妇人颇为拘谨,小小地点头道,“都好,都好,谢谢你。”

  劳伦夫人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熟练地准备脱掉素色条纹病号服。季沉漪没料到还有这出,“唰”的红了脸,从脖子到耳朵尖都红彤彤,手足无措地想抢回遮盖物,奈何想到对方尽职尽责进行工作,一时间如同被强光照射兔子,动也不敢动。劳伦夫人掩着嘴一笑,认为这是东方男人特有矜持可爱,“勿要害羞,季朋友,我都替你换过多次。”

  说罢又拍一拍他的头,“我的小儿子今年同你一样大,但比你结实许多,一顿饭能吃半斤牛排。你太瘦小,要多吃。”

  季沉漪被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截手臂,想要分辩自己乃瘦而有肉最佳身材,劳伦夫人眼疾手快,又打算顺势将他上衣全部拉起。季沉漪护得了这边护不了那边,再加上还有一个阿斐从中捣乱,伸出手将他肩膀按住在床,令他动弹不得。他空有一身好力气,奈何面对一位好心护士、一位青春少女,半点都施展不出,只好着急地胡乱拨开她们的手,一面用眼神焦急地朝一旁抱臂作壁上观的盛明烨求救。

  “不要乱动。”劳伦夫人佯怒,批评不配合病人徒然增添她许多工作量,“你伤口多,容易崩开,以后不好,麻烦。请听我话,早日出院。”

  阿斐闻言小小地冲他吐舌头做个鬼脸,“你还是乖乖听话吧,劳伦夫人对不听话的病人最凶了,昨天有个小男孩闹脾气不肯吃药,被她追着念到哭。”

  “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季沉漪一听这话怕得更厉害了,“不麻烦你……”

  劳伦夫人无奈,对他的叛逆行为十分费解,“你的伤,很多,背上的伤要怎么自己来呢?季朋友,你昏迷时都是我帮你上的药,不要闹……”

  季沉漪差点就喊救命了,余光瞥到盛明烨看好戏表情,抓住救星般忙不迭喊道,“盛长官,盛长官,那你来,行不行?”

  盛明烨默默然看着他,指了指自己,“我来?你确定么?”

  “确定确定。”季沉漪连连点头,又转过去朝尽心尽力护士问道,“可以吗?”

  劳伦夫人拗不过他,只得妥协道,“可以。盛朋友,请你照我言的来动作。”

  盛明烨临阵磨枪,一丝不苟按照中年妇人吩咐,先拿酒精消毒,备好瓶瓶罐罐各类药水,将棉签浸湿。季沉漪不等他开口,自己红着脸解开扣子,床边一位严肃指导护士长、一位鬼马古怪添乱少女、加一位无故被指派额外任务盛中尉,三个人大喇喇地看着他脱衣服,丝毫没有避开或扭脸的意思。季沉漪转过身趴在床上,头埋进枕褥,模仿完美鸵鸟姿势,权当听不见看不见。

  但看不到、听不到,仍可以感觉得到。他光滑脊背裸露在外,托圣诺玛贴心取暖设备所赐,并不怎么冷,因此盛明烨将药水按上来的触感也变得格外清晰。棉布细细的头沾上深浅不一功效不一散发苦味清凉液体,在皮肤纹路上肆意游走。

  有一点痒,一点痛,一点细微的难耐。

  季沉漪咬着嘴唇,他背后伤口面积不大,但有几道很深,淤痕叠着淤痕,青紫盖着青紫,北爷手下马仔打人力道均衡,次次到肉,从一而终,绝不做花拳绣腿无用功。除此以外还有几道陈年的疤,看得出有些年头,横七竖八地把一片好好的肌理隔开分裂,形成一张支离破碎地图,每一条路都指向他曾经的生活。

  他骨架不大,肌肉匀称,乍一看是个清秀青年的身形,如今盛明烨近距离观察,才发觉他其实并不瘦弱。而那些伤不仅没有叫他变得丑陋,反而显出真实。完美无瑕工艺品是漂亮假东西,但“美”只能存在与真实的伤痕与裂缝中。不会被打碎的东西是不美的。

  “盛长官。”他忍不住哼道,“轻一点。”

  盛明烨依言放轻了动作,然而那莫名其妙的触感反而更加严重,季沉漪把脸死死埋进枕头,肩胛骨红了一片,时不时抖动着。

  “还重?”盛明烨疑惑,“我再轻一点?”

  “不用。”季沉漪哽住,“你……速战速决。”

  他听见盛明烨轻笑一声,倒是真的加快了动作。也许是他心理作用,也许是金钱的确可以作为世间绝大部分物品价值衡量尺度,药水渗进去不过片刻,灼烧似的痛便已大大缓解。他受伤次数多过吃饭吃到小石子次数,以往都是牙粉膏药随手糊弄过去,更严重些去郁平路口小药馆塞两块钱换些药丸,剩下的便自己捱过去。捱过去了,便也没觉得有多难过。只有这次,被人细心对待,精密呵护,娇贵好似需要放在绒布上每天温柔擦拭珍宝。

  唉。他在心里叹气,难怪人人抢披头为一张票子、一个位子,原来是如此美妙滋味,受伤都可变得心甘情愿,世人争夺情有可原。

  劳伦夫人拿白色毛巾擦擦双手,双眼弯弯笑着看眼前和谐温馨画面,“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盛明烨手一顿,“我们不是兄弟。”

  “是吗?”劳伦夫人诧异,“盛朋友急急忙忙寻外科最佳弗雷德医生,又来亲自嘱咐病人情况,不是兄弟?”

  她转念一想,自动带入自家不省心儿子,“我的小孩同哥哥吵架时也只叫他长官,不叫名字,只是因为他哥哥在军队多待几天,忘记陪他庆贺耶诞,他就闹别扭。”

  盛明烨微笑摇头,打断好心妇人母爱循循联想,“真的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噢,抱歉。”劳伦夫人捂住嘴唇道,“我太失礼了。”

  “没关系……啊!”

  季沉漪惨叫一声,埋下的头瞬间抬起,眼泪汪汪地瞪向盛明烨。

  “手抖了。”

  盛明烨面不改色放下药水瓶,熟练地剪开纱布缠上。

  “盛朋友,动作很标准。”劳伦夫人不吝赞美,夸奖临时上任学徒,“包扎得很好。”

  “唯手熟尔。”

  盛明烨手指一挑,灵活地打了个结。他俯下身时目光很专注,很认真,季沉漪浸在里面,就觉得好像他只在注视着自己一个人,瞳孔里那个小小的倒影。但他从小到大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突然得到的时候,就只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值不起,捧不住。于是他闪躲着,移开了视线。等他再将视野移回,一缕额发好巧不巧地滑下来,挡在眼前,而盛明烨轻轻松松地卡擦一声剪断绑好的布条,站起身。

  季沉漪急忙拿手拨一拨头发,也拨去自己满腹烦恼。盛明烨不明就里,以为他嫌自己久坐明堂疏于训练街头肉搏拳击技巧,手艺不精,悉心作感受体验回访,“不舒服?我裹得太紧了吗?”

  “没有。”季沉漪慌忙摇头,“谢谢盛长官。”

  “咦,季朋友,既然你们是如此好的朋友,怎么还叫他长官?”劳伦夫人稀奇道,“称谓是很重要的。要是称呼不当,关系也会变得生疏。自从弗雷德医生受我教导,开始称呼患者为朋友,医患关系变好很多,再无人向玛丽妈妈抱怨投诉他木头脸,吓坏小孩。”

  “好的,盛朋友。”季沉漪从善如流,“以后我就这样叫你。”

  劳伦夫人眼角含笑,赞许听从教诲乖巧病人,盛明烨无法,只得也咬牙切齿道,“……季朋友。”

  “这就对了。”心宽体胖护士长满意点点头,称许为自己所创造出友好氛围,“好了,来,把这瓶药喝掉。”

  她从小推车上翻找一阵,简直像变戏法,手上忽然出现一瓶诡异粉色小罐。季沉漪虽然并无许多接受治疗记忆,嘴里却条件反射性发苦,已经能想象出那宛如女巫调配邪恶药水可怖味道,又不敢挑战护士长不容置疑权威,登时嘴角下撇,“……噢。”

  劳伦夫人看他又闭眼又捏鼻子,不情不愿地一鼓作气灌下苦涩西药,脸颊鼓鼓,下巴尖尖,皱成一团滑稽相,母爱大发,“季小朋友,很棒,给你吃糖。”

  俄国舶来巧克力糖果,包入透明玻璃糖纸,不远万里远渡重洋,为一位怕喝药小朋友散发甜美甘醇滋味。

  季沉漪急急忙忙剥开糖纸,将巧克力抵在舌尖,缓解残留的古怪涩意,接着才很没底气地开口,“我不是小朋友……我就是特别怕苦,从小就怕。”

  盛明烨毫不客气戳穿他,“阿斐吃药都不需要吃糖了,小朋友。”

  阿斐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假装不在场,不做他们幼稚谈话集火对象。

  季沉漪怒目而视,“你——”

  眼见他即将怒发冲冠,盛明烨连忙将空罐盖好,放回车上,“多谢,不耽误你们做事了。”

  劳伦夫人听出他话里话外送客之意,笑呵呵地叮嘱一对斗嘴朋友不能闹太久,病人还需要多休息,便和阿斐一同离去,关上门走开,还能听见她揶揄两位表面正正经经大人也会相互打趣的夹杂弹舌音沪城洋腔。

  季沉漪一听到门芯落下咔哒一声,立刻打好腹稿,准备好好谴责一番盛明烨拆台行为,“我——”

  谁料到盛明烨见招拆招,先发制人拿其他重要话题转移他注意力,“还有两天就到西洋历新一年,你有什么打算?按圣诺玛医院传统,会有烟花会和歌舞表演庆祝。”

  尽管距离二月初的真正新年还有月余时光,奈何前些年几位总统总领总理痛定思痛,决定大肆引入西方各类传统习俗,试图与其接轨,带动国内产业文化,打开文明习气,导致沪上大户人家都改以公历纪年,成为流行风气。只是苦了刚上小学学塾小萝卜头门,掰着手指怎样都计算不明,自家墙上老黄历明明每日照常日出日落十二时辰,如何就要加上十余不等天数数字,来换算几万公里外复杂格林威治零时。

  “两天?”季沉漪迷迷糊糊,感叹时光飞逝,“这么快到新的一年了……我还以为十二月刚开始。”

  盛明烨点头同意,“三十一日一过,我会很忙,大帅年年必定去灵隐寺请头香上供,还有各大军营分部,制定新计划新报告,昏天黑地,可能大半个月都出城去。”

  季沉漪不服气,辩驳自己也不是干瞪眼闲人,“我也……我也很忙的,年前最后一出封箱大戏,凤凰台的人比庙会还多;羡娣姐还需我帮忙杀猪祭关公烧鸡祭祖宗,团完年没过几天又要开始准备开箱大戏,一刻都不安生。更何况年下各处团圆,少不得来请堂会戏的,百乐门那边阿宝姐的事也不少……”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盛明烨哭笑不得打断他,“你一个人在医院过年,会很冷清。”

  “我为什么要在医院过年?”季沉漪呆一呆,“我明天就能收拾收拾回去……”

  “这可不行。”盛明烨不留情面拒绝,“按弗雷德医生说法,你至少需要在这里住到初三。”

  “这也太久了!”季沉漪果然露出饱含异议神色,“我都好了,真的,一点儿也不痛了!”

  “你说了不算,医生说了才算。”盛明烨铁面无私,并不动摇,“总之必须等到初三。”

  季沉漪一望他冷酷面容,心知这点不容商议,泄气地委顿下去。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欠盛明烨无数人情,总算明白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亘古不变真理,只好委曲求全退让一步,“除夕可不可以?我想回家一趟,我姆妈独自在家,没人陪。”

  盛明烨不忍心驳回他恳求眼光,叹口气道,“……要是到时候医生同意就可以。”

  “好。”季沉漪小小斗争得逞,满足一笑,露出尖尖虎牙,“谢谢盛朋友。”

  “还这么叫?劳伦夫人都走了。”

  “可是我也觉得老叫盛长官不太好。”季沉漪说,“被别人听到总以为我是你下属。”

  “那你想叫什么?”

  季沉漪挠挠头,一时也想不出合适回答,“你觉得呢?”

  “我可不可以,直接叫你名字?”

  “可以。”没料到盛明烨如此轻易便同意,“名字不就是拿来让别人叫的?”

  “明烨。”

  季沉漪没有忍住,立刻行使这项被幸运赋予的他从未有过的权力。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和小心翼翼,声波轻轻软软吻过盛明烨耳边。像那颗十分钟前被吃掉的巧克力,一团雾气和着春水,包在脆弱玻璃糖纸里面,残留一点点转瞬即逝的甜。不近人情盛中尉被以同样读音叫过同样字眼波澜不惊二十四年,突然便有心软到无以复加绵延。

  “嗯。”盛明烨应了,又说道,“其实我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

  “那叫什么?”

  “‘明夜’——夜晚的夜。据说是因为我出生那天晚上镇上的土地庙失火,烧得天空亮如白昼,就随口起了这么个名字。”

  “后来怎么又改了?”季沉漪好奇地问。

  “是刚进军队时,大帅问我名字来由,恰逢他去灵隐寺上香,无尘大师送我一字,说我命中缺火,换成‘烨’字,火中有华,能光耀命格。”

  不知是这位最受盛大帅推崇年过七十高僧真有神秘修为,又或者心理暗示起到微妙作用,自从他改掉名字,的确万事亨通,顺风顺水。

  “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去无尘大师那里求一签。”季沉漪注意力被全然吸引住,感叹老僧枯禅青灯超然本领,“阿宝姐从前也去过,不过……”

  他不好意思笑笑,“你大概听说过这件事。她刚登台没多久,百乐门霜姐花大价钱请主持界空大师见她一面,指点两句——无尘大师算是主持的师叔那一辈,轻易不肯见外人的。”

  沪城里生意人,尤其是做偏门走风口,往往酷爱拜神拜佛,祈求天上地下包邮自己,盆满钵满,一人得财如得道,九族鸡犬尽升天。百乐门早有传统,力捧新人前带去灵隐寺测字算卦,是否当得起红气天降,紫微星加身,万人追捧,五光十色运途。

  不出他所料,盛明烨好笑道,“当然听过,阿宝小姐大闹灵隐寺,在寺门上三寸高跟留下大洞,气得主持和尚差点犯嗔语戒。”

  百乐门未来头牌谭宝禧,刚踏进大雄宝殿三秒,连堂前菩萨金身苦海慈航面目都未看清楚,就听见莲花座上界空大师眼皮不抬,悠悠道,“你原本是富贵命,奈何身缠黑狗,乃不祥之兆,需尽快处……”阿宝怒从心头起,随手拿起功德箱前烛灯就开始往地上扔。大师被信众虔诚供奉大半辈子,未见过如此凶狠恶女,吓得从莲座上趺坐在地,颤巍巍盯着她看了又看,“哎呀呀,孽缘啊,孽缘……”

  他一指阿宝,痛心疾首道,“你一介女儿身,命犯杀戒,探手取栗,最终成空……还是快快除却妄念,皈依我佛,从此平静度日,方可破解你命中劫难……”

  “大和尚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敢在佛门重地大打出手。”季沉漪想起谭宝禧那英勇的回旋一踢,鞋跟钉在门上让赶来的众僧惊掉下巴、大念阿弥陀佛画面,忍俊不禁道,“灵隐寺从此禁止她进入,连带百乐门别的姑娘,大和尚从此也不再替她们解签看字了。”

  “但大师算天算地,约莫也没算到谭小姐当晚回去就遇上白少,从此红得发紫,享尽荣华富贵。”盛明烨道,“可见在沪城,得罪神佛远远不算什么,上面的人点了头,神佛都摆得平。”

  季沉漪听出他还在为一小时前朝自己讲述的事耿耿于怀,也许不止那一件,而是一直以来、一直如此。他知道自己想法幼稚,和盛明烨比起来,他是那么……那么浅薄而弱小。

  “人不是神佛,也不是恶鬼。”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于是他说了,“人就……只是人而已。有选择,也许不多,不过人可以选择……去相信自己的选择,这还是你教给我的。”

  “就像是……就像是哪怕你被欺瞒,辜负,你还是相信阿斐姑娘。你救了她,这才是真实发生的、最重要的一点。你已经……你尽力了。”

  他说,“你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