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中难免有些惶恐。

  赖嬷嬷临终之时, 将一辈子的私蓄尽数托付,虽是信任,却也是极沉重的负担。

  那些日子里晴雯常常深夜难寐, 或者睡梦之中因听到外头有些许动静便被惊醒。她每每想着, 若是这价值五六千两的财物被歹人夺了去, 她又拿甚么偿还。

  其实那些私蓄连个单子都没有, 除却晴雯和赖嬷嬷那两位忠仆外,世上再无人知道此事。若是换了旁人,私吞了也就私吞了, 便是赖嬷嬷那两位忠仆寻上门来, 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或是推给歹人盗贼之流, 难道还能让她赔不成?

  赖嬷嬷当时托付之时, 未尝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实际上已是默许了的。何况以晴雯如今身份地位,便是赖家或者别的甚么人过来闹, 亦是无用的。

  但以晴雯平素心性为人, 心中自有是非曲直,这等昧着良心之事,她是万万做不出的。她每每想着,人家既然信任她, 将一辈子的身家托付, 她总要竭力而为, 将所托之事处置周全, 方不辜负了人家。因了这个缘故, 她才格外思虑重重,诚惶诚恐。

  此时贾母欲效赖嬷嬷之事, 将私房托付。若是旁人,看见这满箱满柜的金银珠宝,早被富贵迷了眼,忙不迭应承下来,但晴雯却惟恐将来行事不周,百密一疏,有负贾母托付。

  “老太太,我……”晴雯面有难色,喃喃着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只恐人微言轻,有负老太太托付。若是被人夺了去……”

  贾母见晴雯这副模样,心中更加放心,倒笑了:“你放心,这些东西原本没甚么人晓得,只是横财罢了,若是被人夺了去,夺便夺了,我又岂会怪你?托你收着这些东西,原也是怕被这群不肖子孙糟蹋了的意思。鸳鸯,此事只有咱们三个知晓,这些东西日后任由晴雯姑娘处置,无论是送给谁,都由晴雯姑娘裁处,你可记下了?”

  鸳鸯含泪点了点头。

  贾母又道:“钱财皆是身外之物。人有旦夕祸福,虽有谋划,也怕人算不如天算。这些或是被谁夺了去,都是天意,再抱怨不得的。再者若是贾家将来抄家了,你只管将这些呈了单子上报朝廷,皆由朝廷裁夺。”

  晴雯暗中松了一口气。她虽然年纪轻,却也知道,若是私藏抄家之人的钱财,只怕朝廷追究下来,是不小的过错。她深受贾府大恩,以死相报并不足惜,但若是因此连累旁人,便是大大的不该了。如今听了贾母这般说,才放下心来。

  贾母道:“宝玉她娘因偷偷私藏了别家之物,再三提点追问都不肯说,我才对她心灰意冷,决议分开单过,还进宫去求得老太妃娘娘一道懿旨,无论如何也要把宝玉儿摘出来。我深知兹事体大,岂能要你去涉险?倘若真到了那一步,钱财又算得了甚么?你们自个儿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晴雯见贾母虑事周全,样样皆考虑到了,除了听从安排外,又有甚么好说的?

  于是商议已定,贾母带着晴雯,眼看着鸳鸯将那些金银等物分装到一个个小匣子里,贴上封条,再悄悄藏到嫁妆箱笼里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贾母、黛玉等人皆忙着为晴雯准备嫁妆。从前追随义忠亲王的那些勋贵各自送了些礼物,贾母做主皆添到嫁妆里去了。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人更是送了几个下人过来,晴雯见那些下人们皆是青春年少之时,男子伶俐俊美,女子标致动人,便知她们的用意,少不得也再三谢过,尽收下了。又有礼部尚书徐启家、兵部尚书贾雨村家,亦使女眷送了贺仪,晴雯因不大爱同贾雨村来往,教鸳鸯设法婉拒了。

  这日晴雯听见外面喧闹声不绝,正纳闷时,惠香走过来说:“赖大娘过来了,说要看姑娘。”

  晴雯因赖嬷嬷之事,对赖大家的颇有微词,故不大情愿见她,听了惠香的话,奇道:“前几日听说荣国府里三姑娘帮着太太操持家务,倒是做主放了不少人出去,这赖家据说阖家都被放出去了,如今又来做甚么?”

  那惠香虽年纪小,却最是伶俐不过,早把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附在晴雯耳边悄声说道:“听赖大娘的意思,说姑娘出身此处,自是同赖家有缘。说姑娘既要嫁入侯府,身边不可无人服侍照应,赖家这是阖家想投身进去,当姑娘陪房呢。”

  晴雯听了,只觉得甚不妥当,却又不知道何处不妥。忽然又见麝月走了进来,神色严肃,向晴雯道:“姑娘,听闻赖大娘欲要见姑娘,想投身姑娘门下。此事却是大大不妥。”

  晴雯和鸳鸯对望一眼,鸳鸯便笑着开口问道:“如何不妥?”

  麝月刚刚自贾宝玉处拜到晴雯门下,原指望跻身侯府大有作为,她素知晴雯是个使力不使心的,生怕晴雯这个时候出甚么闪失,故而倒也顾不得藏拙,忙开口说道:“赖家在贾府经营已久,根深蒂固,家中又有人在朝中为官,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如何反要投身为奴?此事大有可疑。再者就算赖家肯真心为姑娘考虑,诚心诚意投奔了来,但他家势大,多年的管家做下来,自有积威,姑娘虽是主子,但尚且年轻,只怕遇事反压不了他们,有奴大欺主之虞。到时候府里是听姑娘的,还是听赖家做主,就难说得很了。还有一事,姑娘请细想,荣府里建了一个大观园,赖家家里便也建了一个园子,这里头的种种细微之处,姑娘可想得明白?放这等人家在身边,要如何才能放心下来?”

  鸳鸯听了这话,反倒放下心来,知道麝月此番投奔晴雯,果是尽心尽力而来,笑道:“原来从前倒是小瞧了你。从前我只见你躲在袭人后头不声不响,虽知道你吵架时候厉害,也只当是言语应变上头了得,未曾想到你实是个心思清明的。既然你觉得赖家过来投奔实不妥当,我这便过去代姑娘回绝了,如何?”

  麝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鸳鸯姐姐欲要如何回绝?”

  鸳鸯笑而不语,往前头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婆子抱着几匹大红蟒缎,说是赖家送过来的贺礼。

  惠香问:“鸳鸯姐姐不是去回绝他们的吗?如何竟收了贺礼?”

  麝月亦是大惊,但她知道鸳鸯和晴雯情同姐妹,身份地位自不可与自己等同,不好明说,只摇头喃喃道:“此时若是为些许贺礼引狼入室,岂不是因小失大?”

  鸳鸯淡淡道:“你也忒多心了。如今姑娘大喜在即,京中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许多人皆攀关系套交情送了礼物过来,又哪里差赖家一家了?再者不过是些蟒缎罢了,将来做门帘做炕铺的料子,也不算甚么贵重的东西,何必连这个面子也要驳他们?不过收了也就收了,若是想凭着这点子东西说三道四,却是万万不能的。”

  惠香听鸳鸯那意思,显然已是成功打发了赖家一家,忙问道:“既是如此说,想来鸳鸯姐姐必然寻了个稳妥挑不出错的由头?”

  鸳鸯道:“哪里还用寻甚么由头。我直接同赖大家的说,如今她儿子赖尚荣是朝廷命官,将来只怕还要和侯爷同殿为臣呢,如何好收了他们当陪房,岂不是折辱了她儿子?赖大家的本来就是个糊涂的,谁不知道姑娘出身她家,如今既是今非昔比了,就该躲得远远的,莫要上前触霉头才好,偏她觍着脸凑上来,无非是看贾家闹分家伤元气了,想把侯府当成第二个贾家罢了。只是她糊涂归糊涂,到底还是惦记着自家儿子的前程的,听了这话,就跟从梦里醒来一般,连连点头,还跟我道谢呢。说想来姑娘事多忙碌,就不当面贺喜了,只盼着姑娘念着赖家,闲暇时过去看上几眼。”

  晴雯赞道:“不愧是鸳鸯姐姐,处处想得周全!既遂了咱们的心愿,又不伤体面,还得了赖家的感激,真真一举三得!”

  鸳鸯摇头道:“这算甚么。姑娘谬赞了。不过一句话的事。只是赖嬷嬷去后,赖家越发走下坡路了。以前我看赖大家的还好,如今才知道,原来从前是诸事有赖嬷嬷撑着,如今赖嬷嬷去了,她便尽出昏招了。”

  原来赖大家的自赖嬷嬷去后,在房中搜寻了一番,遍寻不得赖嬷嬷的私房,失望之至,才知道赖嬷嬷临终之时还留有后手,自己得意太早,一朝不慎,反而吃了大亏。其后赖嬷嬷风风光光出殡,赖大家的却在暗中查访,数月下来,终无所获。直到京城中人人疯传,说贾府的一个丫鬟被贵人瞧中,眼看要做侯夫人了,才瞧出点端倪来。

  那日晴雯被贾家接入贾府,不久之后贾家就派了几个心腹人将晴雯表哥的居处围得水泄不通。赖大家的得到消息,就跟其父赖大商讨,说这里头必有蹊跷,想那晴雯表哥居处有甚么好看守的,不是为财,便是为人。

  这般又打听了一番,才听说赖嬷嬷撒手人寰之前,她手下那个唤作阿若的丫鬟曾坐着车子来过晴雯家里,送了不少箱笼进来。

  赖大和赖大家的听到这话,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先前防备不够周密,竟教赖嬷嬷在她眼皮子底下使了这等法子,把一辈子的私房尽数送了出去。恨的是赖嬷嬷太过绝情,竟为了置气,不肯将这些私房传给儿媳,反去补贴不相干的外人。

  若是赖家早几个月得到这消息,气势汹汹仗势打上门去,倒也不怕晴雯矢口否认,便是辩到贾家面前,想来贾母和主子们也没有为一个小丫鬟得罪经营几代的世仆的道理。

  只是到了如今这时候,说甚么都迟了。晴雯眼睁睁便是侯夫人的人,正是炙手可热,这会子和她争赖嬷嬷的私房钱,岂不是以卵击石?

  但财帛动人心,赖大家的到了这个年纪,与赖大的夫妻情分早薄了,大儿子拖家带口到任上去了,小儿子也同她离心离德,故而更看重钱财,恨不得把天底下能扒拉着的钱财都攥在手里。

  赖大家的苦思一夜,才想出这个阖家投奔晴雯的妙计,暗想晴雯这小丫鬟又知道甚么,只要成了她的陪房,日后还不名正言顺处处拿捏她,莫说赖嬷嬷的私房,便是其余的东西,也早晚落到她手中。故而瞒着赖大,偷偷携了礼物上门来,想着等晴雯这边应承下了,再回去说服赖大不迟,不想被鸳鸯三言两语便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