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问明情况, 笑道:“从前在贾府时,亦有地方上的官员过来求办事,这般送了礼过来的。当时贾家外头账房上只管收下礼物造册便是。说甚么转送, 其实不过是个说辞罢了, 想来夫人既和忠顺王府有来往, 能求来这等脸面, 平日里人情往来、三节贺仪自是足了的,若有甚么为难事开口央告,也俱在这里头。若是一事一礼, 反而见外了。”贾家已经败了, 那有的没的罪行足够写上几页纸的,故而她无须再为府里避讳, 再加上晴雯是自己人, 说话的时候也不用藏着掖着。

  晴雯听了这话,心下吃惊,想怨不得贾家平日里吃穿用度皆不凡之至, 原来皆从地方上官员们的孝敬上头来。

  她想了一回, 等到穆平回房后,便将薛宝钗过来拜访之事说了,道:“虽是如此,平日的人情往来皆是送忠顺王府的。忠顺王爷标榜不喜奢华, 故而三节贺仪也一味往新奇精致用心风雅之物上头寻, 单论价值, 并不贵重。如今忠顺王世子竟肯出面, 帮了薛家这么大一个忙, 还说万事俱看在咱们家面上,咱们自是要额外送他礼物, 方不负了他照拂之意。”

  穆平听了连连点头,晴雯便说见忠顺王世子尚未娶妻,年纪轻轻,身边竟无个知疼知热之人,倒是从外头访几个貌美伶俐的女子,放在世子爷身边更好些。穆平沉吟道:“我见世子爷平日里对女子不假辞色,只怕不好此道。何况见他日常行事,那眼光竟高得很,等闲庸脂俗粉怎能入他法眼?”

  晴雯想起忠顺王世子平日待她的情形,心中不以为然,连连冷笑,只是不好直说,那不悦已是显现出来,道:“他一个亲王世子,位同郡王,便是姬妾无数,又有甚么关系?若要娶妻,自该选那贤良淑德、高门显第的嫡亲贵女,自有皇家为他甄选。如今只是往他屋里送几个人,只要家世清白、相貌美、性格好,想来也尽够了。”

  穆平蒙在鼓里,自是不知道晴雯因何不悦,只管胡乱安抚道:“夫人这话有理。既是如此,只管命人寻去,待寻得稳妥之人,咱们再好生请人调.教了,送到世子爷屋里去。不管成与不成,总归是一片恭谨之心。”

  晴雯见穆平允了,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想忠顺王世子对她有意,不过是因后宅空虚,虚火难消罢了,只要往他屋里多多放几个人,想来他也就撂开手去了,如此这般自家的危机不解自解,岂不是妙事?

  这日晴雯又请平儿过来闲聊,听她说起贾赦院中之事,说邢氏之弟邢大舅,原本是家里过不下去,才过来投奔贾府的。

  起初倒好,邢夫人说定每个月补贴他一家三口一两银子,日常茶饭等又皆依上宾的例份,每日里跟着贾琏往宁国府里胡天胡地,同贾珍等纨绔混在一起,倒也十分趁意。

  谁知这般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贾家便被抄了。贾赦院中那些姬妾尚缺这个、少那个的,如何能顾得上邢家这等穷亲戚?正郁郁不乐间,偏生又被贾赦身边亲娶的妾室嫣红嚷出来,说邢夫人每月补贴邢大舅的一两银子竟不是她的私房钱,而是走的大房公账。一两银子虽少,偏偏是在抄家之后,处处捉襟见肘之时,故而虽是小事,却也着实闹得灰头土脸。邢夫人只得硬着头皮逐客,说他们家已是戴罪之身,生计艰难,还请邢大舅去别处看看。

  若是旁的亲戚,见到贾府已然被抄,正该树倒猢狲散的时候,那心思活络的早撇清关系走开了,如王熙凤的哥哥王仁,早躲到王子腾府上住着了。只是邢家败落得早,邢大舅除了邢夫人外,再无旁人可仰仗,只一门心思扒着邢夫人不肯放手,在哪里嚷嚷着说甚么当年。

  “那邢大舅的意思是,当年邢夫人出阁时,将家里的家私一并带了过来,连累邢家人如此潦倒。冤有头,债有主,故而非一心扒着邢夫人不可。但这番抄家,连邢夫人的嫁妆也一并抄去了,哪里还有甚么银子与他呢。”平儿摇头叹气道,“旁人倒还罢了,我只可怜邢姑娘。那邢姑娘的性子极好,虽是布衣钗裙,行事却是极稳重的。我原本想着,大太太到底是诰命夫人,给自家侄女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这好日子也就来了。谁料想遇到这种事。”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却是一动。她记得前世之时,邢岫烟同薛宝琴进京之时,贾家尚未抄家,依旧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局面,当时薛姨妈出面,将邢岫烟许配给薛蝌了,细论起来,倒是一门好姻缘。只是如今薛姨妈因薛蟠的缘故,积郁成疾缠绵病榻,又有谁能为邢岫烟做主呢?

  正在这时候,突然前头有人报说,李家奶奶来了。

  晴雯先是一愣:她几时认识一个李家的奶奶?又仔细问了一回,不觉失笑:原来自她为了有个身份,认了贾宝玉为义父之后,已是与贾兰同辈。李纨家的寡婶可不就是她奶奶辈吗?

  晴雯知道李纨之父曾任国子监祭酒,李家是诗礼大族,在文宗里的势力不容小觑,故而也不敢怠慢李纨的寡婶,忙迎了进来。只见李纹李绮两个姑娘花朵一般站在李纨寡婶身边,那位李家奶奶不施粉黛,甚是素淡,那两个姑娘却俱穿着葱绿水青色的衣裳,越发显得空谷幽兰一般。

  晴雯一开始还以为李家奶奶是为了李纨之事而来。听徐文轩言语里透露,那李纨虽是贾家二房长子之妻,论理她和贾兰都该被株连,但因她素有节妇之名,便是朝廷也不敢轻易辱没了她,故而有意法外开恩。

  晴雯正欲安抚李家奶奶莫要为李纨担心时,谁知李家奶奶闭口不提李纨之事,只在那里坐着,夸口说她的两个姑娘品貌如何如何,晴雯少不得也在旁边附和着,以姨称之。

  这般约莫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李家奶奶突然间命人取出一个鹤青缎子水绿绸里的包袱,从里头取出一套藏书来,奉于晴雯道:“如今初次相见,仓促之间,竟无甚么好东西相赠。惟有前夫昔年的一套藏书保存得尚好,万望侯夫人千万不要嫌弃。”一面说,一面将那书的扉页打开,递到晴雯面前。

  长者赐,不可辞。然时下世面上文风最盛,一本藏书价值不菲。晴雯只看了那套藏书一眼,只见那是木刻的版本,扉页上几个小小的印章,皆是垂珠篆字,心知不凡。

  礼之所至,必有所求。到了此处,晴雯忽而醒悟过来,想起一事。李家向来恪守礼教,那李纨新寡之后,旋即深居简出,平日里闭门谢客,除却侍奉公婆、教引小姑等分内事外,余者便是一心一意教导贾兰以功名为念。想来李家奶奶亦该是这个行事,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问外事才对,如何竟会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千里迢迢,从南边到京城来?

  想到这里,晴雯已明白李家奶奶之意,笑着拉着李纹李绮两个人的手,向李家奶奶道:“容我冒昧多问一句,两位小姨已是到了该说人家的时候了。不知道定下来了没有?”

  李纹李绮二人听了这话,忙低下头去,面带羞意摆弄衣角,李家奶奶脸上喜意一闪而过,笑道:“还没呢。她们父亲去得早,家里在京城也不认识几个人,我便是想着为她们寻一户好人家,却也无从谈起。”

  晴雯见李家奶奶这般模样,心中越发笃定,道:“两位小姨皆是人中之凤,只消你老人家带着出去一圈,只怕那说亲的人要踏破了门槛呢。想来你老人家喜静不喜动,不常出门,这也没甚么,等过些日子,我请两位小姨一起出游,不知道你老人家意下如何?”

  李家奶奶面上笑容更甚,道:“早听李纨说你交游广阔,人又是极热心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何况生得这般花容月貌的,我心里头爱得跟甚么似的,倒不知道说甚么好了。怪不得当初北静王妃、太妃、永昌公主他们这几家皆上赶着想与你攀亲带故,连忠顺王妃这样平日不喜交际的,也特意为你请旨主婚。”

  晴雯度其意,试探着道:“如今北静王府有事,北静王妃那边怕是没有心肠。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只怕过几个月便要下帖子请人的。到时候我邀请两位小姨与我同行,可好?”

  李家奶奶使了个眼色,李纹李绮会意,先借故走出去了,李家奶奶这才向晴雯悄声说道:“北静王妃那边,据说王府里正闹心着呢。甄家被抄家,北静王妃已是失了势,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自是没有心情。永昌公主那边,难道你竟未曾听说,说是驸马爷也卷进甚么卖官鬻爵的事里头,公主深夜进宫向皇太后哭诉,好容易才保住驸马爷,这会子自然深居简出,轻易不肯生事的。南安太妃那边,据说也有甚么要紧事。故而我想来想去,若还是和咱们亲戚家从前来往的那些门户攀交情,这会子风声鹤唳的,怕是会卷进甚么事里头,倒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的好。”

  晴雯度李家奶奶心意,吃惊道:“若说金钟,莫过于忠顺王府莫属。只是忠顺王妃平日里不大爱同京城诰命们往来的。难道你老人家说的是东安郡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