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八章

  早晨还出着太阳,一到下午,雪又飘起来。小公馆花园里的山茶叶上堆砌起细小的雪粒,化了一些,又从空中新落下一些。秦妈在屋里支了炉子,上面坐着一壶茶水,滚沸了,加两勺岁末新进的龙井叶子,再往炉边熏三四瓣橘皮,茶香果香交泛,一室清馨。她是在小公馆里伺候惯的老人,盛连山看中的就是她嘴严,忠心,兼能做一手好菜,知道什么不该听不该说,能十分自如地当一个聋子与哑巴。不听不说的秦妈轻手轻脚地洗好茶杯放着,将盆中的血水换掉,拧来热毛巾替盛连山擦拭伤口。

  盛连山坐在床边,下半身盖一张薄绒毯子,房中暖和,他敞着衣襟,油亮亮头顶时不时被垂下来的幔帐扫到,间或一扬,使那油亮光泽闪成一道弧线。弧线余怒未消,往左划时死死用手按住盖毯,往右甩时从鼻腔里重重发出哼气声。

  刘医生站在他下手,正用一只蓝黑色水笔开药方。他当大帅私人医生快二十年,说话不必像旁人那般小心谨慎,“大帅,别的伤还好,上药就能恢复,腿上那道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刺得深了些,刀上不知道有没有东西,要是后续伤口有炎症,那就不好处理了。”

  盛连山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去,别费那门子麻烦功夫。老刘,你就给我打一针破伤风,再开点药就成。这点小伤,哪用得着那么张扬?”

  “这……大帅,伤口这事,还是小心为上。”刘医生为难道,“况且这位置太靠里了,若是真出点什么以外,于以后……”

  盛连山没再坚持,只是喘着粗气,眼白发红,看上去像一头鬃毛耸立的老狮子。

  见他默许,刘医生便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腿根上的伤口足有四厘米长,皮肉外翻,血已止住,但狰狞的铁锈气张牙舞爪地腾出。差一个指节的距离这伤就直击盛连山的命根子,足可见得下手之人不但恨他入骨,而且毫不余情。

  刘医生处理了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肌理组织,红红白白黄黄,人的肉体可以承载那么强大的意志,然而它本身却脆弱到极致。为了不伤及传宗接代根本,盛连山没让他打麻药,硬是撑住一口气到伤口缝合,白线随着针头在肉块、血管与皮肤剑穿梭,像一尾靠吞食血肉而游得艰难的鱼,咬开又闭回。令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在格外安静房间内被无限放大,卡嚓卡嚓,众人屏住呼吸,生怕打断盛连山英勇无畏表演。

  刘医生是陆军院妇产科出身,帮盛连山处理过无数小公馆突发事件。他的手是在女人的血里泡大的,摸过温暖的巢穴,剪开过白缎子白牛乳似的花瓣,缝过不同年龄不同部位的温香软玉。他的刀很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比军部那些花大价钱从洋人医院请回来的名刀们更稳,盛连山是很放心他的。刘医生见过很多,在各个布置相异但目的相似的小房间里,各种桃红柳绿然而回忆起来都有惊人的共性的女人们的脸,他见过一切盛连山肮脏的闺中秘史,见过死去的胎儿,畸形的手脚,形状大小千奇百怪的伤疤和淤痕,唯一不变的是雾气氤氲的眼睛们,它们盯住他,有的会滚出泪水,有的不会,只是死死地盯住他,抗拒的,顺从的,驯服的,厌恶的眼睛们,无声地控诉着自己无人听闻的故事。

  刘医生当然也不会听。给盛大帅当私人医生比在医院做事轻松太多,他只需要嘴严可靠,大把大把的钞票就自动钻进口袋。至于他的病人哭哭啼啼发的牢骚,他是医生嘛,他这样安慰自己,耐心听着就行,何必多做别的?况且大多数女人能见到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房间的主人换了,房门口的山茶花还在开,沉甸甸的血红头颅,才不在乎观赏它的人是谁。

  他动作快,顾着盛连山的面子,特意将靠近内侧的伤包扎得更为隐蔽。盛连山疼出一头冷汗,深深呼出几口气,把那锐利的尖物刺进身体的痛感缓解些许,招呼秦妈来换了枕垫和被单,慢慢坐起,“老刘啊,还得是你技术好,从不让我失望……她呢?”

  他没有指出姓名,可大家都心照不宣。刘医生低头默默收拾沾血的棉花碎步线头,“没什么大问题,您打的那一巴掌也不重,不过是看着吓人些……推那一下倒是磕到头,但也只是皮外伤,换几天药就行。”

  盛连山冷笑道,“谁关心那贱人了……伤着孩子没有?”

  刘医生的头埋得更低了,“杜小姐年轻,身体好,胎相很定,大帅不必过于忧心。这次受了惊吓,加上外界刺激,稳妥起见,得用些西洋药安胎了。”

  盛连山撇了撇嘴角,“该用什么药,你直接去我的私库提。只要孩子保住,不必管那贱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帅。”刘医生温言道,“胎儿和母亲本是一体,若是母体受损,自然也会影响孩子。杜小姐忧思过重、精神恍惚,这对胎儿发育是大大不利的。要是更严重些,后期甚至有滑胎小产的风险。依我愚见,大帅大人有大量,暂时先不必与杜小姐计较,顺她心意为好。”

  秦妈见缝插针地将汤盅端上来,浓汁熬煮到稠白,鱼肉和鸡骨的鲜盖住药材味,那里面放着治孕吐的,养神的,静心的,调气血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全是为那素未谋面胚胎服务。

  “大帅,杜小姐今晚的药好了。”她低眉顺眼道,“要现在送进去吗?”

  盛连山闭目忍住怒气,从喉咙里“嗯”出一声,又说,“看着她喝光。要是不喝,找人灌也得给我灌下去。”

  秦妈托着木盘走出房门。因为盛连山的受伤,从走廊到客厅都站着一溜近卫,清一色灰绿军装,黑色长靴,同一个工厂流水线上铸出的一排硬邦邦锡兵,同一个模具中造出的隐没在帽檐下平淡无奇五官,只能从刚刮青的下巴上窥见几分稚气。

  都还是些年轻小子。秦妈在心里感叹,如果她的儿子没在饥荒中死去,今年大概也是同样的岁数吧。

  大家都说她命不好。远嫁一年就成了寡妇,儿子还没拉扯大就入了土,白发人送黑发人,辛辛苦苦操劳半辈子,举目荒凉,满是悲苦。在盛连山招她之前,她凭借煲得一手好汤水在龙凤楼后厨帮工,每天从清晨起干活忙到四合入暮。她现在能靠月钱吃饱肚子了,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为此她对每一个住进小公馆的女人都抱着三分温情。她们有些是因为自愿,有些是因为无知,有些是被逼无奈,有些是走投无路。但是、但是——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在沪城里,哪有得选?看起来条条都是路,踏上去才知道,它们都殊途同归。

  可惜她的叹息不能说出口。前半生不必说,后半生不能说。她的年月像无数个女人一样在沉默中蹉跎。她们的命运各异,却拥有一模一样的沉默,如同某种印记。

  “小姐,多少吃一点吧。”她最多只能讲这么多,“保重身体要紧。”

  杜细细被关在最尽头的卧室里,雕花围栏,东洋进口的天丝垂幔,层层叠叠一笼,一个巨大的、华丽的金丝套子,将她原本就纤弱的体型显得愈发细瘦。

  唯独小腹凸起,不成比例地吸附在她身上。一个罪证,一个诅咒。

  她没有机会再碰到刀了。——就连之前那把也是她偷偷藏在床垫下,计划良久,终于肯拼死一搏。她到底是低估了盛连山,仅仅一掌宽的距离,依然没有刺中要害。她深思熟虑过自己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女子,与半辈子金戈戎马的盛连山之间差距有多大。她不过是一天都忍不下去了,腹中胎儿日渐成型,她恨,她好恨——怎么能不恨呢?难道以卵击石的人真的会不懂鸡蛋的脆弱吗?

  “小姐。”秦妈又把汤盅往她面前凑了凑,“吃一点吧,刚炖好,还热乎。”

  杜细细仍摇头。她半边脸高高肿起,额头上包着止血纱布,两眼无神,怔怔地盯着窗户一角。那窗户与其他房间并无二致,舶来的彩色玻璃,有阳光透过时,会在白瓷砖地面上打出红的黄的晕影,炫目动人,有时看久了,人也跌进那个五彩的漩涡里去。只是窗外多出一副铁网,将湛蓝发亮的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

  杜细细觉得自己亦如同那一角天色一般被切割了。她不用回头,就知道盛连山新派来的两个身强力壮老妈子像两尊门神杵在床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如厕、洗浴、入睡,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私密可言;秦妈递来的汤冒着股股鲜香,她能想象到那种醇滑美味的口感,可她现在只想吐,把她的怨、她的痛、她的不甘与愤怒连同体内的污浊罪恶统统吐个干净。

  秦妈劝了半个小时,杜细细一口未动,恍若未闻,若不是间歇性地眨着眼,几乎让人疑心她已经死了。

  “……小姐,你得为自己想想啊。”秦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费劲地绕到床的另一侧,“大帅说了,要是,要是你再不吃,就得灌药了……为自己想想,想想以后。”

  她嘴笨,别说什么大道理,连字也不识得几个,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话。杜细细听得笑起来,惨淡的、微漠的笑意,声音断断续续,是被撕碎后的锦帛,布满细细密密的裂痕,“……秦妈,你看我如今,还有以后吗?”

  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笑得渗出泪光,“早就……早就没有了。”

  秦妈心下发涩,不知是想到自己哪年旧黄历心事,温声道,“小姐,别这么说,谁活着不是为个奔头呢?你还这么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杜细细被那“奔头”二字击中,怔忪许久,突然问道,“盛中尉来了吗?”

  秦妈摸不着头脑,“还没到……不过听说已经差人去叫了,这么大的事,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她又犹豫好一阵子,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接过汤勺轻轻吹了吹,道,“我想见见他。”

  “这……”

  “我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秦妈。”杜细细低声说,“盛连山留着我,不过是因为我肚里的孩子罢了。至于我,谁真正在意过?他看中我这副皮囊,如今恐怕也看倦了。”

  “早就听闻盛中尉同大小姐交情甚笃,交游广阔,常帮她去戏院找些孤本古曲,百乐门、春风戏院、鸣乐剧社……他认得人,涉猎不浅。”她接着说,“我同大小姐一样,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些常人不爱的老剧。盛连山不可能再放我出门,若是待会儿盛中尉有空,请他来一趟,让他挑几册大小姐不要的工尺戏本来给我解解闷吧。”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日比一日圆润丰满小腹,“反正我只剩下这么几个月的好时光,总得好好享受。”

  “你说得对,人活着,都是为了奔头。”她望向秦妈,“你就当这是我仅剩的一点奔头罢。”

  她偏过头去,闭上眼睛,仿佛只是这句话便已经耗尽所有心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言语。隔巷传来女童清脆的卖花声,透过铁栏杆,透过彩色窗页,散乱地涌进她耳朵里。

  栀子花一串两文,白玉兰买二送一,好心人来朵玫瑰吧……

  她一面听,一面从眼角滑下泪来。

  叫卖声明亮,她却像一个灰暗的注脚,交织在不会被人看见的篇章里,很潦草地,随手便翻阅过去。

  “行,行,我这就去跟大帅说。”秦妈连连点头,“你这样就对了,别的事啊,别多想,总有出路。”

  卖花女童渐行渐远,逐渐不可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