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l用潮湿的手指扣住扳机,盯紧瞄准镜中的黑色汽车。

  汗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2075年的保险事务所门前,矗立毗斯缇斯雕像,比邻的长弧形花坛里种植的散尾竹,即便蒙着玻璃罩,也因受到泥土中重金属影响,略显颓败枯萎。

  远处电光闪烁,视野瞬间白昼。

  淋湿的路面上有了斑斓的色彩,是硫的反光。

  Hannibal在四名保镖的簇拥下,走下汽车,Will的手指微微颤抖。

  涂着防腐漆的仿大理石聚氨酯保温板构成了事务所的外墙,在这里不追求工业性,而拥有艺术感。

  雨檐边缘有羽毛形雕刻,窗的镶边上绽放着铃兰。

  哥特式饰栅,层层叠叠浮雕、茶色的罗曼内斯克门前墩柱将整座建筑伪装成古代风格,以吸引家产丰厚、品味高贵的上层人士进入。

  一顶六边形黑色雨伞,遮住了Hannibal的身影。尾随者们撑的伞在路边连成一片,集体向事务所门口移动。

  Will看不见Hannibal了。

  但是他记住了Hannibal的位置,七把黑色雨伞以六瓣花形拼凑在一起,Hannibal就在最中部那把伞下。

  Will的喉结上下涌动,不能多想。开枪。他告诉自己。

  他占据着有利位置、有利时间、有利天气。

  光线太亮的时候,人们很容易发现他的位置,没有雷声和雨声的遮掩,逃走的脚步声也易被发现。

  他在路的另一侧。

  一栋处于停工期的海浪式玻璃幕大楼,33层的通风格栅后。

  大厦的形体已基本竣工,其底部以合金钢植根于地下,一部分金属框架填充了热传导幕数较低的玻璃,另一部分被脚手架围砌。

  建设者认为非几何感的弯曲幕墙,能在城市风景中呈现出多变的视觉效果,而在完全竣工前,框架却只能给整条街带来工业感。

  Will知道,时间不多。

  杀死Hannibal——真正需要的是魄力,魄力是瞬间爆发的勇气。杀死Hannibal不需要强有力的武器,甚至不需要花费太多想象力去设计,他不是总统,因此也不需要设计严密的逃走路线。

  一颗12.7×99mm的子弹经过膛口制退器,穿透雨帘,射破伞罩。

  ……那朵由七把六边形黑伞组成的花朵,瞬间中部塌陷。血雾升上半空,有人蹲了下去,车里的司机手扶挂耳式对讲机说着话。

  大量血水顺着事务所石阶流淌,中途经水稀释,流入道边的盖沟板缝。Will眨了眨眼睛,汗水滑下了他的睫毛。

  整条街仿佛一点儿雨声都没有了,就连雷声也消失了。

  颜色越来越暗淡,白斑跃动在半空中,Will知道那是幻觉。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每吸一口气都令他打个哆嗦,四肢的酸麻感愈发严重,他随时有昏倒的可能。

  街道像是发生了地震,水银色的路面反复多向倾斜。白雾笼罩了建筑,裂缝像是蛛网,充斥着视野的每个角落。

  Will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一切在刺眼的辐射波中化为离散的粒子,彻底消失绝迹。

  Will撑住铝材,汗水落在手背上,他忍受着神经的痉挛和幻视带来的头晕症状,艰难地抬起眼睛,望向路的对面。

  透过伞隙,他看见一双黑色皮鞋。

  躺在地上的人穿着深棕色套装。

  他又看见了一只带着复古手表的手。

  Hannibal的手,他肯定不会认错,他仔细观察过这只手的每一根手指。

  不论被穿甲爆破弹射中身体的哪一部分,Hannibal必死无疑。

  Will哆嗦地掏出一块纤维布料,擦掉枪身与弹夹处的指纹,转过身向水泥阶梯的方向走。

  楼道里弥散着刺鼻的浮土味,尘埃在阶梯上结了厚厚一层,潮湿使得空气更冷。

  Will的双手失去了知觉,除了往前走,他的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念头。

  世界快要毁灭了,这栋楼很快会坍塌,他知道自己得快点儿出去,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经过一扇通往20层走廊的防火门时,他突然被人从后方勒住脖子,紧接着,一个强势的力,将他整个人拖进门,一只手温热的手,捂住他的嘴。

  Will虚脱,甚至晕厥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清醒起来。急促的脚步声经过楼道向上层奔去……那些人是Hannibal的保镖。

  Lee慢慢松开了他。

  Will不惊讶Lee会在这个地方,也许,刚才他就在宾利后方,又也许,他比Hannibal来得更早。

  但是Will却不知道Lee不杀他的话,要做什么。

  Lee脸色阴沉地走到水泥大厅中部,背对着玻璃幕,把目光投向Will。

  Will站在离他有四米远的地方,样子虚弱而落魄。

  这是非常严重的症状,可能会导致他的死亡,Lee只是袖手而立,对Will,他第一次保持严肃、不管不顾。

  Will倚着生硬的墙壁滑下来,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膀。

  “Will,你犯了个错误。”Lee严肃地说。

  “我……我别无选择。”Will的声音在发颤。

  稍远一点儿的物体在眼中是模糊的。

  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Lee看起来只是一道黑影,墙壁的质地、地面的石渣、近处的尘埃、每一道裂缝、双手的知觉、砂砾的气味……一切非常模糊,窗户的形状却异常清晰。

  窗外,世界正在发生着毁灭。

  核爆破产生的轰击力冲毁了窗户与墙体,那些置于其内,起荷载作用的钢筋,像是断裂的血管一样横向钻展。

  天空中下起了玻璃雨。

  先是房顶从各个角度坍塌下来,墙壁一层一层剥落,受拉区的硁因经受高热反应变成褐色,最后,断墙、金属与主梁,被污染物质腐蚀,发生氧化分解。

  通过Will的眼神,Lee得知他正在遭受折磨,他静静地观察了Will几分钟时间,来到Will面前,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Lee的样子虚虚实实,Will感到有些陌生,对于此刻的Lee。Lee正用一种悲伤的表情面对着他。

  “我……我的世界……毁灭了。”

  “Will,看着我。”Lee拍打了几下Will的脸颊,“Lecter没死,你射中的只是他的保镖。”

  Will迟疑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

  Hannibal是不会死的,如果Hannibal死了,他就不可能还站在这儿。

  世界毁灭后,不可能有个体存留,如果Hannibal死了,他也就无法独活,这是近乎数字真理一样的定律,比物理公式更准确。

  Will愣了几秒钟,悲哀地笑了。

  眼泪涌出眼睛,又被咽了回去,Will皱紧眉头,扶住Lee的手腕——这是他现在唯一还能捕捉到的东西,也许不是援手,他已经不在乎Lee的意图。

  Hannibal没死,意味着一切将不会停下来。

  “Will,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了Lecter,你真的想杀死他么?”Lee用手扳住Will的脖子,迫使Will面对自己。

  “还是只因无法摆脱?想想Lecter,想想他带给你的一切,他的话……他甚至不值得你留恋,你为何要回来杀死他?”Lee用引导的口气对Will说,“我们是同类,你和我,才是同类……所以我会帮助你,现在,Lecter被激怒了,明白吗。”

  Will恍惚了一下,皱起眉头。Lee的用意渐渐暴露,这对Will来说极易洞察,他了解Lee。

  Lee逼他和他站在一边。

  他在和Hannibal争夺。

  “不……不……”Will本能地挺直身子,背部贴紧墙壁,同时用手去拉Lee的手腕。

  Lee用拇指压住Will的动脉,单手扼住他的脖子。

  “你是在消灭你自己,消灭你自己的念头,而你的欲望来自于我。”Lee的眼睑颤了颤,显露出兴奋的表情:“你对Orlando产生了邪恶的念头,对么?你怕时间来不及,所以急着让他离开你?杀了Lecter,使我失去指引者,再把你的矛头对准我?你一直以为Lecter指引着我们,你把他当做神?”

  “不……不,我不会杀你。”

  Lee失望地松开Will的脖子,带着一脸冰冷,退到大厅中部位置。

  距离令Will重获安全感,而这一丝安全感却未能维持下去,因为Lee又一次靠近了他。

  “你犯了不可忽略的错误,Lecter被激怒了。”Lee边向前走边说,“他会杀了你,你应该躲到哪里去。”

  Lee的接近带给Will恐惧,可他不能从这间水泥厅中走出去,Hannibal的人在外面,也许,Hannibal正在外面等着他。

  “你忌惮他胜于忌惮我,在意他胜于在意我。”Lee说。

  Will扶着墙壁,向离Lee远点儿的墙角挪去,当Lee再次把目光投向他,并且试探着向他面前走,他又向另一面墙的墙角里逃窜。

  他的夹克背后沾满了灰,手也因为与颗粒粗糙的墙壁过度摩擦而破皮,仿佛只有让身体紧贴墙壁,他才能与Lee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Lee的目光变成了枪口,他的每个眼神落在Will身上,都引起Will一阵急剧的战栗。最后,当Will躲到窗边的时候,他快步掠上前来,在Will跟前停住脚步。

  他们的衣服发生了摩擦,汗水与香水的味道明显起来,Lee流露出受伤的神色。

  “你想杀死他,却在杀他后精神崩溃,喔,这真是我见过最动人的爱情关系,Will,他完全占据着你,他占有你的全部精神世界……”Lee的眼睛红了,他就像委屈得要哭一样,皱起了眉头。

  紧接着,他粗暴地攥住Will的胳膊,把人强压在其后的栏杆上。

  铝合金发生变形,发出“咯吱”一声响,Will的双手一下子攥紧潮湿的栏杆。他的半只脚已经踩空。

  地面与玻璃墙有40cm的空距,一根横贯大厅的合金管——那是唯一支撑他不掉进空隙的东西。

  “你……你要背叛他……”

  “不,你是他的,Will,我只是不希望你是他的。你对他胜过于对我……我给了你离开他的机会,你却浪费了它。你回来找Hannibal,你要和他殉情,而我妒火中烧。”

  “……让我离开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儿。”Lee咬牙切齿地说,“你夺走了Orlando,Will,他是我的,知道吗?你也应该和我在一起。”

  “你身上到处是他的气味儿,你们在那栋楼里的时间,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那应该是我的……”Lee似乎已失去理智,Will浑浑噩噩地看着他,恐惧自己可能会坠楼身亡,更恐惧自己被他掐死。

  “我要你把Orlando还给我,然后跟我走,Will。”Lee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必须这样做。”

  “不……不不……”Will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引起毛孔的收缩,在昏厥与清醒之间,视觉又一次丧失作用。

  他不止一次把Lee看成阿撒兹勒。

  Lee有着高大的体型,一双漂亮而强悍的手,他还有魔鬼一样魅惑的眼睛,而这一切都同于魔鬼的武器。

  黑色羊角以充斥力量感的形式钻出Lee的脑袋,人类的血液顺着角的末端淌落,又在过程中,因恶魔散发的火焰热度蒸发、凝聚、变成黑粉。

  灰绿色眼睛的眼白部分,血管愈发清晰。

  奇怪的翅膀渐渐扩张开来。

  翅与肋相衔的部分生长着翼膜,骨头直接从脖颈侧面生出,翅膀缓慢地打开,受到拉力的翼膜变得越来越透明。

  体液经由蛛网一样的脉络涌流着,最后,那双厚重羽毛的巨翼在半空中展开,占据了整座大厅的一半空间。

  恶魔随时能把他的头颅抓碎,但也只是盯着Will。

  恶魔眨了眨眼睛,流下了眼泪。

  Will的心脏绞痛,眼睛翻白,过分紧张致使他的身体出现了崩溃反应。

  Lee松开Will,向后退了半步。

  Will忍受着胸腔内的窒闷感,不停地粗喘,然后,他顶着一头汗醒悟过来。

  Lee并不是来帮他的,就连一点儿要帮他的意思都没有。

  Lee是因为嫉妒和愤怒来到这里,也许连Hannibal也不知道他来了。他对上次失手的事情耿耿于怀,那件事真正放大了他心中的积怨,而怨恨助涨欲望,他现在已经丧失理智。

  Lee不在口头上以得到与否来评判他们的关系,他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Hannibal——那个他们共同的家长,为Will夺取暂时的喘息机会。Will知道。

  但那只是过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Lee一旦认为他有所失去,必将十倍找回,他失去了Orlando,同时也失去了同类的倾心。意味着他将会想方设法把他们夺回来,甚至不惜脱离Hannibal组建已久的家庭。

  他开始怪罪Hannibal了,不再像是从前那么听从于信赖Hannibal,因为Hannibal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Will的思维又开始活动,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自由拼组,他无意间看了一眼窗外。

  警笛声传来,在雨中听起来杂乱不清。

  “你介意过……吗?”Will迷茫地问。

  “你离开了我,而不是Lecter,你带着我的Omega,离开了我的世界。”Lee说,“我介意我的东西被别人得到,但是……是的,我知道你选择了Lecter,我希望家庭被保留,而他却辜负了我的期望,他搞砸了,导致你离开家庭。我已经无法再完全相信Lecter。”

  Will说:“Hannibal随时可能找到我,威胁我,或是杀死我,这不能算是意外情况。所以,我必须在他找到我之前,杀了他。”

  “你不是怕Lecter找到你,威胁你,或者……杀死你。而是怕自己忍不住回去找他。对么?Will,你是如此爱Lecter。”

  Will对Lee的说法不置可否。

  “Lecter爱你。”Lee说,“我从未见过他像是爱你一样爱其他事物,因为你不可被代替,他才不允许你擅自切断你们之间的联系,不惜引火使你愤怒,冒着生命危险引诱你来杀他。我也曾经在意你,甚至爱你,Will。”

  Lee观察着Will的脸色,捏住了拳头。

  “头顶的乌利尔在怂恿着你,背叛你的归宿。游戏已经到了焦灼的时刻,如果你不肯停下来,不肯回到他身边去,或者和他作对,不论杀或者被杀死,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殉情。”

  Will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感情元素,不过在他移开视线的时候,又将那种难以舍弃的感情隐藏了。

  Lee走过来,把手搭在Will的肩膀上,慢慢抱住了他。

  就像在抱着自己的过去,他的姿势小心而珍重。

  “我和Lecter都曾因你而入迷,而你选择了他,于是我不得不面对嫉妒。开始的时候,我们总不知故事的结局会如何,现在,我已经接受了失去的结局。”

  Will知道Lee说的是:失去一切。

  Lee失去他的同时,也失去Hannibal。又在失去他的同时,失去Orlando。

  “人类对伤害的记忆总是比爱更深,你摔碎了我的心,所以,我爱你,Will。”

  Lee快速地亲吻了一次Will耳朵,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等等……”Will叫住了他。

  “放过Orlando,他和一切都没有关系。”Will说。

  雨后的街道上,到处弥散着难闻的气味儿。

  急救车的轮胎将酸性雨水溅在铁皮垃圾桶上,油松自从被栽在这儿已开始急速腐烂。

  Hannibal从事务所东侧的巷子里闪出来,跟随着Will。

  他没有打断Will的脚步,这一次,也没叫住Will。

  他在试着与Will进行诀别。

  如果成功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拦住Will的去路,给他一刀,像是两年多前一样。

  冲动愤怒,使他想粗暴地报复Will,这个本质上毫不无辜的背叛者。

  一开始只是一丁点儿。

  在那个只有十米宽窄、终日不见阳光、散发着腐烂气味儿的铸铁囚牢中,他多看了Will一眼,只是这样而已。

  他妄想停止时间,用尽了办法,直到上一次分别。

  可惜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没有真正地杀死Will。

  杀了Will,又不真正杀了Will。

  事情走出了设想。一切就像飘散的灰,再也回不到掌握之中。

  对于征战的将军而言,赢得战争最重要的是信心,对于创作中的艺术家与造物主而言也是相同。

  时间流走,背叛升级,信心已失。

  Hannibal转弯进了一条路。

  他站在路边吸了口气,睁开眼睛。一辆节能车驶入银行门前的百合花广场,发黄的植物在烂泥中坚挺,摇摇欲坠的花蕾已经绽放。

  天空是异状。

  远处的云发红,而近处的全灰,不是霾。每经历一场雨,城市与废墟,同时被洗涤一遍。

  那个,被他极力支持的战争所毁灭的世界,有了复苏的迹象。

  全盛的时代过去了,他把自己的印记留在了Will身上。Will就是回忆,永远无法回到宫殿里。

  Will像个没有容身之所的流浪汉一样,走在阴天的街上。

  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能听见空气过滤厂传来的低频噪音。前方就是穿过整个城市的河,水面上漂浮着雨的油污,反射着神秘的颜色。

  狭窄的道路一旁,许多建筑仍是遗迹。人们住在公共设施完全被损毁,只赖钢架支撑的楼房里,用装潢板填充烂掉的墙壁。

  流水污垢从窗口、外置机箱架的底部蔓延,后期重装的排水管道经由楼面,钻每一户的墙里,单元门口,摆置着大量的降解塑料袋。

  临街一面开设的建筑材料门店、家具直销店、餐厅或是家庭旅馆,门窗外都有冷轧带钢轧制成重叠联锁门,用来抵挡劫匪们凶恶的刀枪棍棒,和自己的不安。

  Will走到一扇烤漆防护门前,突然停住脚步。

  他开始觉得不安了,因为意识到Hannibal走了。

  他咽了口吐沫,抬起头看了看天。

  如果天亮了,他就该回去,回去对于他来说只有一种含义:回到Hannibal的臂弯里。

  Hannibal是夜晚,就连星星和月亮也没有,幽暗寂静。

  自从离开Hannibal,他没有一次在入睡时把头探出被子。

  如果没有Hannibal,时间毫无流动意义。

  Hannibal是如此重要,不可缺失。

  一旦依赖Hannibal,就怨恨Hannibal;说思考Hannibal,而不是想念Hannibal;不论想回到或遗忘过去,杀死Hannibal;在那些缠绵悱恻的梦境结束以后,称之为极端噩梦。

  Orlando把手机放在窗台上,看向窗外。

  这是住宅卧室西侧的阳台,正对着钢铸森林的东南方。

  狭窄的道路旁,绿化用土堆积着,有新来的人正在占用空地建造住房。

  几个带橙色安全盔的人正在造房子,一个穿背心的工人忙着踢打偷材料的小孩。

  附近的房子构造都很简单,有一半以上不是采用预制硁、板条进行构筑的,为了省钱,平民们也不愿动用大型机械对房屋进行浇筑。

  房子的砌体内只有少些钢筋,圈梁是不存在的,承重依赖料石。复合板以交叠的方法一层层搭上去,那就是楼板了。

  从10楼的窗户看出去,附近两三条街巷的格局非常清楚,因为这儿的房子都很矮。人们用“平摊”的方法占有空间,随处可见铁丝网、防雨塑料、铝板圈建的院子和棚子,公共用地所剩无几。

  这种棚子的好处是随时可以拆除、转移、变形、变小,不需要考虑荷载、整体刚度、沉降等建筑因素,很多人家的阁楼也是用废弃的铝皮搭建在房顶上的。

  住在这样一群贫民中间令Orlando感觉不太好,虽然他经常出没于街头,甚至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成为朋友,但他从没有在这么落魄的地方居住超过一个礼拜的时间。

  除了Will,没有任何人能带给他一丁点儿安全感。他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在这地方呆多久,生活的境况已经不能再窘迫了。

  Orlando重新拿起手机,坐在茶几上,低头凝视着半透明屏幕上自己的脸,这么看了一段时间,然后打开手机。

  在拨通电话之前,他的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Orlando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就算打通了又有什么作用,他已经意识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没人会放过谁,他自己已经陷入了怪圈。

  或许是太想回家的缘故,他抱着几乎不存在的希望,拨了Lee的电话。

  “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