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众主子里, 晴雯最惧怕的便是王夫人。

  其后认了贾宝玉当义父,那王夫人便是祖母,自该晨昏定省, 承欢膝下, 幸亏贾母不知道何故, 请旨携了贾宝玉搬出来单过, 她才自在了许多,只初一十五等日子随着林黛玉过府请安,倒也惬意。

  眼下看王夫人怒气冲冲, 显是来意不善, 晴雯只得迎了上去,以祖母称之, 恭恭敬敬问王夫人来意。史湘云也回过神来, 含笑同王夫人打招呼。

  王夫人见史湘云在一旁,面色略略缓和了些。史湘云是正经的侯府千金出身,其父原是史家长子, 因年纪轻轻便夭折了, 才教其二叔袭了保龄侯之位。王夫人向来对史湘云这种正统的闺女高看一眼,难免驻了足,恭维一番,道:“眼看着等过了年就要出嫁了, 怨不得性子越发沉稳了。如今看着倒更出挑了呢。”

  史湘云只得低下头去, 脸红不语。

  王夫人向前走了一步, 这才向晴雯说道:“可怜的孩子。先前我百般劝说, 要你向老太太央告, 求她早早回心转意,莫要教外人看了笑话去, 偏你是个调皮的性子,明面上虽答应了,实则未曾深劝。如今你跟着老太太和宝玉,另开了一个门进出。你是要嫁到侯府的人啊,若在国公府时候,国公府自然开了正门,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如今可要怎么办才好呢。”

  王夫人面上语意怜惜,实则为分家之事怨恨晴雯之至。

  贾家人阖家设香案,跪接了那道懿旨之后,王夫人深觉自己没了颜面,四处求告,想求贾母回心转意。因晴雯是贾母身边的红人,王夫人也曾强忍着对晴雯的不快,求到她头上过,却被晴雯装傻卖呆给打发了。

  如今分家已成定局,贾母携了贾宝玉夫妇、晴雯过来单过,王夫人虽颜面受损,但晴雯的婚事却也有了变化。原本欲在国公府大操大办,此时国公府和贾母院子的路径已断,却是不能了。故而王夫人看晴雯时,总多了几分活该如此、幸灾乐祸的意思。

  分家的事情一出来,除了王夫人外,那些上赶着欲要同晴雯结交的京城贵妇们也多有透露出这个意思的。就连南安太妃,也言语里若有若无透露出一丝,说贾母所为固然有理有据,但未免操之过急,等到晴雯出阁再进宫请旨,又有何不可呢。永昌公主更是叹息晴雯未能选对人,那么多人乐意认下她,偏生她投身贾府,反遭了连累。

  “太太这话却是差了。”晴雯道,“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原本是甚么出身,想来顺义侯心知肚明。如今既是认了父亲大人,已是比原先出身高了许多,都是意外之喜,哪里还好挑三拣四的。顺义侯欲要抬举我时,也不会因我从国公府里出嫁便抬举,不欲抬举我时,也不会因我未从国公府便作践。这么多年蒙府里教导,我只求堂堂正正做人,无愧于心罢。其余的是祸是福,但凭老天爷安排罢。太太请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王夫人一时气极。她这日过来到贾母处请安,因心里不爽快,先到林黛玉处,欲给林黛玉一个下马威,不想黛玉伶牙俐齿,不软不硬顶了回去。

  王夫人这才复走到晴雯处。她料想晴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丫鬟,因有几分姿色在外头勾三搭四,机缘巧合和那白龙鱼服的贵人有了私情,才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实则卑微得很,被她这般一吓唬,必然被唬住了的,也好出一出心头恶气。

  王夫人再想不到,晴雯虽然出身下贱,心中自有傲气,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性子,最吃软不吃硬的,王夫人这般恐吓,倒把她心中的傲气激了出来,反说了这篇大道理。

  王夫人心中不悦,冷笑一声,道:“我自然知道,顺义侯一眼相中你,自然不是因为你的出身。你既然唤我一声祖母,我总要好好教你一番大道理,不教你在外头吃了亏去。如今你且听好了,那些美色皮相,都是虚的,你青春年华之时,夫君固然爱若至宝,等到你年老色衰了,也就厌倦了。故而女孩家若要日子好过,非得娘家得力、家里富贵才好……”

  她这一席话,不加掩饰,晴雯和史湘云两个虽已是议过亲准备着要出阁的,却也觉得王夫人之言太过露骨,不似诗礼大家的夫人在众人面前能说出的话,纷纷羞得脸上绯红,低下头去。

  王夫人却似浑然未觉般,犹自在那里耍祖母的威风:“人人皆知你出身如何,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我便不再多说了。如今你要嫁人了,我是你祖母,自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诫你。须知做侯夫人同你做丫鬟是不同的,你因生得比旁人好些,难免轻佻些,不够稳重,这却是做侯夫人的大忌——”

  王夫人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面色大变。众人顺着她目光抬头看时,却见林黛玉扶着贾母颤巍巍走进来了。

  王夫人等人连忙向贾母行礼问好。贾母并不受王夫人的礼,也不教她起身,只是冷笑道:“好个祖母!好大的威风!这便是你这个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做公侯之家夫人的道理吗?”

  王夫人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林黛玉扶着贾母进了屋子,请贾母在主位上坐下,复又请王夫人等人进屋。史湘云见势不妙,忙胡乱找了一个借口开溜,林黛玉也不拦她,只说忠靖侯夫人在前厅吃茶呢,湘云会意,忙也往前厅而去。

  王夫人硬着头皮进了屋,听贾母训话道:“晴雯和湘云皆是姑娘家,晴雯更是要嫁到侯府里去,你不想着如何助她立稳脚跟,偏说了些有的没的话来吓唬她。这些话也是好说给未出阁的姑娘听的?再者旁人不清楚,你自己还能不清楚?政儿虽是得了太上皇老人家的恩典,袭了国公府的爵产,实则并无爵位,便是晴雯真个从国公府出嫁,又能如何?难道旁人真个拿她当国公小姐看待?”

  王夫人是贾母之儿媳,便是贾母言语差池,她也只有恭恭敬敬、明面上听从的份儿,更何况如今贾母所说句句在理?只得忍气吞声,低头认错,贾母因黛玉在面前,不好在儿媳面前训斥婆婆太甚,这才挥了挥手,教她去了。

  王夫人离开后,贾母这才重新到前厅同忠靖侯夫人叙话。忠靖侯夫人得了湘云转述,已知事情原委,叹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太太千万保重身子才好。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要为他们操心太过了。”

  又道:“老太太向来英明决断,这次说要分家搬出来单住,必有原因。只是南安太妃她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纵然有天大的事,何不再等几个月,等到家中的姑娘出了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再做计较?如今若要大办,少不得仍旧要借了宁荣二府的府邸的,倒略微有些尴尬了。”

  贾母微笑道:“方才我在那里听,晴雯年纪虽小,说话却有几分见识的。她说顺义侯要抬举她,自然不是因了出身的缘故。故而我常琢磨着,也许不大肆操办,反倒正中了顺义侯下怀?”

  忠靖侯夫人不明其意,胡乱应了一句,带着史湘云告辞离去。

  当晚贾母要晴雯带着鸳鸯来到房中,命鸳鸯开了库房,将库房中琳琅满目之物皆一一指给晴雯看了,向她道:“世人常说,财不露白。故而这些东西我一直好生收着,便是连宝玉也不知道的。我身边也只有鸳鸯一人知道。我的意思呢,已是在出阁大礼时候委屈了你,断然没有在钱财上再委屈你的道理。故而除却许你的一万两银子置办嫁妆、操持婚事外,这里头的东西,你也好生收着罢。”

  晴雯看着库房里满柜子的珍珠宝石已是傻了,喃喃道:“这怕不是做梦罢。”

  贾母见她这个模样,更加心生怜爱,悄声向她道:“这些都是昔年国公爷率军打仗时候缴获的战利品,得胜还朝的将官们都是成车成车往自家搬。虽此事不合朝廷法度,但当年正是义忠亲王率军出征,义忠亲王和同僚们皆是如此,国公爷哪里能特立独行?少不得和光同尘,依了他们的行事了,故而也拉了一车子回来。只国公爷多了一个心眼,当年之物未曾挥霍,只暗暗教我保管着,预备着若朝廷追究之时,也好拿这个赎罪。再想不到,昔年的那些同僚,一个个抄家的抄家,被贬的被贬,此事却再无人提起。如今你既是嫁给顺义侯,自是大有渊源之人,便尽数与了你,又有何妨?”

  晴雯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跪在贾母面前,向她道:“老太太明鉴。此事于理不通。当年义忠亲王缴获之物,只怕早被抄家了,又同老太太这些私蓄有甚么相干?便纵我与顺义侯有些渊源,但也与此事毫无干系。正是无功不受禄,万万不可得此横财,免得折了福气。”

  贾母摇头道:“好孩子,我行此策,也是迫不得已,因知道你心性,这才敢如此这般。”

  晴雯见贾母说这话,突然间福至心灵,不由得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效仿赖嬷嬷当日之事吗?”

  贾母笑而不语,只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慈爱,但慈爱之中又有些无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