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突然大门那边有人来报说, 薛家大姑娘过来拜访,又呈上一份礼单。

  晴雯见那礼单之上琳琅满目,有那新奇好玩的西洋稀罕玩意, 亦有金银铜锡等器物, 还有二十匹妆花缎, 二十匹蟒缎, 心中大吃一惊,暗道这礼物如此贵重,薛家定然有事相求。可惜自家竟是黄柏木作成的磬槌子, 看着虽是个侯夫人, 实则外头体面里头苦,又能帮甚么忙?

  当下忙请了薛宝钗进来, 见薛宝钗仍然是从前素雅的装扮, 蜜合色的缂丝暗花比肩褂,葱黄缎绫裙,头上只一个白玉兰攒花雕叶的玉簪子, 项上连那个璎珞金项圈都不见了, 更添了几分出尘之气。

  晴雯不由得心下赞叹:“好个宝姑娘!可惜竟为兄长所累,母亲偏又是个糊涂的。”却也不敢怠慢,与她殷勤叙过寒温,便见薛宝钗微笑开口道:“今儿个过来, 是向侯夫人道喜来的。舍妹宝琴同梅翰林儿子的亲事, 已是定下了。因梅翰林阖家即将去外地上任的缘故, 婚事定在今年九月里。琴儿的父亲几年前亡故, 母亲又是痰症, 惟恐一时去了,便要守孝三年, 耽误了琴儿的婚事,因此作难。多亏侯夫人热心提携,从旁斡旋。不然的话,焉能这般顺利?”

  晴雯诧异道:“我哪里有这般能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根基极浅,宝姑娘自是知道的。前番只向宁玉郡主略略提过,因她忙着出阁,自是顾不上的。后来贾家也遭了事,便更是自顾不暇了。我每每盘算着,等到贾家那边的事定下来了,再引宝姑娘和琴姑娘去忠顺王妃处,想来以两位姑娘的品貌性情,定然能讨她欢心,到时候诸事自然顺理成章。不想琴姑娘自己是个有福气的,这才几日的工夫,便已定下出阁之期了。”

  薛宝钗一惊,斟酌着道:“侯夫人不必过谦。夫人自得顺义侯青目之日,便已平步青云,我们常听人说,夫人在宫中也是极有脸面的,何况又同忠顺王府交好。我薛家上下皆心如明镜一般,舍妹婚事能如此顺利,皆因夫人之力。梅翰林使人下聘礼之时,还说忠顺王世子再三关照过他,诸事皆看在顺义侯府面上。难道这也能作假不成?”

  “忠顺王世子?”晴雯失声叫道。宁玉郡主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诸事都瞒不住她兄长。若果真忠顺王世子从宁玉郡主处知道此事,再特意向梅翰林提起,梅家自然背不起不守信义的骂名,只能上赶着乖乖履行婚约。只是,忠顺王世子又怎会为了这等事替她出头?

  薛宝钗忖度晴雯面上神情,便知此事已对上景,笑道:“这回夫人总相信了罢。自是顺义侯府情面极大,故而忠顺王世子才连声招呼都不必打,主动出面说合。说起来这是天大的面子,若不是我们亲耳听见,再不敢相信的。今日这区区礼单,皆系舍妹宝琴之意,却是她从南边带来的东西里打点出来的,虽她莽撞不知深浅,却也是聊表恭敬感谢的意思,但请笑纳。除了这礼单外,还有一份,却是托夫人转交忠顺王府的。既请夫人从中斡旋,其中开销花费,自不好再教夫人破费。薛家自知身份低微,绝无攀附忠顺王府之意,故而这些礼物已隐去薛家字号,只以顺义侯府名义相送即可,或添置些,或删减些,但请夫人费心斟酌罢。”说罢,又亲手将另一份礼单呈上。

  晴雯一眼望去,见这里头的礼物比先前的礼单又加重了一倍,粗粗盘算下来,少说也有三四千两银子,心中吃惊,暗道:“这便是紫薇舍人薛家的气派吗?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原说我为了贾家之事,送了忠顺王世子一条街的铺面,便算是动了血本,如今和薛家比起来,却是大大不如了。”

  她只顾在那里感慨,薛宝钗那边又说了许多称赞感谢的话,又说了薛宝琴的婚期,再三邀请晴雯和穆平一起过来吃酒。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薛宝钗起身告辞。晴雯送客之后,心绪犹自不能平息,不知不觉已到了梅姨处。先前因平儿已有身孕的缘故,不好另外打扫了屋子令她单住,若说遣了一群丫鬟婆子服侍,又恐外头人知道,疑心这里头有甚么古怪。故而晴雯和鸳鸯暗中商议停定,又知会了穆平,便教平儿住在了梅姨的院子里,对外只说是教平儿伺候梅姨,实则暗中配了个小丫鬟伺候她养胎。

  这时候晴雯进了院子,只见平儿正在廊下坐着晒太阳,手里还拿着针,看架势像是在缝制一件孩子的小衣,忍不住笑道:“从前是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平姑娘,如今却是孩子他娘了,倒多了几分温柔慈爱。”

  平儿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平生所愿不过是过几天安稳清净的日子罢了。多亏了你,如今才能这般顺遂。咱们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罢。”

  晴雯摇头道:“呸呸。哪里有这般说自己的。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一面说,一面已是进了梅姨屋子,含笑向她请安,道:“梅姨近日身体可好?”

  梅姨大声道:“能吃能动,又有甚么不好的。只你这行事,我却有几分看不懂。那贾家是你名义上的娘家,他们待你有恩,你尽力搭救也便罢了,如今怎地将一个不受规矩在外头偷人的丫鬟给接过来了?虽说你们从前情如姐妹,但你如今做了侯夫人,结交之人就算不重身份地位,也该看看人品,难道教外人提起顺义侯府便摇头,说那侯夫人的亲戚姊妹,俱是一群不守妇道的?”

  晴雯便知是梅姨误会了。

  因平儿怀的是贾琏的孩子,这里头有许多禁忌,犯了国孝之期是第一重,贾家血脉该随贾琏一起流放极北之地是第二重,故而晴雯和鸳鸯两人商议停定,除穆平外,不好将真相告诉其他人,故而顺义侯府上下都以为平儿果真干出了那同贾家二门外小厮私通之事,因晴雯念在昔年姐妹情谊,这才收留进来。

  顺义侯府人丁简单。有一半皆是晴雯从贾家带来的人,这一半早被鸳鸯管得服服帖帖。另一半是建造侯府时候皇家赐下的,他们暗中听命于哪个主子且不好说,但明面上的规矩却极是到位,自然不好为了这点小事胡言乱语。

  只有梅姨,一来身份特殊,连晴雯都得敬她三分,二来她终身未嫁,嫉恶如仇惯了,自是瞧不起那些偷人养汉的,三来她亦为穆平捏一把汗,惟恐晴雯身边尽是灯姑娘、平儿这等人,心中也生出那不知羞的念头,故而刻意在那里立规矩,拿平儿当筏子,虽不好当面为难一个孕妇,却每每在晴雯跟前含沙射影。

  晴雯此时也不好澄清,只得软语安抚几句,那梅姨见敲打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命晴雯退下。

  晴雯遂重新走到平儿面前,低声向她道:“却是我先前思虑不周,委屈你了。过几日便为你另寻一个住处,清清静静才好。”

  平儿笑道:“这算甚么委屈?我难道不知道你们安置我在此处的用意?阖府上下,这处便是极好的所在,再没有别处了!”又道:“她平日里待我甚好。惟有你来时候在那里敲打几句。这也不算甚么。难道你忘了我从前过的是甚么日子?这点小事又怎会应付不来?”

  晴雯道:“古人有云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果然不假。琏二奶奶待人固然有些刻薄,但你在她身边跟着,却也学到了不少。细论起来,却是许多人一辈子学不到的呢。”

  平儿滴泪道:“谁说不是?旁人都当我恨着琏二奶奶,只有咱们几个菜知道,我心里爱她比琏二爷更胜几分呢。只是琏二奶奶一生要强,怎地这点事却看不开,我就算有所出,也必然是养在她名下的。以我之心性,也定然对她比周姨娘对太太还恭敬。她又有甚么不放心呢?”

  晴雯叹道:“她只因平素要强惯了,事事都要争先。故而不愿承认她自家元气已伤,生不出孩子来了,更不愿眼睁睁看着旁人生孩子。这等性情,若是男子,只管在外头逞强斗狠,却无大碍,偏生她是个女儿家,却不得不一辈子吃亏了!”

  平儿流泪:“哪里还有一辈子?平素是个最要强不过的,这会子也要逞英雄,将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全一肩背了,也不知道琏二爷私底下是否会念她一声好。她那身子平日是要喝参汤养着的,如今没了参汤,又该怎么办呢。”

  晴雯想起徐文轩安排下王熙凤的结局,沉默不语。

  平儿像是察觉到了甚么,抬头问道:“今日你过来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竟遇到了甚么为难的事?”

  晴雯叹了口气道:“正是有一桩为难的事要过来请教你。宝姑娘今日过来了呢。她那言语听起来已是直白之至,偏我仍糊里糊涂的,听不明白。她送了一份礼物过来,教我转交忠顺王府,我正发愁该如何斟酌添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