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夏油杰再醒来时是在行驶的车上。

  雨已经停了,夜空明净,繁星闪烁,看不出白日大雨滂沱的阴霾,仿若厚重沉闷的云层随着那场雨飘落大地,留下整片清明的天空。

  远光灯照亮眼前的道路,沥青马路经由雨水洗刷过,黑褐色颗粒反射着亮光。

  夏油杰望着道路两侧画面飞逝,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杰,你终于醒啦!好点没?”

  还是原班人马,考虑到他在昏睡,回城时他是在副驾驶上。家入硝子则被两个高大的学弟挤在窗边。

  她是从后视镜里发现夏油杰的小眼睛睁开了。

  “感觉很好,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受伤了,”夏油杰颔首笑道,“谢谢硝子的治疗。”

  家入硝子懒散回道:“职责所在。”

  “使命召唤?”

  “我才不打无聊的游戏,”家入硝子手肘撑着侧脸,“话说回来,杰,怎么把自己搞成那样,淋点雨受点伤,至于在巷子睡着?也太不像你了。”

  灰原雄也沉着脸,严肃地说着:“是啊,夏油前辈,在陌生地方睡觉很危险的,万一碰上不怀好意的咒灵或者诅咒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夏油杰无奈地笑了笑:“这次是意外,不会有下次了。”

  “还有个事,”家入硝子表情稍显严肃,“你中伤咒术师这事已经传开了,上面正在拿处理意见,你回去跟夜蛾老师解释下,争取从轻处理。”

  “嗯。”

  家入硝子没过问他中伤术师的原因,恶劣如田沼之类,她觉得就应当得到教训。这点上,她相信杰有自己的考量。

  “回高专之前,”家入硝子缓声道,“我接到个1级任务,杰,你和我走一趟?”

  行走于田间麦垄上,饱吸春雨的泥土水汽过分,提脚时能感受到鞋底粘连的滞留感。

  夜间气温不到10度,家入硝子紧了紧衣领,缩着脖子从烟盒摸出支烟。

  “给我一根。”夏油杰忽然说。

  家入硝子用怪异地眼神瞧他:“不喜欢你抽烟的那位,分手了?”

  “就没在一起过。”

  家入硝子把烟递给他,附赠了枚白眼:“差点忘了,是你单方面暗恋,现在彻底死心了?”

  夏油杰拇指一错,清脆金属声响起,幽蓝火焰晃动着照亮小片,将他清瘦的手照的分明。

  “也不算吧,”夏油杰吞吐着烟雾,声音似乎随之变得缥缈,“只是暂时分离,为了我光明平坦的前途。”

  “这什么狗屁原因,”家入硝子嘟囔了句,“依我看,她就是不喜欢你,尽早结束吧,你俩是没有未来的,杰!”

  夏油杰弹了下指尖橙红火点,微弱光芒仅照亮他高挺的鼻梁,和唇角若有若无的弧度。

  “我看见了我的未来,的确与他无关,”他朝硝子偏了下头,像是说着玩笑话,“会英年早逝。”

  家入硝子无语:“想清楚,你可是在对一名医师讲话,我很确定,直到上个月你在我这治疗完毕,绝对是健健康康,没有半点病痛。想趁早退休、结束咒术师生命,还真有点难。”

  夏油杰耸了下肩膀。

  “话说回来,你以为自己病了也正常,这属于心理作怪,”家入硝子给他解释着,“悟叛逃这档口,大家心里都不好过,心理状态不佳就会体现为身体不适,但这都是暂时的,要不了两天你就活蹦乱跳,身体倍棒。”

  “硝子。”

  “嗯?”

  夏油杰低低笑了两声:“你心理咨询证考下来没,讲得还挺有道理。”

  家入硝子眯了下眼,一时不确定他是夸赞她说得好,还是嘲讽她无证上岗。

  不过不重要,她拍了下同期肩膀:“努力也做了,悟也见过了,没有遗憾和误会,是时候回归正常生活了。”

  夏油杰沉默半响,缓缓开口:“硝子,你能接受吗?”

  “接受怎么样,不接受又怎样,”家入硝子的声调懒洋洋的,“无法改变的事情,思考太多只是徒增烦恼。”

  夏油杰没说话。

  香烟燃尽,家入硝子又摸出烟盒,刚巧,还剩最后两支。

  她大方地和同期分享:“还要不?”

  却意外遭到礼貌的拒绝。

  “一支足够了。”夏油杰把话讲得慢条斯理,单从外在和言语,很难发现他心情糟透了。

  家入硝子乐得收进囊中:“那是你没体会到尼古丁带来的快乐。”

  “我以为医生都知道尼古丁的快乐源于成瘾性。”

  “……闭嘴,”家入硝子甩脸色,“我很困知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任务太密集,不然谁乐意大夜晚的来这荒郊野岭!”

  “我以为硝子是想找个安静地方和我谈谈心,果然是我想多了。”

  家入硝子扯了下嘴角,满脸写着不痛快:“也有这方面因素啦,但任务也的确很急,必须走这一趟。”

  “夜蛾不是说这三天推掉全部其他任务,全力追查悟吗,硝子你完全可以拒绝这个任务。”

  “话是这么说,可是已经分配到我手上的任务,你觉得咒监部那群人会替我处理?”家入硝子埋头向前走,“他们嘴巴一张说任务推延,咒灵又不会听他们的话,这三天就老老实实不攻击,所以该出的任务还得出,该救的人还得救。”

  夏油杰淡淡道:“不救又如何,责任在高层,又不在于你。”

  家入硝子猝然停住脚步,不可置信的圆眼睛望向他:“杰,你认真的吗,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一级咒灵,真碰上了,非术师极可能死亡,这是能用‘要处理其他任务’搪塞过去的吗?”

  夏油杰被她的质问问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出什么悚然的话语。

  认为猴子的生命无足轻重,用它们的死亡佐证追捕悟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他在想什么。

  猴子。

  他惘然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的……

  夏油杰低头,揉捏着鼻梁骨,眼睛用力闭了下:“抱歉,硝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说气话,”家入硝子主动替他找台阶,“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要是被夜蛾老师听到,绝对会让你思政课从一年级开始重修!!”

  穿过田埂,他们到达任务书中提示的咒灵所在地域,是一座小新村落,规模不大,大约三十余家,最多百来余人。

  夏油杰眉心皱起道褶,按理来说人类栖息地相对荒芜,至少比不上树林田野里的原生态。可他站在不生浅草的黄土路上,酸涩腥臭的味道,似是腐叶发酵,又似雨后独有的泥土味,浓烈到具化的程度了——是他嗅觉出了问题吗?

  他借着月光去看家入硝子,后者捏着鼻子一副快要吐出来的表情。

  “这什么味,怎么这么臭啊!”家入硝子瓮声说。

  夏油杰说了句废话:“这里不对劲。”

  他挨家挨户探查情况,家家门户紧闭,半点灯光没有。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已近凌晨,可能这里的人休息的比较早。但是门扉上的道道咒灵残秽,类似雨后疯长的菌丝,呈现毛茸茸的幽绿。

  那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和这些玩意散发的味道如出一辙。

  但这显然没达到一级咒灵的程度,顶多不过是埋汰点、味道重点的蝇虫罢了。

  夏油杰随机挑选一家,敲了敲门:“你好,有人在吗?”

  他不厌其烦敲了很多遍,直到里面的人受不了,用难懂的方言说着粗话:“狗〇养的大夜晚敲〇老子的门,不知道晚上不要出声嘛!”

  那人骂骂咧咧时声音也压得很低,看来后半句夜晚需要安静是认真的。

  夏油杰似乎没听见不善的回答,慢慢悠悠的嗓音柔和:“我们是来这除妖的,您有见到什么怪异现象吗?”

  “除妖?”里间的人终于舍得开门了。

  沾满油污和泥土的大衣很厚实,寒冬腊月穿都不为过,显得他消瘦的脸格外干瘪,额头和眼尾的皱纹深重,粗胖的手指头生出皲裂小口,一看便是常年在田间作业的农民。

  “我们这没有妖怪。”他考虑清楚答案,按着门板就要关上。

  “你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家入硝子探头问道,“我是个医生,也许可以帮忙。”

  家入硝子生得精致,笑起来时眼睛像月牙,甜美又亲切。

  村民关门的手停下,开始抱怨起肩膀很重,头很闷,膝盖有时刺痛这类沉疴。

  她耐心很好应和着,手指在他身上敲敲打打,摆弄几下,村民真感觉肩颈松快不少,甚至愿意将他们引进门去看他卧床的妻子。

  跟在他身后,家入硝子冲夏油杰偷偷比了个耶。

  夏油杰竖起拇指回应。

  村庄并不落后,自来水和电都是通了的,但男人执意不开灯,甚至把屋门合好连月光都要驱散干净,让他俩摸黑给自己老婆看病。

  家入硝子翻了个大大白眼,她又不是五条悟,哪来的夜视能力,只能全凭手感去摸女人细瘦的手臂。

  触感,不太对劲。

  皮肤表皮上,有种滑不溜秋、水分很足的物什,联想到门外密集的菌丝,她总疑心类似真菌或者苔藓。

  将咒力倾注其中,不管怎样先丢个反转术式再说。

  “啊!!——”

  女人的惨叫声吓得家入硝子一激灵,连忙闪到夏油杰身旁。

  这时也不再顾忌“不许开灯”的禁忌。

  夏油杰操纵咒灵在门框边一按,灯光大开,男人也跟着大叫起来,扑过去便要关灯。

  但是女人的模样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

  枯槁的脸是和村民一模一样的干瘪,但与她皮肤上白白绿绿、带着脓液的霉菌相比,显得无足轻重。

  她被厚重的被褥压着。

  露出的手臂和脸上全生着这种东西,叫人怀疑,被子遮掩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去。

  家入硝子想起刚才摸了满手的是这玩意,瞬间觉得手不干净了。

  被看不见的力量阻挠关灯,男人眼睛瞪到极限,眼底红血丝纠缠成血块,凸起的眼球似乎下一秒便会脱出。他用那种吃人的眼神怒视着他们,唾沫飞溅着:“你%%@们,居然敢开灯,神灵会诅咒你们!会吃掉你们!全部,你们全部变成祂的养料!!”

  夏油杰把家入硝子护在身后。

  先是女人尖啸的呢语,不知道是方言的缘故,还是本来说的就不是日文,夏油杰一句没听懂,只能从她重叠往复,盘旋上升的语调中听出不是好话。

  紧跟着的是男人粗犷的声线,他不再谩骂,双手合十,狰狞的表情讲出怪异的语言。

  不同音色渐渐重合,同样响起的还有远处男女老人的嗓音,迥异的嗓音拥有相同语调,愈来愈嘹亮,犹如丝线编拧成绳结,盘旋于原本寂静无声的村落,像是对神灵祈祷的诵声,更像是召唤地狱亡灵的序曲。

  他们用虔诚而苍凉的声音吟唱。

  草木腥气更加浓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