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Will已经很少做噩梦。
不堪的过去,伴随着时间的流走终于有了凝固的迹象。
硝酸铵粉尘淆入气流,从远处作响的圾处理器涡轮页内冒出来,穿过建筑骸体的门窗,一部分洒向空地,另一部分飘进旮旯。
球场位于一面残缺墙壁的东侧,这面墙曾是组成实验楼的承重体之一,而今整个校区的所有建筑,因遭遇高温剥毁,浇带扭曲,钢筋裸露,成为废垣。
球场正对着“钢铸森林”的围墙。
前几天两名少年犯用硝基纤维漆在硁壁上涂鸦带有邪教性质的图案:受难者被人用吊猪肉用的铁钩穿透胛骨,四个骨瘦嶙峋、没有头发的裸体者匍匐在他的脚下,啃噬他的躯体。
于是今天早上,附近的清理工使用苯制剂进行溶漆作业。墙壁上反应出了黄褐色污痕,图案因色料溶解,发生扭曲,显得更加诡异。
到处残留着一股难闻的,氨水混合石油的气味儿。
Orlando曾和朋友来过这儿,在一场帮派组织的球赛中,一连投进9颗球。
Will惊讶于Orlando对“钢铸森林”的了解程度,这位有着良好出身的高贵Omega,对棕区的一切耳熟能详。
天气不是太阴霾,自从Orlando住进14层居民楼,还没有下过雨。
污染情况一连几天有减退迹象。当然,这也可能是西风将大量尘粒卷去了别的地方造成的。
Orlando穿着高帮篮球鞋。
昨晚,Will花了几个小时,乘车去绿区的房子里替Orlando拿来了衣服、洗浴用品、鞋子、发胶。Orlando是个每天必须换衣服的人。
Orlando掷投了三十几个球后,单手托着篮球来到Maserati旁。
汗水顺着脸颊、经过下巴、滑至脖颈。他有光亮的卷发和健康的皮肤。
“你不想从上面下来吗?”Orlando把手搭在蚀痕密集的车顶,打量着Will的脸。
“嘿!你该刮胡子了。”
Will低下头,漠然地看着Orlando。
Orlando露出整齐的牙齿,给了他一个笑容,然后拍着球奔向球筐,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Will暂时松了口气,但是他知道,过量运动只能帮助Orlando消耗精力,无法真正使发情症状得到缓解。
昨晚,Orlando虚脱了,大概是夜里四点,Will听见他跑进洗手间的声音。Orlando在症状特别严重的时候,用冷水虐待自己的身体。
回去的路上,Orlando一直喋喋不休,他不会用新买的咖啡机,所以今天早上他煮的咖啡就像苦水一样难喝,这令他觉得非常尴尬。
住宅楼附近的空地,近期用108*108mm的灰砂砖铺砌过,在水泥制品中混淆防腐剂、图层抗酸层是通用的建筑方法,不光是在棕区,Danube和Security portal也很常见。
走上公寓楼门前的台阶时,Will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一丁点儿不对劲儿的感觉突然扩大,Will转过身环顾着空地,警觉地把手伸向腰后,握住电殛枪柄。
那两名长期守卫空地的Big Dog消失了。附近就连一根烟头、一个易拉罐都没有,沙砖仿佛刚被人清理过,表面的灰尘也被扫除过。
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只有一个:这里刚刚发生了械斗。
Will后退几步,将目光投向楼墙。
低层窗户装置着防护栏,没有装护栏的窗户往往属于空屋。
楼面上没有子弹爆破的痕迹,地面上也没有,说明Big Dog没有与人进行武力对峙,他们真正被人射杀的可能性极小。
他们装置的武器包括:夜视功能狙击电磁枪、能够发射四种子弹精度极高的9毫米伯莱塔手枪、HKP微坐力小型冲锋枪、能发射穿甲弹的18.2毫米自动散弹枪。
建筑东墙角有一块发紫的液体污渍。
垃圾箱放置在空地南面,与楼保持10米距离,废液的溅洒肯定是械斗造成的。
有人伪装成住宅楼里的住户,与Big Dog发生了近身搏击。这是Will最终得出的结论。
他告诫Orlando站在原地不要动,拔出电殛枪,慢慢朝楼东面走去。
……一具几乎被扒光的亚洲人尸体。
头部被人用钝器砸裂,脑浆涂满下巴和制服。这个人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了。
Will蹲下来,从死尸身上翻出电话簿,给『Foundation』的负责人打了电话,然后回到门口,拉住Orlando的衣袖向铁门外面走。
杀死亚洲人的凶手一定在楼里,可能不止一个人:军人出身,熟练掌握搏击技巧。除此之外,Will无法判断对方的来头、原因、目的。
他已经感觉到,这个人是冲着Orlando来的,他从不对事情抱有侥幸心理。
Orlando显得很慌张,跟着Will走进一家杂货店后,才稍微放松了神经。
铺子里弥散着一股灰尘味,玻璃柜台将空间隔成L型,大量的电器零件、饰物、酒、器皿堆积在货架隔层里,透过柜台的玻璃板,Orlando看到枪支、匕首与仿真玫瑰、骷髅饰品摆在一起。
Will经常在这家店铺里购置生活用品,所以杂货店老板——一个四十多岁的退伍军人,答应让Orlando呆在柜台里面。
Will站在窗口,连眼珠也不动一下。
“……发生了什么?”Orlando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
“他们不想处理掉你们,不用慌。”老板在狭窄的只能通过一个人的柜台后面,有点儿困难地转了个身,从架子上层取出一瓶朗姆酒,拧开盖子,嗅了一下瓶口,然后把手伸进柜台里面,拿出两只茶色杯子,给Orlando倒了半杯酒。
他将酒推到Orlando手边,说:“这儿附近每天都在发生暴力事件,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别人身上的钱包。”
“别说话。”Will说。
店老板无奈地向Orlando耸了耸肩膀。
一杆中国人在五分钟后乘Jeep车抵达。他们的速度比FBI出警要快四倍,还可以更快,每个城市中都有数十架属于『Foundation』的直升机。
对整座住宅楼进行“清理”后,武装者将两具尸体拖到广场上。住楼上的家庭主妇打开窗户,探头向外望着,用手捂住好奇孩子的眼睛,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楼下的死尸。
『Foundation』的负责人显得非常为难,而且尴尬。出了这样的事情,意味着他们必须赔付楼里每一户超过400美元的损失费,作为保护不周的代价。一向很少有人敢闯入他们的地盘的。
武装者们在这两个人身上找到了Big Dog使用的枪械,但没找到他们的身份证件。
通过其中一名死者身上的虐刑纹身,Will猜到他是Alpha sadist。
他没有把事情真相告诉Orlando,而是向『自主防卫区』的负责人建议加派人手保护这栋楼。
『Foundation』是个极守信用的帮派,哪怕做一次赔本买卖,他们也决不允许暴行进入保护区。
搜查一直持续到晚间,回到住所后,Orlando去了洗手间洗澡,Will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步入卧室,打开空气过滤器。
Orlando的床上堆满了衣服,他每天出门前都要把所有衣服试个遍,不到临睡前,这些衣服不会被放回衣柜里。
Will把Orlando试穿过的T恤和裤子挂在衣架上,送回柜子。
门半掩着,洗手间传来的水声阻挡了空气过滤器的微弱噪音,Will背对着室门,抻平了床单。
突然之间,他感到脚踝一紧。
一只钳子一样的手逮住他的右脚。突如其来的力量迫使他向后跌了个跟头。
Will只是错愕了一下,全身就向床下滑动了半米远。
攥住他的——那是一只非常有力的黑人的手。
Will扳住床缘,左腿向床下蹬踹了一脚,他确定自己踢中了人的一部分,肩膀或者头颅。一声类似于呻吟的喘息传来,束缚着脚踝的力量消失了。
Will的骨头像是要断裂似的剧痛起来,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藏在床下的人已经钻了出来,把他压制在地板上。
Will被一只大手掐住脖子,肩胛骨撞击了一下地板,震得头晕眼花。黑人左右摇摆身子,企图骑在Will身上,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他的眼睛做过植色整容手术,瞳仁是血红色的,腮部和下巴位置都有大量埋珠,整张脸显得十分狰狞。Will意识到黑人的口袋里可能有匕首,拼命逮紧他的手腕,企图翻转身躯。
他一连对准黑人的太阳穴锤击了四五下,却没能把对手击晕。这个黑人太强壮了,力量上有压倒性优势。
对峙持续了十几秒,黑人露出嘴里的金牙,扭曲地笑了。Will被制止呼吸,脑因供氧不足胀痛起来。伴随着愈发严重的耳鸣,视野中的东西越来越模糊,指尖和腿也麻了。
这时,一个身影飞速掠过,只是一眨眼功夫,Orlando已经冲到了黑人身旁,狠狠给了他的后脑勺一拳。
掐住Will脖子的手瞬间松开,黑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Will抽了一口气,将黑人翻到旁边,撑着地面直起身子,促喘了一会儿。
Orlando本来准备去把Will扶起来,无意中看了黑人一眼,一下子愣了。他缓慢地伸出手指,探向黑人的耳后动脉……这个人死了。
Orlando吓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儿倒在地上。
“他……他死了。”
Will没有一点儿惊慌的意思,起身之后在黑人身上摸索了一番,把证件、手机和其他物品掏出来,又一次拨通了『Foundation』负责人的电话。
Orlando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死尸,甚至忘了自己没穿衣服。
他从没杀过人,虽然在医院的时候没少见死者,但这具死尸却是他亲手制造的,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应该去乞求上帝原谅,还是快点儿将尸体处理掉,一动不动地僵坐着,等着Will告诉他该怎么办。
Will打开衣柜开门,取出一件黑色浴袍递给Orlando,让他穿在身上,又去洗手间投湿毛巾,拿给Orlando擦手。
“Alpha sadist,是Lee的人。”Will不得已将真相说了出来,“他在寻找你。”
听到“Lee”,Orlando使劲儿咬住了牙齿。
“我恨他。”
Will纳闷儿的是:Hannibal为什么会允许Lee动员Alpha sadist来这里。
Hannibal一直非常讨厌城市中的Alpha sadist,他公开称呼他们是“肮脏的老鼠”,而且Hannibal来过这里,他应该已经知道这栋楼周围有Big Dog。
Will很快想到了答案:Hannibal故意促成Lee派这些人来送死。他知道他们不是『Foundation』的对手。
『自主防卫区』的两名主要负责人来了。
在把黑人的尸体拖走后,他们留下一个人手帮Will进行了简单的扫除。一名亚裔给了Will一把9毫米伯莱塔手枪,作为对这次“保护不周”的补偿。
在『自主防卫区』里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情,『Foundation』注重帮派威信胜过于注重即时利益,他们的地盘决不许其他人侵扰,不过,他们也只负责『自主防卫区』内的安保工作。
“明天,我给门换一把锁。”Will说完后,走出Orlando的卧室。
他洗了个澡,出来时,发现门口的沙发上摆着一件白色浴袍,Orlando的房间没关门。
“Will。”Orlando在门口,带着不安的表情说,“你应该睡在卧室里,我是说……我觉得有点儿忐忑。”
Will连忙穿上浴袍。
“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Will的脖子上有两个被指甲抠破的小口子。
Orlando转身回到卧室,在屉柜的上层找到一只药箱,取出一次性手套、酒精和棉团。
进入一个Omega的屋子——对于Will来说这件事很难,他曾经被诊断有自闭倾向,就连与普通人接触也会令他感到紧张不安。而他这么做了。
他小心地走到床边,慢慢坐了下来。
透明的液体渗入伤口。
过滤扇叶轻微地摆动,气流微弱人无法感知。
刺痛感令Will打了个哆嗦。
led节能灯点熄灭了一盏。
窗外起了风,厚重的遮光窗帘也有隔音功效,浅蓝色的纤维穗子擦过地面,细小的灰尘颗粒被扫进了木板的缝隙,如同一场沙暴。但人类对此毫无感知,他们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
隐约的腥味儿从床单儿的纹理中散发出来。Omega没办法控制信息素的分泌,抑制剂也无法使他们完全不散发气味儿。
Will默默地垂下潮湿的睫毛,回避了Orlando的注视。
Orlando仍在不转眼珠地注视着他。
Will的喉结上下涌动了一次,他得鼓起勇气,才能使目光的焦点保持在Orlando身上。
浴袍的领口被打湿,是Orlando的汗。夜晚对于处于发情期的Omega来说格外难熬,他们的身体会自发潮湿,等待Alpha的抚慰,为了得到Alpha的关照,他们会散发一种有魔力的气味儿,用来引诱对方。
Orlando已经习惯去忍受燥热感,那是不可避免的。
他害怕睡着太早,Lee总会光临他的梦境,他梦见过和Lee躺在这张床上。
……Lee托起他的胯部,舔舐他的胸膛,抚过他的腿,捉住他的足踝。
Lee的身体线条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气味儿交融,唯一令他摆脱躁动感的方式。
他躲开了Lee,不代表他已经事实摆脱了Lee。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摆脱Lee,每个夜晚,蚀骨的感觉来临,他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那不仅仅是药物作用,药物已经将爱情与需求混淆,Orlando分不清自己要的究竟是哪一样。
Orlando眨了一下眼睛,液体顺着眼角滑下来,不是眼泪。
Will有卷曲的发梢。
他们都有深色的头发,却表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Orlando将手指探向Will脖颈间的伤口,Will缩了缩肩膀。
“你讨厌我的气味儿吗?”Orlando虽然这样问,心里却知道,Will喜欢他的气味儿。
Will,像是Lee一样喜欢他的气味儿,他们都有凌虐、杀死他的欲望。有时,Will会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眼神,那就像是Lee。
Will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念头,寄生在潜意识里的晦涩欲望,他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危险,不代表他不想残害别人。
Orlando知道Will为何躲闪,却主动靠近Will。
仁慈像是圣人,残暴像是猛兽。远古的神也是如此。
Will矜持的态度,引起了Orlando强烈的窥探欲。
“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发情的感觉。”
Will沉默着。
“你对Hannibal Lecter……”
Will点了点头。
“你被他吸引,又拒绝他。”Orlando端详着Will,说,“你习惯拒绝所有人,Will。”
“我随时可能死去。”Orlando落寞地说,“也许就是明天。”
“我不会让你死去。”Will说。
“Lee不是你的敌人,我感觉到了,你的敌人是Hannibal Lecter。Will,你想杀了他吗?”
“Hannibal不是我的敌人。我会杀了他的,用我的手。”
Orlando疲倦地眯起眼睛,Will的轮廓显得略微模糊。发光的白浴袍裹住他的肩膀,他的样子就像是垂死的天使。
“你会杀死我么?Will。”
Will没有回答。
“你会拒绝我么?Will。”
Will摇了摇头。
“我原谅你,Will,你的每个念头。知道为什么吗?上帝是极善的,而我们生存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外面的人们强调他们需要摆脱这地狱一样的世界,把世界称为地狱,也只是因为欠缺生存的勇气而已,人们需要彼此原谅。”Orlando说。
“你会原谅Lee么?”Will问。
“是的。”Orlando问,“他……爱我吗?”
“是的。”Will说,“你会杀了他。”
“是的。”
“他因你而疯狂。”
“他使我疯狂。”
“……这就是爱情。”
“如果我没法控制欲望,就只有被它所控制。”Orlando说,“所以我格外需要得到你的提醒。”
“你为什么相信我?”
“你吸引了我的精神,也许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已经被你吸引,在我选择Lee的同时,潜意识却选择相信你。”
Will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热,有一刹那,他分不清Orlando是猎物,是同类,还是陌生人,但他清晰地感觉到Orlando的诱惑力,那是一种猎物于野兽的吸引,十分熟悉。
Hannibal曾执意要将他引导成为狩猎者。
成功了吗?
真正的肉食动物,将不会介意猎物是不是自己的同类。
他们用舌头来品味猎物,而舔舐对方,也是他们接触同类的方式之一。
Will感到自己仿佛又躺在了那张深红色的床上。
在Hannibal身边,他们观察着彼此。
他茫然无助的时候,把手探入被子,去捉Hannibal的手。当Hannibal像个父亲一样把他抱在怀里时,他发情了。
Orlando慢慢把手探入被子,抓住Will的手。
气味儿和温度同时传来,Will像是受到了蛊惑一样,搂住Orlando的脖颈。
他用拇指抚摸着Orlando的颧骨,观察着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睛。
完美的Omega,有英俊的轮廓,光滑的皮肤。
Lee不值得拥有这样的猎物。
上帝对他的青睐,不足以令他拥有这样一个猎物……Will突然感觉到,他们都犯了一个认知性错误:Lee不会杀了Orlando。
是Lee的自负,令他以为自己可以狩猎Orlando,而上帝不会允许他杀死Orlando,Orlando是如此特殊,散发着光,具有灵性。
Hannibal告诉他,造物主偏爱一些人类,但这种偏爱是有限的。
Hannibal说,只有同类之间的爱是无限的,在发觉彼此本质的过程中,他们用嗅觉和触觉,来寻找对方身上和自己类似的特征。
Will闭上眼睛,吸了口气。
Orlando睡着了。
Will的手指滑下Orlando的脸颊,抹去了他眼角的液体。
铅板一样的积云压下来,闪电刺入地壳。
雨水混着冰雹从天而降,打湿油松的叶鞘。从高处看下去,路是紫灰色的,被一条墨色绿化带从中分隔。
29英寸的枪管探出层间的通风格栅,对准停在路边的宾利车顶。