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大家的虽当了多年的管家娘子, 到底眼界见识都比赖嬷嬷、鸳鸯这等在国公夫人跟前服侍过的人差远了。

  她只晓得她为奴为婢的时候,儿子可以得了恩典成为自由人,在外头为官。却不知道既有儿子在外头做官, 当爹娘的再由平民老百姓投身豪门为奴, 是大大的不妥, 一则有违朝廷法度, 二则儿子颜面无光,若是言官较真的话,只怕还要被弹劾一个不孝之罪, 罢官免职也是寻常事。

  赖大家的贪图钱财不假, 但也知道当官的儿子才是她在赖家安身立命的倚仗。鸳鸯不过三言两语,同赖大家的说明利害, 她立即醒悟过来, 忙不迭向鸳鸯道谢,连晴雯也顾不得见,灰溜溜回去了。

  事后盘点起来, 不仅未曾为赖嬷嬷的私房讨个说法, 又赔过去几匹上好的蟒缎,难免心疼不已,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此后忠顺王妃又过来看了两次。她奉了圣上的意思,不得不负责料理此事, 但却也不想顺义侯夫人的娘家太过显赫, 免得将来给忠顺王爷添了心腹之患。如今贾母在这里闹分家, 到头来晴雯连从国公府出嫁都做不到, 却是暗暗合了她的心事。

  只是遂心归遂心, 明面上,忠顺王妃也不得不学着南安太妃她们的腔调, 感叹几声的。

  这日忠顺王妃又来,贾母和林黛玉亲自陪着。忠顺王妃先是看过了贾母给晴雯准备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又看了林黛玉呈上的嫁妆单子,点头道:“难为你们了。顺义侯出身坎坷,深得皇太妃娘娘、太上皇老人家还有圣上他老人家怜惜。原拟择一位名门淑女与他配婚的,想不到看来看去,竟落到你们家里。就连圣上也叹息说姻缘天定,半点不由人的。不过,你们肯为义女准备这般丰厚的嫁妆,可见是个疼女儿的。甚好!甚好!”

  又转到后宅,看了看晴雯亲绣的大红嫁衣,赞不绝口,道:“从前便听人赞你蕙质兰心,绣工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怕当年慧娘,也不过如此了!”

  晴雯起初还当是京中那个仿慧纹的惠娘,忙道:“不敢瞒王妃,我却是同那兰香坊的惠娘打过几回交道的。”

  忠顺王妃蹙了蹙眉头,早有她身边随侍的女官暗暗提示晴雯道:“姑娘误会了。王妃说的是昔年绣出慧纹真迹的慧娘。兰香坊的那个惠娘又算甚么东西?一个身份低贱的冒牌货罢了,做出来的事情更是污人耳目。姑娘莫要在王妃面前说她了。”

  晴雯听了这话,虽心中诧异万分,却也只得转了话头。忠顺王妃又细细看了她的针法,又赞了一回,方低声叹道:“方才我已检视过嫁妆了。老太君还是疼你的,肯从自己的私房中凑出这么多与你,丰丰足足,便是嫡出的小姐,也不过如此了。你拿这份嫁妆出去比,任到甚么地方去,也不算辱没人的。只是有一样,老太君实在太过沉不住气了些,这般一闹,你却是不好从国公府里嫁出来了。”

  晴雯早听贾母说过,这位忠顺王妃和贾家从来都不是一路人,这次肯出来主持婚事,也不过是勉强应下罢了。此时听她言语里有试探之意,心中自然而然生出警惕,笑道:“我自然是跟着义父义母和老太太走的。如今能有这般境遇,已是感恩不尽了。”

  忠顺王妃低声叹了一句:“傻孩子,你过几日便是侯夫人了,往后少不得交际应酬的。你哪里知道京城这些名门贵妇之中,攀比之处,无非是夫婿前程、娘家家世、嫁妆丰简、吃穿用度、子嗣出路罢了。如今你出嫁之时,已是低人一头,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

  晴雯微笑不语,心中却自有一番计较。她若是名门嫡出的小姐,这时候听了忠顺王妃的话,只怕心中就动摇了。但她原本是奴才的奴才,出身低贱之至,如今能认贾宝玉林黛玉为义父义母,已是万万想不到的福气,除了感恩之外,怎会有别的想法?

  忠顺王妃出身显赫,哪里知道晴雯的心事?见她始终不受挑拨,轻叹两声,便告辞而去。

  忠顺王妃走后,鸳鸯悄声与晴雯道:“姑娘有所不知,忠顺王妃眼下也烦恼得很。兰香坊那个惠娘,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竟搭上了忠顺王爷,进进出出俨然以外室自居。”

  晴雯讶然道:“怪道我方才提起惠娘,她脸色都变了,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道:“只是我先前听说她攀附的是北静王,如何又改了?”

  鸳鸯浑不在意道:“这又有甚么分别?左右不过是玩物罢了。如今北静王爷不如先前那般得势了,她便转投别人,又有甚么相干?只可惜这些亲王妃郡王妃的,也只能装作不知,故作大度,私下里还不知道怎么恨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又想起晴雯即将成为侯夫人,也是她口中所说的贵妇中的一员,忙掩住不往下说,转口问道:“赖家已是被驳回去了。只是姑娘既要出阁,少不得寻几房得力的人家当陪房,不知道可有着落了?”

  晴雯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不喜细思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想来有老太太做主,必然不至于教我吃了亏去的。”

  鸳鸯摇了摇头,低声道:“老太太自是乐意做主的。只是你可曾想过,若老太太做主,陪房皆是老太太的心腹,将来还不定如何呢。若是老太太百年之后,他们不服管教,你又该如何?只有你自己做主挑人,早早收服了的,使唤起来才得心应手。”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心中实是感激鸳鸯处处肯为她打算之情,忙道:“你既是这般说,想来已是有了眉目了?对了,我记得你哥哥嫂子都在老太太房中,难道说?”

  鸳鸯没好气看了她一眼,道:“你胡说些甚么?我哥哥嫂子那心性,我尚看不上,如何敢引荐与你?再者,我好容易得你相助,能远远离开他们,过几天自在日子,如何敢要他们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我自有我的打算,正是要两不相扰才好。”

  晴雯奇道:“既然不是你哥嫂,又是哪个?”

  鸳鸯笑道:“当年一口一个来顺二哥,如今一朝发达了,难道竟忘了他家不成?”

  晴雯一愣,笑道:“你又胡说,我哪里敢忘了他家。只是我想着,既是当陪房去了侯府,凡事必要按了侯府的规矩来。我和他本是兄妹相称,到时候岂不尴尬?”

  鸳鸯道:“一码归一码。便是你我之间,也是一样的。虽咱们从前交情好,但如今既成了你的丫鬟,我心中自是拿你当主子看待的,只不过无人之时,稍稍肆意些罢了。茜雪家也是一样的道理。从前如何,那只是从前,如今他们既然要投奔你,自然当依了主子下人之间的规矩。”

  晴雯低头又想了一回,摇头道:“我听说他家这回也放出去了,他家里颇殷实富足,并不愁于此,难道好容易得了自由身,竟想着重新当下人吗?此事只怕不妥。”

  鸳鸯见她语意松动,忙道:“你有所不知。如今京城之中,那寻常百姓,若不依附显贵之家,其实也颇艰难。故而许多平民之家不惜卖身为奴,投到高门之家去,并非为了那些卖身钱和月钱,实则想受人庇护罢了。茜雪家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家几世为奴,偏生人又最老实不过,此时乍得自由之身,其实无措得很。因打听得你这里尚缺陪房,就再三托了我过来说好话。”

  晴雯听鸳鸯这一席话,感慨不已,沉默良久,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禀明老太太便是。他们一家人都是极好的,若果真如你所说,便请进来当个陪房,我这边也多个膀臂。”

  麝月和惠香从外头抬着热水进来,见晴雯和鸳鸯正在屋里商议,忙站在门口候着,再不敢动了。

  麝月从前虽沉默寡言,但以藏拙居多,内心笃定得很,自以为单论心智,并不比平鸳之流逊色多少。直到见鸳鸯三言两语打发了赖大家的,才知道鸳鸯见识之高,远在自己之上。她论容貌女红远不如晴雯,论见识口才亦不如鸳鸯,从此才心服口服,处处惟鸳鸯马首是瞻,再不敢起争驰之意。

  这般又过了几日,晴雯的嫁衣已是绣得差不多了,忠顺王妃陪着老太妃娘娘的执事宫女过来检视了一回,见这针法,也只有满口赞叹的份儿。那交由外头赶制的冠帽鞋袜、木器盆景等物,也渐渐齐全,一样一样收在雕花红木嫁妆箱子里,垒在后院,堆积如山。

  这日贾母唤了黛玉、晴雯到跟前,正在说些家常,外头突然有婆子过来报说,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要来了,又说要预备香案接旨。

  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何故,也只得慌里慌张准备起来。

  惠香年纪尚小,小丫鬟出身,是新近才提拔上来的,不曾见过这等大场面,忍不住问麝月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晴雯姑娘嫁入侯府之事,又有甚么变故不成?”

  “闭嘴!这里哪有你胡言乱语的份儿!”鸳鸯听见,厉声喝道,其实心中也有些慌张,暗忖给晴雯指婚的旨意是老太妃娘娘亲自下的,如今婚期近在眼前,宫中都来人检视过几遍了,又怎会有变化?

  阖家人都不免心事重重,又不好在明面上说,只得强颜欢笑,拿别事开解。

  一时宝玉也得了风声,骑着马从外头赶回来了。黛玉此时早命人备好了香案,两人相顾而视,面上皆有疑惑之色。宝玉趁人不备,凑到黛玉耳边道:“莫要慌张。咱们已是认下这个女儿了,便是婚事有了甚么变化,咱们也必得寻个好人家再嫁她,不过迟些时日罢了。”两人主意已定,倒没有先前那么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