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

  超出人眼觉察范围,细小的袍子粉从房屋阴影里、从女人的身体表面浮出,它们密布于无处不在的空气,在回旋上升的诵读声中汲取力量。

  不,是通过声音里恐惧、焦虑、憎恶和痛苦……它们是依靠负面情绪膨胀生长的诅咒。

  具象于夏油杰和家入硝子眼前,便是急剧汇集的荧绿霉菌团,一蓬蓬快速分裂着,在阴暗的角落里汇聚成约莫三人高的山堆。

  呛鼻的腥臭味糊得夏油杰一阵作呕。

  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招来漩涡咒灵,不到两秒就把生化武器吞了进去。

  夏油杰脸色一变,为避免以后漩涡也带上这股子腐臭味,他命令咒灵将其吐出,继而屈尊降贵亲自祓除。

  一级咒灵嘛,对现在的他来说是挥挥手就能搞定的程度。

  村民夫妇看不见咒灵已经被祓除,他们正疑惑着这回神明怎么降临的这么慢,便把声音拔高扩大,念到后面时,声带发出明显的颤音。

  应他们呼唤,菌丝再度凝结成堆,这回体积稍小了些,看模样估计勉强触及一级。

  夏油杰再度信手祓除。

  这下男人也琢磨出异常来,他停下了诵读,可窗外绵绵诵声仍在继续,完全没有要停止的趋势。

  “它已经死了,”夏油杰重复了一遍,“那只弱得要死的妖怪已经被我杀死了。”

  “不可能!”男人猛烈摇晃起他床上的妻子,用力之大,将病弱的人折腾得口角溢出白沫,“崔子!你服侍的神灵呢!快点把祂喊出来,我给祂找到了新的贡品!!”

  家入硝子阻止他:“你妻子病得很重,需要治疗和静养。”

  “你懂个屁!”男人赤红着眼冲她大吼,“全怪你这个〇子,居然胆敢伤寒神灵大人,早知道,早知道!”

  他猛地站起身,常年田间劳作导致他的脊背总是躬着,沉甸甸的厚袄包裹住他瘦弱的身体,是会被夏油杰视作绝对弱者的存在。

  瘦小憔悴的男人猝然揪住家入硝子的胳膊,一时迸发出的巨大力量将她拽倒。

  迎面砸向气息奄奄妇人的刹那,家入硝子眼疾手快撑住地板,没让自己倒在女人身上,险而又险停在布满霉菌的身体上方。

  男人见她没接触到神灵,手背青筋狰狞的凸起,满是老茧和裂口的粗手便要把她按下去。

  没等第二击得逞,他被夏油杰一脚踢飞,撞倒于墙皮剥落的白墙边,口鼻呛出鲜红的血液。

  “崔子,崔子,”他嘶哑的嗓子还喋喋不休,“祂呢,老子交了那么多供奉,老子把你都献给了祂,有贡品啊,年轻的好看的〇货,老子要献给神明,要许愿,他呢,为什么还不出来……”

  夏油杰注视着男人岣嵝的身形,那双混沌的眼睛蒙上层白翳,却怎么也不肯闭合,不灭的怨念投注于床上的妻子,亦或是其上寄生的诅咒。

  他的妻子被他浓郁的情绪感染,从被子里颤抖着伸出双皮包骨的手,捂着脸啜泣起来。她的脸被咒灵附着到看不出原貌,伴随她一耸一耸的肩膀,和连成串的晶莹泪珠,身上的菌类繁殖出崭新的孢子,扩散长大,仿佛要从她烛火般的生命中挣脱出来。

  它确实也做到了。

  拥有强大繁殖能力的菌丝,顷刻便堆叠为小堆,腐烂的棺材木似的味道浸染到她的身体内部,孕育出崭新的咒灵的生命。

  家入硝子治愈完扭伤的手指,正看到咒灵扭曲繁衍的一幕,她整张脸皱成一团,完全不能理解这对夫妻的作为——为什么要去投喂咒灵。

  “我们是咒术师,你身上的东西是咒灵,它的存在会让你难受,”家入硝子缓缓靠近掩面哭泣的女人,“我是来帮你的,你稍微忍耐一下,我把它们祓除就好了。”

  女人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世界中,对她的靠近和话语毫无反应。

  家入硝子趁机运转大量咒力,加强版的反转术式连丢好几个。

  对女人而言,先是火燎似的剧烈疼痛,仿若在剔骨刮肉,骨髓钻出挥之不散的焚烧感。她尖利的嗓子叫哑了,被褥因她的翻滚绞作一团,痛到麻痹的身体才有了点缓解的趋势。

  “稍等下哈,马上就好。”家入硝子加快了咒力输出速度,短时间的大量抽取让她肉眼可见焉下去,但她丝毫没有减慢治疗的意思。

  得快。

  不然只会更难熬,更痛苦。

  一口气将女人身体表面附着的咒灵祓除,治愈到全部是正常皮肤后,家入硝子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好啦,”她的笑容很治愈,“咒灵已经彻底祓除了,身体是不是轻松多了。”

  苍白的女人感知了下身体,依旧疲倦不堪,但压迫她呼吸困难的无形之物已经全然消散。

  她怯怯地看了眼两位来客,点了下头。

  家入硝子替她挽了下鬓角乱发,慢吞吞的语调带着笑音:“那就好,现在可以给我们这里讲讲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这对夫妇的叙述中,他们补全了关于这个小村咒灵的真相。

  先是一些人从原野中带回了不可名状的东西,但凡接触过的人都会染上恶疾,莫名其妙的浑身难受,越来越虚弱,却怎么也查不出原因。

  不知道是从谁那传出来的,恶疾是神明降临的不良反应,如果想要缓解,就得虔诚地为神明献上贡品。

  村里的人为了保全大多数,他们先是选了个无儿无女的疯婆子,全村集合组织祭祀仪式。很快不明缘由的疾病便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他们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又投入到繁重的劳作中去。

  可惜好景不长,青壮年又倒下了几个。

  对村子而言,青壮劳动力是不可折损的力量,宝贵到他们仓促的决定牺牲少部分人。

  将年迈母亲献出的儿子,被封为村子的英雄,自然也就获得了英雄般强健的身体。

  人们有样学样,将缠绵病榻的、残疾的、无用的人作为祭品,他们包装的很完美,祭品不是被抛弃的存在,而是用自己点亮村子未来的奉献者——不管是否自愿,奉献者们都必须奉献。

  可“神灵”越来越贪心。

  他不满足于虚弱的生命,因为虚弱的生命承载几天便会逝去。

  于是村子只能绞尽脑汁找出新的人选。

  他们会哄骗外来人到来,念着颂词召唤他们的神灵享用。

  他们会选择用处不大的女人,换得丈夫和儿子的健康。

  他们不是没想过离开这片土地,可这里有他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耕地,那是他们的根,况且“食人村”的名号传出去,他们也卖不掉这里的土地了……

  男人说这话时嚎啕大哭,哽咽的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痛苦,他叙说着这个家从5口衰减到3人的故事,说他的女儿,还不到他大腿高,就被神灵选中了,消逝在不久前的冬天。

  他愈哭愈悲痛,仿若要把满肚子的苦涩哭出来,他跪倒在夏油杰腿边祈求着被原谅,被救赎。

  夏油杰只垂眼看着他,不近人情地戳破他伪善的外表:“把你的父母,你的女儿害死的,不就是你吗?”

  男人沉郁的哭腔被打断,他丑陋的脸上涕泗横流,五官扭曲显得面目可憎:“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我的家人,我深爱的父母和女儿,都是你们%*#〇货害死的!!”

  夏油杰平静地用鞋底碾上他狰狞面孔,含笑望向家入硝子:“走吧,去把咒灵连根拔起。”

  家入硝子也极其厌恶做出丧尽天良事情、还要归咎于他人的懦夫。但她看到夏油杰的表情时,后背传来凉意——杰把男人侧脸踩进地面时,依旧保持温和有礼的微笑。

  她想说点什么:“杰……”

  “嗯?”夏油杰说,“不急着去解救其他祭品了?”

  对,还有其他人。

  家入硝子按捺下心头的不适,点点头:“走吧。”

  祓除房屋角落的咒灵,夏油杰可以代为执行。

  但对于病入膏肓的诅咒附着者,家入硝子只能挨个亲自动手。

  一圈下来,巨大的工作量累得她整个人不想动弹。

  她累瘫在最后一户的床上,长舒口气:“难怪派我来执行,上面那群魂淡肯定知道这里的情况了,我要举报!这是对未成年妥妥的压榨!”

  夏油杰悠悠说道:“真想想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

  “对了,”家入硝子抬头问他,“咒灵的根源在哪,咱们一路过来碰到的都是散落的霉菌,没找到它的本体,也没截断它的传播方式,要是不彻底祓除,这些人全白治了。”

  “根源在于非术师本身。”

  对于夏油杰给出的答案,家入硝子一脸迷茫:“什么?”

  “诅咒是源于非术师的负面情绪,积累的足够多就会形成咒灵,如果要彻底祓除霉菌,最简单的方法……”

  家入硝子追问:“是什么?”

  是把知道霉菌存在的猴子全部抹杀。

  夏油杰笑了笑:“没有简单办法,只能走到哪祓除到哪。”

  “哦,”家入硝子蹙眉思考了下,“杰,你刚说的理论是从哪听到的,夜蛾老师讲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印象。”

  “嗯,我也不记得谁说的,应当是对的。”

  家入硝子撑着下巴:“如果你没记错的话,要不我们来个宣讲,告诉全村的人这种病可以治,只是他们没找对人,下次再不舒服找咒术师就好啦。”

  夏油杰停顿很久,才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方法。”

  “可是你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走嘛,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夏油杰站在家入硝子身旁,注视着疯狂的挥舞武器的猴子们,他们负面情绪再次孕育繁密错节的菌丝,细细密密编织出挥舞的细鞭,简直是毫不掩饰强烈的进攻性。

  猴子怎么能接受,神明不存在,病痛并非无药可医。

  猴子怎么能接受,是他们残忍的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他们惯会持弱行凶,将自己的罪责推卸给强者,好让自己清清白白。

  比咒灵更为恶臭的,是他们用于滋养咒灵的灵魂。

  当夏油杰把他们踩进土里,锤到站不起来时,猴子们又会摆出可怜兮兮的弱者嘴脸。

  “怎么啦,一时冲动,况且你俩不是没事嘛。”

  “你们不是来拯救我们的吗?”

  “哎啊啊啊,我病刚好,禁不住折腾!!”

  恶心的、令人唾弃的、咒灵根源的猴子们。

  夏油杰想把他们全部锤烂在这片腥臭的土地上——这才是断绝咒灵的最简单方式。

  纤细的手压下他高举的拳头。

  “任务已经完成了,该回去休息了,”家入硝子叼着烟,棕栗的杏眼里流露出疲态,“有教训无关人员的功夫,不如来给我点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